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三國演義》可謂是中國古代智謀描寫的集大成者,其智謀描寫具有很高的文學價值。
“古代歷史小說的正宗是‘按鑒演義’類小說,它們的目的是將史書通俗化、簡單化,借以傳播歷史知識。這類小說的‘歷史性’自不待言,但它們的共同特點是‘文學性’的缺失,藝術性普遍不高。”(雷勇《〈三國演義〉的創作模式及其“范型”意義》)而《三國演義》獨樹一幟,創造性地在歷史小說的書寫中運用虛實結合的手法,加了許多歷史之外的東西,使小說“文史皆備”,文學性大大增強,特別是書中不僅展現了一幅幅精彩激烈的戰爭場面,還濃墨重彩地描寫了大量謀略妙計。一方面,這些戲劇性的智謀描寫不僅推動著故事情節的曲折發展,還在一定程度上對塑造人物形象起著至關重要的作用;另一方面,讀者對《三國演義》中智謀的特殊期待,也暗含深層次的民族文化心理。
一、智謀的戲劇化描寫造成故事情節的迂回曲折
作者在《三國演義》中對智謀的描寫,很大程度上繼承了史傳文學記事曲折、寫人深刻的優秀傳統,將謀略妙計敘述得生動曲折,把智謀人物塑造得活靈活現,并且有所創新。《左傳》描寫智謀往往只是一個簡單的故事梗概,智謀的施用通過簡單的情節敘事得以展現出來。例如,《僖公二十五年》中,“秋,秦、晉伐鄀。楚斗克、屈御寇以申、息之師戍商密。秦人過析隈,入而系輿人,以圍商密,昏而傅焉。宵,坎血加書,偽與子儀、子邊盟者。商密人懼曰:‘秦取析矣,戍人反矣。’乃降秦師”。在簡單的敘述中,把什么叫“兵不厭詐”表現得淋漓盡致。
《三國演義》對智謀的描寫不僅筆墨濃厚,還生動曲折,且已經呈現戲劇化情景展示的特點。這種描寫方式的形成不僅得益于羅貫中個人的藝術創作,它更是三國故事在世代累積、流傳過程中人民大眾的智慧結晶。在《三國演義》中,存在大量智謀的戲劇化描寫,筆者大致將其分為兩類。
(一)智謀本身帶有戲劇性效果
《三國演義》中不少智謀本身就具有戲劇性效果,如周瑜使用“美人計”,本想借孫小妹假成親奪回荊州,結果弄巧成拙。吳國太甘露寺一眼便相中了劉備這位乘龍快婿,盡管年齡相差很大,但孫小妹與劉備相見恨晚、恩愛異常,本想讓劉備紙醉金迷忘歸荊州,叵耐諸葛亮未卜先知,巧施錦囊妙計,周瑜不僅沒能達成奪取荊州的戰略企圖,反倒落下“周郎妙計安天下,賠了夫人又折兵”的名號。又如,赤壁之戰中,曹操戰敗落荒而逃。行至烏林時,曹操在馬上仰面大笑不止,笑諸葛無謀、周瑜短智。結果笑聲未落,趙云引軍刺斜里殺出,驚得曹操幾乎墜馬、死戰得脫。到了葫蘆口,軍馬剛歇,曹操又仰面大笑,諷諸葛亮、周瑜智謀不足。說話間,前后軍一起發喊,早有張飛橫矛立馬,嚇得曹操撥馬脫身。曹軍人困馬乏,走到華容道時,曹操又揚鞭大笑曰:“人皆言周瑜、諸葛亮足智多謀,以吾觀之,到底是無能之輩。若使此處伏一旅之師,吾等皆束手受縛矣。”言未畢,一聲炮響,關云長手提青龍刀攔住去路。曹軍見了,亡魂喪膽、面面相覷。三聲大笑、三次譏諷、三處伏兵,不但凸顯諸葛亮未卜先知的智絕形象,而且為緊張激烈的戰斗沖突增添戲劇化描寫,這樣描寫的結果使得文本敘事情節更加生動有趣、迂回曲折。
(二)智謀所帶來的力量和身份的轉化也飽含戲劇性
曹操曾經投靠過袁紹,而官渡之戰曹操用許攸之計火燒烏巢,以七萬兵力打敗袁紹七十萬大軍,攻守移位、強弱變化只在一計之間;劉備曾寄曹操籬下,每日學圃灌溉、茍全性命,可后來三顧茅廬請得諸葛亮下山,從此孔明計安天下、輔劉興漢,劉備遂與曹操成死敵,競逐天下;孫劉聯盟本是同仇敵愾、親如一家,后來劉備集團為占立足之地,氣死周瑜,得荊州四郡,而夷陵之戰陸遜火燒連營,劉備又為東吳所敗等。這些力量、身份的轉化都以智謀為支撐點,而這種由智謀帶來的轉化又包含強烈的舞臺效果,在乏味無聊的歷史敘事中加入夸張、放大的智謀描寫,再賦予智謀描寫以戲劇舞臺的表現效果,虛實相合、文史并重,使《三國演義》的情節發展細致綿密、具體生動、真實形象、迂回曲折。
