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話”是中國古典文論著述的一種形式,對韓國的詩學產生了很大的影響。韓國學者李升圭受中國詩話影響創作了《東洋詩學源流》。
李升圭的生平,據現有資料暫不可考,但《東洋詩學源流》的原文在韓國詩話中被保留下來。《東洋詩學源流》表達了李升圭的詩學觀點,與其他韓國詩話一樣,這一詩話也有著華夏傳統詩學文化的影響痕跡。本文擬從詩法論、批評主體論等角度出發,就《東洋詩學源流》與宋代詩話進行對比研究,探討《詩家點燈》對中國宋代詩話的借鑒與創新。
文學作品的創作是一種藝術的創作,中國古代的各類文學在實踐和發展過程中形成了各自獨特的創作理論和方法,中國古代詩人重視詩歌創作方法,在各類詩話中大多可以找到詩歌創作理論。隨著中國古代詩歌的流傳,中國古代詩歌創作理論也影響了韓國詩人的創作方法。李升圭的《東洋詩學源流》其中部分創作理論直接或間接來源于中國宋代詩話,既有他個人獨特的文學見解,又展現了他的詩學理論觀念融合中國宋代詩話的文學成果,與宋代詩話聯系緊密。
一、詩文秘法在于多讀多作
李升圭《東洋詩學源流》詩話中所收錄李建昌《答友人論作文書》一文,提出創作文章的重要方法是多讀書、多創作,如這則詩話中所說,“承詢作文事,要以秘法相示。弟宜如何對?宜謹辭曰:‘愚不敢聞命。’夫弟之愚否,自兄所嘗悉。從前與兄道此事云何?何得卒以愚辭?是慢也。宜以正告曰:作文豈有秘法?多讀書多作而已。夫多讀書多作,古為文者無不然也”。
李升圭的“多讀多作”理念與中國宋代蘇軾、黃庭堅以及江西詩派的理論主張很類似,后者多主張“以才學為詩”“以議論為詩”,強調詩文創作在于學問的積淀和對前人經典的揣摩借鑒。黃庭堅的《答洪駒父書》寫道:“《罵犬文》雖雄奇,然不作可也。東坡文章妙天下,其短處在好罵,慎勿襲其軌也。甚恨不得相見,極論詩與文章之善病,臨書不能萬一。千萬強學自愛,少飲酒為佳。所寄《釋權》一篇,詞筆縱橫,極見日新之效。更須治經,深其淵源,乃可到古人耳。《青瑣》祭文,語意甚工,但用字時有未安處。自作語最難,老杜作詩,退之作文,無一字無來處。蓋后人讀書少,故謂韓、杜自作此語耳。古之能為文章者,真能陶冶萬物,雖取古人之陳言入于翰墨,如靈丹一粒,點鐵成金也。”
黃庭堅在這則詩話中提出了“點鐵成金”的觀點,而“點鐵成金”的基礎正是對書籍的大量閱讀。黃庭堅在詩話中提出“更須治經,深其淵源”“蓋后人讀書少,故謂韓、杜自作此語耳”,在大量閱讀古人的優秀作品基礎之上才能創作出更多更優秀的作品。就詩文創作依賴于學問、學識的積累這一論斷而言,李升圭的詩學觀點與宋代詩話詩學理論頗為相似。
二、在創作過程中應注意“意”與“辭”相互匹配
在“意”與“辭”的關系探討中,李升圭認同創作過程中的“意”與“辭”相互匹配,不可偏重一方而輕視另一方,做到“意辭相當”是創作的重要環節。
《東洋詩學源流》詩話云:“意立,然后修其辭。凡修辭者,欲諧美潔精而已。凡辭有取古人之意而為者,有造意而為者。取古人之意而為者,欲難其辭,使人如未始見也。造意而為者,欲易其辭,使人無惑也。取古人之意而并取其辭者,必書古人古書名以別之,勿使亂吾辭。不則為陳腐為剽竊。凡搆意,亦宜先擇之。有主意必有敵意,將以主意為文,宜別用敵意為一文,以彼攻此,主意如鎧,敵意如兵,鎧堅者兵自折,累攻屢折,則主意勝也。則收敵意,俘系而入之,使主意益尊以明。如或勝或敗,或勝敗無甚相遠者,皆不足以為文,即并主意棄之。意立辭修,則文可畢矣。而又取意與辭,而稱量比系之,以有事焉。以辭當意,以意當辭。辭不當意,則雖巧可使拙也;意不當辭,則雖整可使亂也。拙之然后逾工,亂之然后逾整。句句而皆工者,必害于意;言言而皆正者,必累于辭。辭與意不相痼之為當,當之為法,法定而文斯可畢矣。”
