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子昂是初唐著名的詩人,對整個唐代詩歌的創(chuàng)作與詩歌的發(fā)展都產生了重要的影響,其詩學理論見于《與東方左史虬修竹篇序》。在這篇序中,陳子昂提出“風骨”與“興寄”的理論。“興寄”是要求有為而發(fā),“風骨”是要求抒發(fā)濃烈的真實的感情。陳子昂的詩學理論與創(chuàng)作實踐“一掃六代之纖靡”,扭轉了初唐文壇被綺靡的齊梁詩風所統(tǒng)治的局面,為唐代詩歌的正確發(fā)展打下了一個堅實的基礎,他的《感遇》詩是其詩學理論下的創(chuàng)作實踐。盛唐時期,李白、杜甫的詩歌創(chuàng)作都受到陳子昂詩學理論的深刻影響;到了中唐,詩歌發(fā)展雖未有盛唐之輝煌,卻也呈現(xiàn)其獨特的時代特色。時代與個人的原因使元稹和白居易對陳子昂的詩學理論多有接受,而陳子昂的詩學理論也對“元白”二人的文學創(chuàng)作產生了深刻的影響。
一、“元白”二人對陳子昂詩學理論接受的體現(xiàn)
元稹與白居易對陳子昂詩論的接受是顯著的。在其二人所作詩文中均有明確論及陳子昂的言論,其中有對陳子昂其人的歌頌,而大多數(shù)是包含二人對陳子昂詩論的看法。“元白”二人對陳子昂提出的“風雅寄興”“漢魏風骨”的繼承觀點主要反映在對社會現(xiàn)實的關注和對社會現(xiàn)實的書寫上,以此發(fā)揮詩歌的諷喻功能。
首先,元稹對陳子昂詩論的接受表現(xiàn)在元稹的幼年時期。元稹在《敘詩寄樂天書》中有言:“仆時孩呆,不慣聞見,獨于書傳中初習理亂萌漸,心體悸震,若不可活,思欲發(fā)之久矣。適有人以陳子昂《感遇》詩相示,吟玩激烈,即日為《寄思玄子》詩二十首。”作為元稹最早接觸到的詩歌,陳子昂的《感遇》一詩集風雅比興于一體,是陳子昂現(xiàn)實主義精神的集中表達,被元稹大加贊賞。在這之后,元稹還有意識地模仿學習陳子昂的風格創(chuàng)作了《寄思玄子詩》,可以說陳子昂對元稹的詩歌創(chuàng)作具有啟蒙作用。
其次,元稹對陳子昂詩論的接受表現(xiàn)在他對詩歌內容的重視方面。陳子昂反對六朝時期文風的主要原因是齊梁文風“彩麗競繁,而興寄都絕”,因此陳子昂提出“興寄”理論,強調詩歌內容的重要性。元稹同樣有此言論。在《唐故工部員外郎杜君墓系銘序》中,元稹認為“宋、齊之間,教失根本,士子以簡慢歙習舒徐相尚,文章以風容色澤放曠精清為高。蓋吟寫性靈,流連光景之文也,意義格力無取焉。陵遲至于梁、陳,淫艷刻飾,佻巧小碎之詞劇,又宋、齊之所不取也”,此處元稹對南朝文學輕視文章內容而過分追求形式進行深刻的批判,也表達了自己對文章內容的重視。
最后,也是最主要的一點—元稹提出“諷興”說,這是他對陳子昂詩學理論中“興寄”說的明確繼承。“諷興”一詞見于元稹寫作樂府詩的論述:“況自《風》《雅》,至于樂流,莫非諷興當時之事,以貽后代之人。沿襲古題,唱和重復,于文或有短長,于義咸為贅剩。尚不如寓意古題,刺美見事,猶有詩人引古以諷之義焉。”元稹于此提出詩歌應發(fā)揚自《詩經》以來的現(xiàn)實主義創(chuàng)作傳統(tǒng),即“諷興當時之事”。他主張,作詩應有寓意,同時要有美刺、諷諫的功能。