淺析《陳情表》的陳情藝術(shù)

李密的《陳情表》不僅是一篇極具思辨意味的抒情散文，它也被看作是一場思想、語言、情感的多重博弈。之前很多學者對《陳情表》中李密向晉武帝陳情時運用的語言藝術(shù)和李密這種保全之法進行探討，但大部分人僅停留在對“忠孝”的探討上，對其背后隱含的深層意義和所用語言的分析較少，而這才是解讀本篇文章的關鍵點。筆者參考以往專家學者們的分析，再結(jié)合自身對《陳情表》的感悟和理解，從情、理、詞句用法、文化意味這四個方面對《陳情表》的陳情藝術(shù)進行展開說明。

“讀諸葛孔明《出師表》而不墮淚者，其人必不忠。讀李令伯《陳情表》而不墮淚者，其人必不孝。讀韓退之《祭十二郎文》而不墮淚者，其人必不友。”（趙與時《賓退錄》）由此可見，前人對《陳情表》的評價頗高，但是，我們在高中學習《陳情表》這篇課文時，抑或是我們作為教師向?qū)W生教授《陳情表》時，學生真的就被其中的內(nèi)容感染而落淚了嗎？可能大多數(shù)人的答案是“沒有”，那古人為什么還會對此有如此高的評價？這難道能說明我們讀者抑或是學生不孝嗎？答案顯然不是。那么，《陳情表》這如此強烈的感人力量究竟來源于何處，這是值得深入探討的。從表面上看，《陳情表》的內(nèi)容是圍繞“孝道”展開的，結(jié)合李密和晉武帝前后的對話表現(xiàn)可以發(fā)現(xiàn)，在孝道背后所暗含的社會背景、政治利益等多方主客觀因素已遠遠超出了本身的孝道。李密非常巧妙地將“情”再三轉(zhuǎn)換，將其調(diào)整到最恰當?shù)奈恢茫覝蕰r機，生動懇切地陳情，讓晉武帝不得不被帶到李密的遭遇情緒中，使晉武帝“被迫動心”，接受李密暫不出仕的請求。李密整個上表陳情的過程，直至今日仍有很大的借鑒意義。

一、以情動人

（一）降低自己，引發(fā)好感

若想達到自己的目的，首先要讓別人與自己產(chǎn)生共鳴，真正感受到你的真誠。李密在文章開篇就有二十七處自稱“臣”字，李密如此頻繁地使用“臣”字，是為了向晉武帝表達自己的忠心和誠懇，表現(xiàn)他“俯首下視，屈服聽命”的卑微之態(tài)，對此應重點把握李密“臣”字背后的難言之隱。同時，這也是李密直言稟告晉武帝，已經(jīng)把自己當成他的臣子，對他持有恭敬景仰的態(tài)度，是有心奉召，入朝為官，但因為自身的困難處境而無能為力，無法答應晉武帝的征召。李密用情來解情以達到自己的目的。李密深知，不接受晉武帝的詔令，辭不赴命，是因為新政權(quán)的獲取和新朝廷的建立都是通過不正當?shù)氖侄未蹔Z而來的，李密作為前朝的忠臣有很大的顧慮，并不愿意在新朝廷做官。對于原本疑心很重的晉武帝來說，李密如果在陳情時言辭稍有不慎，或者表達得過于直接，稍有冒犯，就極易引起晉武帝的猜忌，甚至會給自己引來殺身之禍。

李密聰明地通過“臣”字來降低自己的身份，讓自己處于謙卑的狀態(tài)，向晉武帝表達自己已經(jīng)認同晉武帝，并學做他的臣子，只有這樣，才能讓晉武帝不起疑心。并且，李密通過巧妙的言說，逐漸引起晉武帝的同情，讓他感同身受，最后李密還用了“臣不勝犬馬怖懼之情”這樣的表達，給足了晉武帝的面子，為李密進一步陳情，展開訴說自己的情況進行了很好的鋪墊。

