二十歲那年,我嫁到了粵西某個小縣城,雖然地屬廣東省,但這個小城并不熱鬧,也不繁華,除了新區稍好,整個舊城區大多是一些低矮破舊的老建筑。
我的家位于舊城區的一個菜市場旁邊,因為夫家也不富裕,很自然的,我成了市場的租客,檔口就在市場東南角臨街方向,銷售的產品也很簡單,除了一些時令蔬菜瓜果,順帶一些小辣條、香瓜子、甜餅干、咸花生之類的零食。
市場是社會的一個小窗口,待久了,讓我感覺到人生百味。我遇到太多以前不曾遇到的人:他們為了每斤瓜果少一兩分錢可以花半個小時來磨嘴皮,付款后每次都要順走一兩根蔥的,把蔬菜拿回家后因為路上水分的蒸發不夠秤再回到市場大吵大鬧的……生活的百態在這里一覽無余。
經歷得多了,很多事情也就習以為常,見怪不怪了,但其中某些人和事,還是讓我很有感觸,終生難忘,如我現在要說的小女孩兒。
我在每天早上六點準時開市,這個時候的市場人流還是稀稀落落的。很多時候,有一對母女,她們每天準時在我開市時第一個前來買菜。接觸多了,交流多了,也就多了“三姑六婆”“家里家外”這些話題。交談中得知,母親三十五歲,旁邊這個是她的大女兒,三個月暑假過后就六歲了,家里還有一個兩歲的女兒和輕度殘疾的丈夫,一年前舉家來到這個城市,住在市場馬路對面的二巷子里。從外表穿著來看,母女衣服普通、陳舊,帶點兒土氣。
每次前來買菜,她們大都挑選那些品相不怎么好,價格最便宜的,而且也從不多買,每次也就三元左右的量。“四口子,分午、晚餐用,這個菜量夠了嗎?”我曾經試著問過她,她不回答,只是點點頭,嘴角略帶著苦笑。知道她們困難,每次付款后,我都有意無意地往塑料袋里給她們多添幾根。小女孩兒靜靜地站在母親身邊,大多數時候眼睛都是直勾勾地盯著保鮮袋里面各種花花綠綠的零食。盡管如此,她從來不跟母親撒嬌,或許她已經明白,爸媽那么辛苦,已經力盡所能去賺錢來維系著一家大小的生活;妹妹還小,有時還哭鬧著要買玩具,她不能不懂事,所以她把欲望隱忍著。對于這個年齡階段的小女孩兒來說,能做到這點,真的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每當我看到這兒,我都會從保鮮袋里拿出一兩顆花生放在她的小手上。小女孩兒還有一個細節特別讓我不解,就是她母親付款需要找零的時候,她的眼神與此前顯然不同,感覺雙眼放光似的,會很專注地看著我手上拿著的零鈔,時不時地動著她的小指頭,嘴角微張,好像在計算著什么。
有一天的午餐時間,整個市場沒有了早上的喧囂,顯得一片安靜。我拿著小板凳坐在檔口靠墻處,百無聊賴地看著依然熱鬧的大街。突然,一個影子走進我的視野—她邁著細碎的小步子,脖子伸得老長老長,左顧右盼,像偵探員一般警惕地觀察著周圍的環境,小小的身軀在旁邊高大的成年人的襯托下顯得十分顯眼。經過左閃右躲,她終于來到了我的檔口前。
“阿姨好,您可以幫我一個忙嗎?”口氣中有一種幼稚的嚴肅,她用水汪汪的大眼睛緊緊盯著我的一舉一動,有點兒害怕。隔著衣服,我也能聽到她劇烈的心跳。她小心翼翼地從口袋里掏出一張人民幣,輕輕地將四角皺褶撫平,鄭重其事地將錢遞過來。“我把這張錢給您,您可以給我多換幾張錢嗎?”小女孩兒的小臉上充滿童真的期待。“好好好,阿姨馬上給你換零錢。”我接過小女孩兒手中的那張十元面額的人民幣,然后給她找了十張面值一元的紙幣及一顆糖。
“我賺到錢啦!我用一張錢賺到了十張錢!”小女孩兒扯著清脆的嗓子歡呼,一改往日那種文文靜靜的形象,一蹦一跳地離開了菜市場。我望著小女孩兒遠去的身影,笑了笑,搖了搖頭。
次日同一時段,小女孩兒又來了,同樣是一張十元的紙幣,我同樣按照每張一元共十張給她換了零錢。第三天,第四天,第五天……一直持續好幾天。其實,我的心里挺納悶兒的:小女孩兒怎么了?她家里怎么了?為什么小女孩兒每天這個時候都單獨前來換錢而不買任何東西?為什么小女孩兒有那么多錢?是不是學壞了,或者去偷錢了?