元稹極為重視諷喻詩的創(chuàng)作。他在自序中兩次提及“寄興”,均為在論述諷喻詩創(chuàng)作。一次在《敘詩寄樂天書》中云:“始病沈、宋之不存寄興,而訝子昂之未暇旁備矣。”其強調相比于陳子昂,沈宋“不存寄興”。另一次在《進詩狀》中云:“故自古風詩至古今樂府,稍存寄興,頗近謳謠,雖無作者之風,粗中遒人之采。”元稹把自己所作的諷喻詩分為四類,共性即為“稍存寄興”,渴望通過詩歌的諷喻功能來起到政治教化的目的。
白居易作為元稹的至交好友,同樣對陳子昂推崇備至。白居易在其詩作《初授時遺》中就將陳子昂與杜甫比肩,有“杜甫陳子昂,才名括天地”的贊譽,且其對陳子昂詩學理論的實踐—《感遇》詩同樣具有較高評價。白居易在《與元九書》中云:“唐興二百年,其間詩人不可勝數(shù)。所可舉者,陳子昂有《感遇》詩二十首,鮑防有《感興》詩十五首。”白居易對《感遇》詩的推崇,很大一部分原因就是源于他對詩歌的社會功用的重視。陳子昂的“興寄”理論雖是在批評齊梁文風,但也包括作者對文學與現(xiàn)實、與社會政治關系的闡釋。相較于元稹,白居易更為強調詩歌與現(xiàn)實的關系。白居易繼承并發(fā)揚以往儒家有關詩樂理論的進步因素,他認為抒發(fā)人的思想感情的詩與樂,一定會體現(xiàn)出作者生活時代的社會政治面貌上的特點,因此文學創(chuàng)作應反映現(xiàn)實。白居易對詩歌現(xiàn)實性的重視與其所強調的詩歌政治功能息息相關。他主張恢復漢代的采詩制度,想要通過采詩以補查時政,來使詩歌發(fā)揮積極的社會作用;他還主張詩歌應該要為所表達的內容而作,不為辭采之美而作。因此,他創(chuàng)作的五十首樂府詩均具有尚實的特征,反映了當時重大的社會問題。
諷喻詩的創(chuàng)作理念同樣來源于白居易對陳子昂詩論的接受。白居易提倡諷喻詩的創(chuàng)作是其詩論中引人注目的一部分,其諷喻詩的詩論也繼承了元稹的理念。白居易在創(chuàng)作《策林》七十五篇時就詳細交代了其寫作諷喻詩的背景。白居易非常重視諷喻詩的創(chuàng)作,他主張“歌詩合為事而作”,因此“為民請命”是他諷喻詩最核心的內容。白居易在《新樂府序》中有言:“總而言之,為君、為臣、為民、為物、為事而作,不為文而作也。”其在《寄唐生》中云:“惟歌生民病,愿得天子知。”他在《新樂府序》中指出,詩歌語言要“質而徑”“直而切”,這是詩歌緊密聯(lián)系現(xiàn)實、批判政治的詩歌創(chuàng)作思想。陳子昂提出的“興寄”說,強調詩歌的風雅比興,在反映政治的基礎之上,進一步指出詩歌應更好地發(fā)揮針砭時弊的作用,擴大“興”的表達范圍,賦予“興寄”更積極的批判意義。相比于元稹諷喻詩內容的單一性,白居易在諷喻詩的內容創(chuàng)作上較為多樣。在其五十首諷喻詩作中,有反映民生疾苦的,有對朝政、社會陋習的批判的,以及褒獎頌揚美德之行的,其中最為出色的是《秦中吟》十首。白居易在題材選取上,相較于元稹更具有生活化氣息,因此有“白作廣闊,元作狹窄”一說。
二、“元白”二人對陳子昂詩學理論接受的原因