中國宋代詩話有不少關于詩歌內容和形式的探討,“以意為主”作為古代詩論的一種傳統。例如,劉攽在《中山詩話》中有“詩以意為主,文詞次之,或意深義高,雖文詞平易,自是奇作。世效古人平易句,而不得其意義,翻成鄙野可笑”。周紫芝在《竹坡詩話》中也提到“意到而語隨之也”,這種詩論觀點強調要以作品的內容,即“意”為主,忽視了以“辭”為主的形式。宋代詩人張耒則在《與友人論文因以詩投之》中寫道:“我雖不知文,嘗聞于達者。文以意為車,意以文為馬。理強意乃勝,氣盛文如駕。理惟當即止,妄說即虛假。氣如決江河,勢盛乃傾瀉。文莫如六經,此道亦不舍。但于文最高,窺不見隙罅。故令后世儒,其能及者寡。文章古亦眾,其道則一也。譬如張眾樂,要以歸之雅。區區為對偶,此格最污下。求之古無有,欲學固未暇。君為時俊髦,我老安茍且。聊獻師所傳,無以吾言野。”他強調的是“以辭為主”的形式的重要性。
由此可見,中國宋代詩話詩學關于創作的內容和形式的探討對李升圭的“意”與“辭”的創作觀產生了影響,而他受中國宋代的詩學觀影響后更推崇“意”與“辭”相互匹配的創作觀,重視作品的內容和形式相統一。
三、詩法論
(一)李升圭對宋代詩學詩法論的移植與闡釋
任何詩歌的創作都離不開技巧方法,自魏晉《文心雕龍·體性》以來,詩法論層出不窮,至宋代形成了相對完備的詩法論。李升圭對中國宋代的詩法論進行了探討,但他更為推崇《詩人玉屑》中所提出的七種詩法論觀點,在詩法論部分更多的是圍繞這幾個部分來探討的,“宋以來,譏評文學之風大盛,而論詩法者益詳,自是著述有詩話之體。要之作詩之法大別有七:一曰命意,二曰造語,三曰下字,四曰用事,五曰押韻,六曰排黏,七曰煉格”。
宋代不乏討論詩法的詩話,在詩法論部分,李升圭引用了大量中國宋代詩話論述詩法論,包括魏慶之的《詩人玉屑》、嚴羽的《滄浪詩話》、呂本中的《呂氏童蒙訓》、陸機的《文賦》、蔡居厚的《蔡寬夫詩話》、葉夢得的《石林詩話》、蔡絳的《西清詩話》、佚名的《漫叟詩話》、張表臣的《珊瑚鉤詩話》、李諄的《李希聲詩話》、周紫芝的《竹坡詩話》、姜夔的《白石道人詩說》、歐陽修的《六一詩話》、劉攽的《貢父詩話》、胡仔的《苕溪漁隱叢話》等,大量宋代詩話的收錄和有關詩法的詩話舉證構成了李升圭的詩法體系,體現了他的詩學理念深受宋代詩學的影響的特點。
(二)文不厭改
中國古人秉持“文不厭改”的可貴精神,在詩文創作上更是講求精益求精。韓國詩人李升圭也崇尚“文不厭改”的創作態度:“兄之高明,雖誠犖犖不群,然竊觀所示諸文,其于上所云修辭定法之說,若猶有未至者。豈非以才高性坦,隨意之所向,而傾輸之以為快,所以然耶?兄謂魏叔之子輩不足與議于古人,此說誠然。然叔子所云‘多作不如多改,多改不如多刪’,是固古人所不傳之秘法,而叔子言之甚有功于文章。誠能一日一改,一年得若干首,又于若干首而刪而存之為若干首,如是十年,則可一卷矣。誠能為一卷不可復改、不可復刪之文,則吾心愜矣。夫以一卷而易十年者,雖勞而寡效,以十年而圖千萬歲,則甚厚利也,則亦可以薪矣。然此秘法也,非兄專使六百里之勤,則弟不敢輕以相示,望兄察之。”他的這一創作理念明顯受到中國宋代詩學創作理念的影響,“文字頻改,工夫自出”(呂本中《童蒙詩訓》)是一條重要的創作經驗。在中國文學發展史上,那些卓有成就的作家,無不具有這種不厭“頻改”的可貴精神。宋代詩話《童蒙詩訓》借杜甫之言,舉黃庭堅和歐陽修之例,指出創作作品應該多進行修改,“老杜云:‘新詩改罷自長吟。’文字頻改,工夫自出。近世歐公作文,先貼于壁,時加竄定,有終篇不留一字者。魯直長年多改定前作,此可見大略”。
(三)重視詩文句法
中國的詩歌歷經千年發展到唐代達到頂峰。唐代涌現了包括李白、杜甫、韓愈等大批優秀詩人,他們創作了大量流傳千古的優秀詩歌作品。作為距離唐代最近的朝代,宋代的詩歌研究總是擺脫不了唐代詩歌的影響,從宋代的詩歌作品中不難窺見唐代杜甫、韓愈等人詩歌的特點和影子。宋代詩話對詩法的討論也離不開對唐代詩歌的研究。陳師道在《后山詩話》中提到“杜之詩法,韓之文法也。詩文各有體,韓以文為詩,杜以詩為文,故不工爾”。