二、寫人與寫謀相結合,通過智謀塑造人物形象
文學是人學,“人物形象的塑造是敘事文學創作的中心任務”(雷勇、崔春雨《〈三國演義〉戰爭書寫及其范型意義》)。《三國演義》中的智謀描寫,不僅建構了跌宕起伏的情節,還投射著每個人物隱秘的內心世界,展示著人物的才學才智和性格特征。作者將人物形象的塑造過程完全地布局在智謀的組織策劃、實施過程、施用效果的各個方面,將寫人與寫謀相結合,賦予謀略以人性的靈動,賦予人物以獨特的性格,二者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智謀的施用以人物的參與為前提,人物形象的塑造則通過智謀的實施得以展現。
《三國演義》中的智謀描寫注重把人物的刻畫放在核心位置,作者通過描寫智謀來展現人的靈魂。司馬懿是羅貫中在小說后半部分著重刻畫的幾個藝術形象之一,他深明韜略、通曉兵機、能屈能伸、心狠手辣。為了塑造好司馬懿的形象,羅貫中頗費一番心思。以曹操之死為界,作者對司馬懿形象的描寫采取了兩種不同的手法。曹操在世時,作者主要采用的是對比的手法。司馬懿不同于普通的謀士,作者給他的人物定位是曹魏集團后期掌權者,是與劉蜀諸葛亮、東吳陸遜同等級的人物。在曹魏集團的前期,曹操為掌權者,在這種情況下若要寫司馬懿的雄才大略會喧賓奪主,不寫則會使后期司馬懿的正式登場稍顯突兀,因此往往于細微處妙用對比,展現司馬懿不一般的遠見卓識。例如,在《三國演義》第六十七回,曹操平定漢中,司馬懿就建議趁劉備在益州立足未穩進兵攻之,而因曹操的一句“既得隴,復望蜀耶”錯失良機,后被諸葛亮乘機奪了漢中和東川。在這里,作者將司馬懿與具有卓越軍事才能的曹操相對比,更顯出司馬懿的遠見博識。又如,第七十五回,關羽擒于禁、斬龐德、水淹七軍,震驚華夏,曹操欲遷都以避其鋒,司馬懿分析各方矛盾,進而挑起吳、蜀之間的戰爭,這里的對比與前面具有異曲同工之妙。
曹操死后,作者主要采用正面描寫的手法,尤其注重通過生動的智謀施用來表現司馬懿的性格,進一步完成對人物形象的塑造。“忍”是司馬懿政治智慧的核心要素,作為一個卓越的政治家,司馬懿將“忍”的藝術發揮到極致。他對內蓄華斂芳、潛心伏性、隱忍情感、毫不張揚,由一個未涉軍事的大臣,憑借其做人處事的大智慧成了曹操布置的四大顧命重臣之一;在曹丕東征西討之時,暗地里發展自己的政治力量,常常獨留許昌,借機包攬大權,為以后專攬朝政打下基礎。曹睿繼位時,司馬氏集團已經發展壯大,哪怕已受到曹叡猜疑,依然難以遮掩其光芒。到了少帝曹芳時,司馬懿為了干掉自己的政敵曹爽,他以退為進、暗中布置、伺機而動。當曹爽派人來打探消息時,司馬懿裝聾假病、神志不清、語言顛三倒四、行為舉止笨拙,表現出一副即將不久于人世的狀態而成功騙過曹爽。曹爽遂對司馬懿放松了警惕,豈知司馬懿抓住曹爽隨少帝曹芳外出圍獵的關鍵契機,引兵占據各個隘口,為了兵不血刃解除曹爽的軍權,派人游說曹爽。司馬懿并無他意,讓曹爽交出兵權即可。等到曹爽放棄兵權,司馬懿立刻誅殺其三族,完全暴露了他奸詐狡猾、心狠手辣的本性。作者將司馬懿老奸巨猾的性格特點描繪得活靈活現。由此可見,司馬懿的形象正是在他出奇弄巧的智慧謀略當中展現出來的。