元稹與白居易之所以對陳子昂的詩學理論贊揚并繼承,首先,最重要的一點原因是思想上的一脈相承。這三人的思想皆兼取百家,但在其創(chuàng)作上則始終以儒家思想為主導。陳子昂承繼儒家詩教觀,標舉以“風骨”“興寄”為核心的詩歌理論指導和功能表達,力圖使六朝的綺靡文風復歸于有詩教功能之儒家傳統(tǒng)含義之文學,可以說陳子昂的創(chuàng)作思想是以儒家思想為內核的。元稹與白居易的創(chuàng)作同樣受儒家思想影響極深,且二人當時正處于中唐儒學復興的重要時期。元稹與白居易居于中唐,這一時期是唐王朝由盛到衰的轉折時期。“安史之亂”之后,唐朝面對外族入侵與藩鎮(zhèn)割據(jù),戰(zhàn)亂頻發(fā),經濟蕭條,民生凋敝,同時在政治上也因為黨爭和朝廷其他內部原因而矛盾尖銳。在此種內憂外患下,百姓不斷受到盤剝,生活在水深火熱的環(huán)境中。社會動蕩的現(xiàn)實之下,使這一時期的有識之士們格外懷念盛唐時期的繁華盛世,也渴望通過總結經驗以改革朝政,尋找發(fā)展出路。他們站在儒家民本思想的立場之上,把“唐虞三代”的開明政治作為自己的至高理想。儒家思想的復興就是順應這個時代的趨勢,并應運而生。時代的變化引起思想的轉變,而思想的轉變自然會影響文學的創(chuàng)作。這一時期的創(chuàng)作在題材上則表現(xiàn)為重功利、尚實、尚俗。以元稹、白居易為首的“元白”詩派發(fā)起新樂府運動,以樂府古題寫社會現(xiàn)實,提出“文章合為時而著,歌詩合為事而作”的創(chuàng)作宗旨。“元白”二人的創(chuàng)作便是中唐儒學復古思潮的產物。
其次,三人身份的相同與經歷的相似也是“元白”二人對陳子昂詩學理論繼承的原因之一。陳子昂、元稹、白居易在朝為官期間均曾擔任拾遺官職,而拾遺為諫官的一種。三人這一相同的身份使他們形成相似的文學活動與創(chuàng)作特色。唐代的“諫諍意識”是延續(xù)的,陳子昂在武則天當政期間就曾以“草莽臣”的身份上表《諫靈駕入京書》和《諫政理書》,陳其觀點;而《修竹篇序》這篇承載其詩學理論的著作也受到同時代諫官的推崇,到了中唐,這篇文章同樣受到詩文革新者的重視。元稹與白居易同樣具有諫諍意識。在政治上,二人同為諫官,向皇帝直陳其言。在中國文學史上,作為新樂府運動的發(fā)起者,渴望改革詩風,二人創(chuàng)作大量諷喻詩,以此來發(fā)揮詩歌的政教作用。三人一生為官的經歷均多被貶謫,從積極入仕到深入朝局,從渴望在官場上有所作為到認清朝廷的黑暗腐敗而心灰意懶,三人心境大抵相似。因此,“元白”二人對陳子昂詩學理論的接受也有更好的情感基礎。
最后,前代文人對陳子昂詩論的推崇也直接影響了“元白”二人對陳子昂詩論的看法。陳子昂去世后,其好友盧藏用在《陳子昂別傳》中評價陳子昂,稱其“道喪五百歲而得陳君”,在《右拾遺陳子昂文集序》中,評其文學貢獻“橫制頹波,天下翕然質文一變”。盧藏用對陳子昂的極高贊譽,直接抬高了陳子昂在中國文學史上的地位。與陳子昂均為巴蜀文人的李白,在文學主張上幾乎完全繼承陳子昂的“風雅比興”,在創(chuàng)作實踐上也與陳子昂一脈相承,其《古風》五十首亦是完全模仿陳子昂的《感遇》詩三十八首而作。在陳子昂的詩歌理論中,對詩歌內容的重視,與詩歌內容反映社會生活同樣對杜甫的詩歌創(chuàng)作產生了深刻影響。同時,杜甫對陳子昂其人也極為尊敬,對其遭遇表達了深切的同情與理解。他更是親自前往陳子昂故居寫下《冬到金華山觀因得故拾遺陳公學堂遺跡》和《陳拾遺故宅》兩首贊美陳子昂的詩作,贊其“終古立忠義”。李白和杜甫對陳子昂詩歌理論的推崇,因其二人在詩歌史上的突出地位,使得陳子昂的詩歌理論被后世所正視;而“元白”二人對李杜的尊崇也使之將眼光放在陳子昂身上,對其詩論多有注意并接受繼承。
