漸空

山路崎嶇，歷經(jīng)一個多小時的彎彎繞繞，終于在無盡的黑暗里看到村口的那盞高高的、散發(fā)著昏黃亮光的路燈。村口的路燈是進(jìn)入陳坑村的指路標(biāo)。陳坑村很偏僻，若是從市區(qū)出發(fā)，一路上都難以望得見人煙，只要一直朝這個方向走，山旮旯里但凡有熹微亮光，背后再綿延出一小帶兒的燈火，那便足以肯定，就要到陳坑村了。

摩托車越駛越近，村口的路燈越來越亮。路燈下熱鬧極了，各家老人搬出自己的竹凳，擺出可展開的小桌子，泡一壺茶，置上一袋花生，從天南聊到海北，從莊稼收成到吃穿用度，上至國家政策下至街坊鄰居的紅白喜事。孩童們追趕打鬧著，路燈下的捉迷藏最為有趣，路燈是沉默的叛徒，只要稍不留神，影子便會成為“通敵”的證據(jù)。陳坑村路燈下的世界堪比大城市的廣場，更獨特的是，這個世界還伴隨聲聲蛙鳴，陣陣犬吠，與廣場里的廣場舞歌曲的嘈雜不一樣的是，陳坑村路燈下的世界是鄉(xiāng)村變奏曲的愜意自然。

摩托車到了村口，我下車與摩托車司機(jī)道謝后，張開雙手向悠閑地攤在竹凳上的外公奔去：“阿公，我回來啦！”“喲！是妞妞回來啦！”外公激動地咯咯笑，站起來摸摸我的頭，說：“我家妞妞又長高啦！”同是坐在路燈下喝茶的鄰里們打趣道：“老徐家外孫女回來了，瞧把老徐高興成啥樣！”外公自豪地對著鄰里說：“我家妞妞回來啦！”說罷，把竹凳一提，沖我喊：“走，我們回家！”我笑著說：“好！不好意思，各位爺爺奶奶。”鄰里們都笑：“爺孫倆那么久沒見了，我們都能理解！”

陳坑村就是這樣，陳坑村路燈下的世界就是這樣，搬個椅子進(jìn)來坐下即可開聊，總會有善意的鄉(xiāng)鄰把你帶入話題，不會讓你干坐著覺得尷尬；你家有什么事需要先走，話題依舊繼續(xù)，茶依舊溫?zé)幔钡阶分鸬暮⑼瘋冊谥竦噬闲ⅲ瑪?shù)著夜空的星閉上了雙眼，路燈下閑聊的鄉(xiāng)鄰只剩零落兩三人，夜里的茶話會才差不多結(jié)束。

村口的路燈壞了和莊稼收成不好具有同等性質(zhì)，村民早在路燈發(fā)出“滋滋”聲時便開始提高警惕。“嘿，村口路燈眼看著要壞啦，趕緊報修吧！”但凡有人留意到，熱心的村民總有人會去報修。路燈報修是個麻煩事，因著陳坑村屬于偏遠(yuǎn)鎮(zhèn)的山旮旯地帶，燈壞了這事不僅需要層層上報，還需要從外地調(diào)來這種型號的燈泡，前前后后也要一周的時間，但鄉(xiāng)鄰們?nèi)匀荒軌蛟诤雒骱鰷绲臒粝赂糁畞砻椎囊粋?cè)開著茶話會，沒等到路燈真正熄滅那一刻，路燈下的話題依舊。

不知從何時開始，我發(fā)現(xiàn)每回去一次，路燈下閑聊的人群便少了一大批，打鬧的孩童也逐漸減少，連帶著路燈后一帶人家的燈火也弱了許多。

在我十歲那年的暑假回鄉(xiāng)探望外公外婆時，村子里的老張最后一次參加路燈下的茶話會。“老啦，老啦，守不了這片土地啦。一年到頭莊稼里掙不著幾個錢，還不如上城里給兒女們帶帶孩子，為他們減輕負(fù)擔(dān)。”老張嘆了口氣，舉起茶杯呷了一口茶，抬頭望天，雙眼里透露著無奈，繼續(xù)說，“活了大半輩子的地方，現(xiàn)在說要離開，還真是不舍得啊。”眾人安慰他：“老張，沒關(guān)系，過年過節(jié)就回來看看，陳坑村在這里，我們一樣在這里。”“是啊，我們都還會在的。”