（二）委婉曲折，引起同情

李密上表時，開篇就提到“夙遭閔兇”，直截了當?shù)叵驎x武帝陳述了他悲慘的人生經(jīng)歷和不幸的遭遇。李密半歲喪父，四歲母改嫁，他被祖母撫養(yǎng)長大。他從小體弱多病，孤苦伶仃，沒有親人照料。祖母也日漸年邁，臥床不起，身邊無人為其養(yǎng)老送終。李密想通過陳述自己的悲慘經(jīng)歷向晉武帝呈上“苦情”。后文李密又講到“劉病日篤”“日薄西山”“氣息奄奄，人命危淺”“烏鳥私情，愿乞終養(yǎng)”，這一系列的表達都是李密想向晉武帝表明祖母病重，需要人照顧的情況。李密作為當時社會上出了名的孝子，表達自己想先盡孝后盡忠的心愿，以此向晉武帝呈上“孝情”；加之李密之前陳述自己幼年時祖母含辛茹苦地撫養(yǎng)自己的經(jīng)歷，讓這份情與一般的親情產(chǎn)生了不同的意味和效果，這是在特定情境下呈現(xiàn)的特殊“孝情”。李密給晉武帝戴了一頂大“高帽”，直接將晉武帝推到一個很棘手的境地，晉武帝也很難再強迫李密去做官。因為晉武帝剛剛建立新朝廷和新政權(quán)，所以根基還不穩(wěn)固。晉武帝提倡“以孝治天下”，如果晉武帝拒絕了李密的請求，這就與他本身所提倡的國家治理方針相違背了，不利于他后續(xù)開展國家整治工作。

（三）直面過去，獲得信任

李密向晉武帝坦言自己過去的經(jīng)歷背景。李密本是蜀國人，是西晉非常忠誠的大臣。景元四年（263），司馬昭滅蜀國，李密一下淪為亡國之臣，司馬昭之子司馬炎廢魏元帝，即位稱“晉武帝”。為了讓晉武帝對自己放下戒心，打消疑慮，不會因自己是前朝舊臣而懷疑自己不想接受官職的理由，因此李密就如實向晉武帝坦白自己的過去。

李密作為蜀漢舊臣，是蜀漢后主劉禪的郎官。劉禪對李密有知遇之恩，李密本身有懷舊的思想，而且他認為劉禪是一個“可以齊桓”的人物，對劉禪非常尊敬，對蜀國被滅心有不甘。李密雖心有不甘，但在上表時采用迂回的方式坦誠面對晉武帝，揭開自己的過去，表明自己心有大志，曾在魏國擔任官職，如今也想繼續(xù)入仕，但是自己作為亡國之臣，得到國君多次極力提拔，受寵若驚，國君的這份恩情已銘記于心，絕無其他不忠的想法，確實在情義上需要侍奉年邁的祖母，為其養(yǎng)老送終，以報答祖母的養(yǎng)育之恩，從而讓晉武帝打消疑心。

二、以理喻人

“喻之以孝道大義”，《陳情表》最巧妙的地方就是李密用他的思辨思維進行陳述，他不是單一說情或單一說理，而是有邏輯性地逐層深入，先情后理，情理交融。要想讓晉武帝對李密徹底消除疑心，光靠情感遠遠不夠，還有要真切的客觀事實和理論依據(jù)，讓晉武帝從心里真正接受自己的上表。如果我們拋開《陳情表》感人肺腑的情感表達，單看文章邏輯，雖然寫得讓人覺得略有卑微，但字里行間透露著智慧和不卑不亢的氣節(jié)，讓人由衷地想幫他得償所愿。在這里，李密就抓住一個重要的點—“自古忠孝難兩全”。265年，晉武帝請李密出來做官，先拜郎中，后又拜為洗馬，即“詔書特下，拜臣郎中，尋蒙國恩，除臣洗馬”。