三、陳子昂的詩學理論對“元白”二人詩歌創(chuàng)作的影響
陳子昂的詩學理論對后世影響巨大。清代文人沈德潛在《唐詩別裁》卷一中稱陳子昂“追建安之風骨,變齊梁之綺靡。寄興無端,別有天地”。陳子昂的詩學理論被元稹和白居易繼承并發(fā)展,并對其詩歌創(chuàng)作產生了重要影響。
陳子昂的詩歌理論對“元白”二人詩歌創(chuàng)作的影響表現(xiàn)在以下幾個方面。
首先,表現(xiàn)在文質關系的討論上。初唐詩風重形式而輕內容,陳子昂的詩學理論就是針對詩風改革而提出的。在元稹與白居易之前的中唐大歷詩風中同樣出現(xiàn)了重視文章形式的風氣,大有恢復齊梁之風的意圖。這時的元稹與白居易繼承了陳子昂詩歌理論,推行新樂府運動,興起儒學復古,強調文章內容的重要性,及時扭轉了文學創(chuàng)作的風氣。這一場文學運動名為復古,實為革新,和中唐韓愈、柳宗元倡導的古文運動一同對中唐詩歌的健康發(fā)展起到了重要作用。
其次,是文章內容的尚實與尚俗傾向。“元白”二人與陳子昂一樣非常重視文章之實。陳子昂在《感遇》一詩中就將筆觸伸向宮墻之外的民間,寫邊塞將士的艱辛和人民的苦難。“元白”二人也是如此,他們在作詩過程中同樣寫發(fā)生過的實事,如元稹的新樂府詩十二首和白居易的《新樂府》五十首,均寫當朝實事,筆觸真實。除了對尚實的追求,“元白”二人在詩歌語言上也和陳子昂一樣追求通俗直白。雖然到了后期,“元白”二人因詩歌內容過于艷俗而為人詬病,但他們對詩歌內容和語言的革新仍對后世的詩歌創(chuàng)作產生了深遠影響。
除了上述的兩點影響,陳子昂的詩歌理論對“元白”二人詩論創(chuàng)作的影響還體現(xiàn)在文學作品的重功利上。“元白”二人繼承陳子昂的“興寄”理論,提倡“諷興”,言詩之政教功用。他們的詩歌內容寫民生疾苦,從而將詩歌的作用引向諷喻的道路。雖然二人的最終目的是在維護“王道”與“教化”,但就其歷史角度而言,其詩歌理論是具有進步意義的。特別值得稱道的是,他們以自己的創(chuàng)作實踐了自己的理論主張,并創(chuàng)作了許多反映“時闕”“人病”等問題的詩歌,其中不乏優(yōu)秀之作。雖然這種重功利的寫作僅持續(xù)了十二年,但不得不說,這為詩歌發(fā)展的方向又指明了一條新的道路。
中唐詩歌的發(fā)展受到初唐詩學理論深刻的影響。陳子昂作為初唐詩風的革新者,高舉復古與革新大旗,他的詩學理論對后世眾多文人的創(chuàng)作都產生了重要影響。而作為中唐詩壇上不可多得的兩位著名詩人元稹與白居易,對陳子昂詩學理論的肯定與繼承,不僅對二人的創(chuàng)作產生了重要影響,同時還影響了整個中唐文學發(fā)展的走向,對中唐文學的健康發(fā)展具有重要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