李升圭在研究詩法的方面受宋代詩話影響,呈現對唐代詩歌的詩法探討的特點。他十分注重詩歌的句法論,其《東洋詩學源流》提到“律詩句法尤為切要。故自來論句法者,多屬律詩。以其屬對精確,音調鏗鏘,雖一字亦不可茍也”。
在《東洋詩學源流》中,李升圭列舉了大量唐詩,通過五言和七言律詩進行了句法分析。他認為,“五言詩以第三字為眼,古人練字只于句眼上練,五言詩第三字要響”“七言律詩以第五字為句眼,古人練句亦惟從句眼上著意,句眼字練則句自精神也”。
李升圭將句法分為三十多類,如詩眼用實事式、詩眼用響字式、練字次第式、詩眼用拗字式、子母字妝句式、句中自對式、巧對式、交股對式、借字對式、錯綜句式、折腰句式、疊字次第句式、兩句一意式、引用經史式、虛字妝句式、連珠句式、上下相接句式、上接下句式、下連上句式、雙句有聲式、雙句無聲式、有聲對無聲式、無聲對有聲式、雙句俱動式、雙句俱靜式、動中有靜式、靜中有動式、健句、新句、清句、偉句、豪句、刻意句、自在句、意欲圓句、格欲高句、聲律為竅句、物象為骨句和意格為髓句,并分別舉例相應的五言和七言詩句例證。
宋代詩話詩學重要的內容是唐詩學,包括白居易、杜甫、劉禹錫等人的詩法論。就這一點而論,李升圭的《東洋詩學源流》與宋代詩話詩文句法論有很深的淵源。
四、詩歌批評論
《東洋詩學源流》中進行詩歌批評主要在兩個方面,一是強調批評主體的博學,二是尊崇杜甫的個人詩學觀。這里重點論其杜詩批評的宋代詩話痕跡。李升圭詩學批評觀最明顯的特色是“尊杜”。
李升圭對杜甫的詩歌成就認可度很高,他在《東洋詩學源流》中多次提到杜詩語言精妙,在古詩的討論中提到杜詩對體格的重要貢獻:“六朝詩盡佳,而體格未備。至杜集各體皆精,故獨為后人所宗。故詩至杜子美一大變。宋之黃山谷又一變,元世不出晚唐秾麗之習,明之何李力復古七子繼之,惟五言效漢魏間及六朝,余如七言古及近體諸詩,無不規摩盛唐,不出李杜之范圍也。”在詩歌的聲韻部分,他同樣提到杜甫用韻的精妙:“杜子美亦取沈宋,故其近體屬對雅切。夫既詳求之于聲韻,又精思之于對偶,是以唐律為美文之至者也。”同時,詩話中大量引用各類詩話詩人對杜甫的評價進行討論研究,展示了李升圭對杜詩的推崇,以及對杜詩詩學學習的個人觀點。
宋代詩話包含大量對杜甫詩歌的研究,對杜甫的討論也是宋代詩話的重要內容之一。例如,宋代僧人惠洪在《冷齋夜話》中云:“是數君子,在后漢之末、兩晉之間,初未嘗以文章名世,而其意超邁如此。吾是以知文章以氣為主,氣以誠為主。故老杜謂之詩史者,其大過人在誠實耳。誠實著見,學者多不曉。”這則詩話著眼點于杜甫的詩歌創作“實誠”,即詩歌創作的情感真實流露、不做作。詩歌是內在思想和外在情感的真誠流露,詩歌創作強調感情表達的真摯。宋代詩話多對杜甫的詩歌進行批評和點評,而詩歌情感的真摯也是詩歌批評的一個重要方面。盡管李升圭的杜詩批評受宋代詩話影響明顯,但較之宋代詩話杜詩批評仍有所不足,其詩歌批評的內容相對較少,他尚未形成豐富而系統的詩歌批評理論主張。
總之,李升圭的《東洋詩學源流》在創作詩法論、批評主體論等方面都對宋代詩話進行了不同層面的借鑒,其對中國古代詩歌的源流追溯及對中國古代詩歌創作的分析研究,體現了李升圭對中國古代詩歌的喜愛和推崇。他將其詩歌研究的成果以詩話的形式記錄下來,同時將他從中國古代詩歌所學的經驗一并記錄,這為韓國詩歌的理論研究提供了寶貴的方法,為韓國詩歌的發展提供了動力,拓寬了韓國詩歌創作的視野。
本文系國家社科基金一般項目“宋代詩話在韓國的傳播及影響研究”(項目編號:20BWW024)的研究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