每一年，總有人家離開，青壯年外出打工，老人在這片土地繼續(xù)耕作。老人越衰老越多病，入城里的醫(yī)院養(yǎng)病，生老病死，人之常態(tài)，養(yǎng)著養(yǎng)著便抬著回來了。外出打工的兒女和親戚好友悲戚地跟在后頭，那屋里燈火通明三天三夜，嗩吶一響，全部儀式辦齊，返城的返城，離開的離開，那屋的燈火便不再亮起，只剩空屋一間，雜草叢生，蚊蟲肆虐。

十四歲那年，我乘著小汽車，順著山路盤旋，翻過一座又一座山，路并沒有往些年那般的顛簸，從市區(qū)到這個深山處的小村莊的時間也大大縮短。我遠(yuǎn)遠(yuǎn)地就看見那盞村口的大燈忽明忽暗地發(fā)出亮光，但背后不再綿延出一小帶兒的燈火，而是只剩下五六戶人家的燈亮著。村口路燈下僅剩三四位村民聊天兒，前些年那熱鬧的孩童們的身影早已消失，蛙鳴聲很響，響得幾乎蓋住村民們聊天兒的聲音。

我放好行李，搬了把竹椅來到路燈下。崔奶奶已經(jīng)開始講話，大致內(nèi)容是暢想著被兒孫接去城里的生活。外公插了一句：“阿崔，什么時候走啊？”崔奶奶答：“約莫著月底吧，行李我都收拾得差不多了，能帶走的都帶上了。”崔奶奶抬頭仰望，路燈明明暗暗，模糊中看到崔奶奶的雙眼飽含著期待與不舍。

外公外婆以城里生活住不慣為由，一直拒絕母親和舅舅把他們接到廣州一起住的邀請，一直留守在村子里。村子里，崔奶奶的屋子那盞燈熄了，接下來是王爺爺，叔公……都被接到城里與兒孫一起共享天倫之樂。陳坑村逐漸空了，沒有了人家，犬吠聲也消失了。我在十六歲那年回老家探望外公外婆，遙遠(yuǎn)一望，村口路燈下只有兩位老人，他們輕聲聊著，等著他們的外孫女歸來。夜色昏黑，唯一亮著的只有村口這盞標(biāo)志性路燈和不遠(yuǎn)處外公外婆屋里的小燈，陳坑村近乎成了空村，深山旮旯里，只有一戶人家，兩位老人，直到……

直到有一天，外婆確診了尿毒癥，每周兩次要到鎮(zhèn)醫(yī)院做透析治療。外婆的身子難以適應(yīng)來往奔波，在家人的商量與勸說下，外公外婆搬出了陳坑村，到鎮(zhèn)醫(yī)院附近新買的房子里居住，除了外公隔三岔五回村澆一澆菜，陳坑村變成了名副其實的空村。

再次來到陳坑村，是我十九歲這年。2021年1月16日，這是個好日子，父親、母親、舅舅、舅媽、表哥、外公和我一起送外婆“回家”。暮色降臨，深山里一片漆黑，在汽車的遠(yuǎn)光燈下仔細(xì)找著陳坑村的入口。那盞標(biāo)志性的村口路燈早已年久失修，曾經(jīng)路燈下的世界早已漆黑一片，無聲無息；村子里的房屋沒有一絲一毫的亮光，唯有月光灑下幾絲靜寂，更顯村子的空蕩。

歡送的歌聲在這村子里響了三個日夜后，我們將外婆送到了山頭的風(fēng)水寶地，那里有無聲的鄉(xiāng)鄰默默地與她相伴。汽車緩緩地駛出陳坑村，回頭遠(yuǎn)望，村子像一位遲暮的老人一般，面臨衰亡的那一刻。曾經(jīng)的靠山吃山的理念早已變化，青年出外務(wù)工，孩童入城接受良好的教育，老人被兒女接入城里安享晚年。這個村空了，只有村里的幾座山頭，迎接著故人的歸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