我實在憋不住了,必須要弄清個中緣由。一天早上,母女倆準時前來買菜,我借故有點兒事情需要幫忙,讓小女孩兒坐在檔口的凳子上等待,而我拉著她的母親來到一個角落,問她家是不是出現了什么情況,并告知她小女孩兒每天前來換零錢的情況,還不忘善意提醒她留意小女孩兒的日常生活變化,不要讓她跟壞孩子學偷錢、偷東西之類的事情。她的母親聽我說完,“嗤嗤”地掩口而笑,將小女孩兒換零錢當掙錢,說“媽媽我可以用錢掙錢了,您以后不用那么辛苦了”這件事情告訴我,而她自己也為了小女孩兒能繼續“掙錢”,每天偷偷地將一張十元紙幣放回小女孩兒的儲錢罐。我啞然失笑,為自己的多心而不多思尷尬不已。在這位母親的臉上,我讀出了平凡之中的“用心良苦”,同時也預感到一個貧窮者逆襲的故事必將發生。
那個小女孩兒,依然每天前來換零錢,不早不晚,風雨無阻;我也依然每天如她所愿,看著她蹦蹦跳跳離開,我的心也久久不能平靜。透過時空,我仿佛對那些衣來伸手,飯來張口,哭鬧強要的小童們有了一種不屑的悲哀,同時在內心深處也有一種助人后說不出的開心!這樣的日子,一如既往的,一個月,兩個月,三個月……某天,我忽然發現母女倆早上沒有前來買菜,小女孩兒在中午也不來“掙錢”了,剛開始以為是小孩兒生病或家里出了什么意外,可第二日、第三日、第四日……很長一段時間我都沒有看到她們的身影了。一切好像跟往日一樣,可分明又有所不同,我挺失落的。幫助小女孩兒“掙錢”其實也成了我生活、工作的一部分,沒有了這部分,一下子感覺不太適應,心心念念不踏實,就好像某些義工堅持每天某個時刻為人們做一件有意義的事情,恰好這個事情在某天給中斷了而帶來的心理的失落和彷徨。
日子總是在車水馬龍里悄然溜走。黃昏后,小城菜市場的人逐漸減少,夕陽將人的影子拉得很長很長。忙完手里的活兒,我坐在半舊的石凳上,望著地上的人影出了神兒。不知怎的,我又想起了那個來“掙錢”的小女孩兒,想起了小女孩兒跑起來一上一下晃動的辮子。她怎么了?恍惚間,憶起了曾經也是如此可愛的自己,喚醒了我封印已久的往事。
當我尚處童年時代,也曾為掙錢而做過無厘頭的事情。那時,家里很困難,于是我便萌發了一個念頭—掙錢養家。可是我太小了,肩不能扛,手不能提,想靠體力掙錢真是難于登天。為了解決這個難題,我費盡心思,最終想出了一個自認為完美的掙錢計劃:所謂“種瓜得瓜,種豆得豆”,那按照這個道理,種錢豈不是得錢嗎?想到馬上就能擺脫貧困,為家里分擔重擔,我拿出了自己僅有的一枚硬幣,挑了一個晴空萬里的好日子,鄭重其事地將硬幣埋進土里。于是,小小的我多了一個每天必做的事情—給硬幣澆水和施肥。在下雨天,我會擔心硬幣會像其他種子一樣被淹死,在多日無雨和陽光萬道的天氣,我會擔心硬幣會干死。可是,這顆赤誠的心,等了半年也沒有等來我想要的結果。后來,我的父母知道了這件事,彼此都沒有說什么,只是默默地看著他們的孩子在一遍遍地做著徒勞無功的事情,不忍心告訴我硬幣永遠不會發芽的真相。再后來,我自己也忘了這件事,后來的后來,我也長大了……
每個人都有回不去的童年,長大后的人們常常會忘記自己曾經也是孩子。有些事情,不是我們忘記了,而是暫時想不起來,只是等著那個可愛的小女孩兒去喚醒罷了。
很多年以后,我經過多方打聽得知,那個當年一下子消失的小女孩兒,是因為到了適學年齡,被她的媽媽帶回到鄉下讀書去了。十年后,因為她的成績優秀,提前被北京一所著名的大學錄取,入讀經濟系。畢業后,她免俗了,放棄在北京某一重要經濟部門任職,回到當年“掙錢”的小縣城,擔任要職,主管經濟,學以致用,讓小縣城的GDP在很短時間內升了好幾倍,讓當年破敗不堪的小城鎮變成了“大都市”。
悄悄告訴你,文中的“我”,就是我的年逾七十歲的已經白發蒼蒼的母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