人是智謀的決定性因素,《三國演義》的作者正是通過一次次具體生動的智謀描寫把眾多人物描繪得栩栩如生,塑造了許多具有鮮明性格的人物形象,如神機妙算、智慧過人的諸葛亮,雄才大略、奸詐多變的曹操,風流儒雅、足智多謀的周瑜,智勇雙全、義薄云天的關羽,還有勇猛善戰、粗中有細的張飛等。
三、智謀描寫折射了一定的民族文化心理
《三國演義》是中國古代智謀的集大成者,作品中塑造了一大批聰明智慧、博識睿智的謀士形象,也描繪了眾多令人拍案叫絕、異彩紛呈的智斗畫面,如“飲酒對坐穩賺十萬利箭,瑤琴三尺驚退仲達雄師”,生動地演繹了三國時期紛繁復雜的斗爭畫卷。《三國演義》中的智謀描寫,自誕生至今都是人們在茶余飯后、街頭巷尾消遣娛樂的重要話題,它深深根植于“俗文化”的深厚土壤中,并且產生了大量有關三國智謀的俗語、歇后語,如“三個臭皮匠,頂個諸葛亮”“周瑜打黃蓋—一個愿打一個愿挨”“徐庶進曹營—一言不發”等。《三國演義》不但在中國家喻戶曉,也走向了國外。越南的《南總里見八犬傳》就對“草船借箭”和“張飛大鬧長坂橋”有模仿借鑒的痕跡。“當一種被古人經常踐行的行動或行為方式被后人記載和傳播,進而以文學形式在廣大勞動人民之中廣為接受和傳播時,它就會逐漸成為這個文化群體心理的一部分。”(閆書昌《中國智謀文化心理學研究》)中國人對《三國演義》的喜愛在很大程度上都得益于“崇謀尚智”的民族文化心理。筆者認為,中國人之所以重智謀,主要受兩個方面因素影響。
(一)受農耕文化的影響
中華民族以農業為本。土地是最重要的生產資料,土地的不可移動性和原始社會生產力水平的落后使得人們必須聚族而居,進而形成一套復雜的人際關系網絡,而這種關系網絡呈現一種差序格局。費孝通在《鄉土中國》第三章中將“差序格局”比作小石子扔進水中蕩起的層層漣漪,每個人都根據距離自己的遠近來劃分親疏,在這樣的劃分下,自然而然就會產生熟人和陌生人的區別。在熟人的圈子里,人際關系更多地呈現利他性和互助性,從而降低矛盾沖突的可能性。而在與陌生人交際的過程當中,出現競爭、矛盾的可能會大大增加,這時智謀的應用價值就被最大化地展現出來,為了保護自己的利益進而獲取更大的利益,運用智謀就成了中國人日常生活中必不可少的內容。
(二)受智謀文化的浸潤影響
中國的智謀文化是幾千年來中國人在復雜而漫長的生產生活中凝結出來的思維、活動策略與方法,突出反映了中國人的智慧與謀略心理。中國的智謀文化體系完備、源遠流長,從先秦到明清,從典籍文化到民間文化,從傳統文化到現代文化都廣泛存在。《道德經》《鬼谷子》《三國志》《三國演義》《智囊》等書無一不是中國智謀文化的結晶。無可否認的是,自先秦以來,以“雅文化”為載體的智謀文化在中華優秀傳統文化中具有較高的地位,這就導致了智謀文化的輻射范圍在很長的一段歷史時期只存在于貴族社會,普通民眾很難受到系統的智謀文化訓練。但是,自元末明初起,中國智謀文化的載體出現了以“俗文化”為代表的趨勢。隨著文化的下移,智謀經過世俗化后成了“俗文化”的一部分,也逐漸成了普通民眾的一種日常行為策略。正是智謀文化在社會層面的普及與傳播,使得“崇謀尚智”成了中國人一種普遍的民族文化心理。
《三國演義》作為中國智謀文化的集大成之作,書中的智謀描寫無論是在種類形式還是在書寫質量上都是其他小說所望塵莫及的,在中國古代小說中獨樹一幟。深入研究《三國演義》智謀描寫的文學意義,有利于我們從文學文本的視角重新審視《三國演義》,有利于我們總結《三國演義》在智謀描寫方面所取得的藝術成就,還有助于我們在智謀較量中去領悟古人的聰明睿智,從而進一步揭示三國智慧的精妙所在和社會斗爭的歷史規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