事實上，李密深知晉武帝多次征召的原因。其一，新國君以粗暴的方式獲得政權(quán)，處于新舊朝廷交替之際，社會動蕩不安，存在很多“灰色地帶”；為了籠絡民心，國君對亡國之臣實行懷柔政策，以顯示其胸懷寬廣，以穩(wěn)定政權(quán)，實現(xiàn)自己的統(tǒng)治。其二，李密知道單純向晉武帝訴說自己侍奉祖母盡孝是不足以完全說服他的，因此李密采用“借力打力”的方法。當時，李密以孝聞名于世，晉武帝深知孝是忠的基礎，真正做到在家盡孝也是為國盡忠的前提。晉武帝繼承了漢代以來“以孝治天下”的策略，實行孝道，他想用孝來維持君臣關系，穩(wěn)定社會秩序。李密就抓住晉武帝這個弱點，將自己的孝上升到國家層面上，變相使晉武帝應允他的請求。晉武帝標榜“以孝治天下”，李密將自己的行為納入晉武帝的價值觀念，說明自己所做的一切是天經(jīng)地義的，合乎晉國治國理政的大方針。假如晉武帝強征李密，也確實與自己“以孝治天下”的綱領相違背。

三、關注四字句與用詞的準確

在《陳情表》中，“表”這個文體的存在使整篇文章產(chǎn)生了獨特的韻味，情理結(jié)合的藝術(shù)特色和嚴密的說理邏輯完美結(jié)合。在這種文體的基礎上，文章相應的句詞用法是有特殊性的。

我們從句式上可以發(fā)現(xiàn)《陳情表》主要以四字句為主，中間穿插其他的長短句，并運用了很多排比和對偶句。四字駢句，語勢聯(lián)曼、緊湊，不拖沓，營造氛圍。該文四字句占比大，且具有概括功能，如“躬親撫養(yǎng)”“辭不赴命”“愿乞終養(yǎng)”。“詔書切峻，責臣逋慢；郡縣逼迫，催臣上道；州司臨門，急于星火”六句連用排比，邏輯縝密，語速急迫，營造出上表時陳情的緊張氛圍。此外，還有很多四字連用的地方，借助比喻營造夸張的氛圍，如劉“日薄西山，氣息奄奄，人命危淺，朝不慮夕”，表達了祖母病情嚴重，急需人照料的現(xiàn)實情況。因此，文章中的四字句是理解文本情感的重要依據(jù)。

另外，李密上表陳述自己觀點時，在時間、層次、動詞、職位、態(tài)度的用詞用法上十分考究。晉朝時，李密蒙受著清明的政治教化。先前有個名叫“逵”的郡太守，察孝廉；后來又有個名叫“榮”的州刺史，舉秀才。這一前一后根據(jù)不同的層次所用的動詞也是有所區(qū)分的。這是李密的整體態(tài)度—因供奉贍養(yǎng)祖母，辭不赴命。后來，朝廷又下詔書，拜郎中；又蒙受皇上國恩，除洗馬；后又憑借卑微身份，當東宮。對于晉武帝一系列的任命，李密說明苦衷選擇辭不就職。李密在文章中一連用了“察臣”“舉臣”“拜臣”“除臣”“當”這些詞，準確地描述了自己“過蒙拔擢，寵命優(yōu)渥”的實情和對晉武帝由衷的感恩之情。由此可以看出，文章按照時間前后順序和任命推選對象的不同，所授予職位及連帶任職動詞均一一對應，十分謹慎。

四、挖掘本文的文化意味

在古文中，很多作者選擇使用典故表情達意，一方面可以輔助解釋文本內(nèi)容，另一方面能為文章增添文化意味，讓讀者品味文化內(nèi)涵，確定文學史觀。成語作為中華優(yōu)秀傳統(tǒng)文化的精華，在《陳情表》中涉及很多，后人要在成語文化的引導、熏陶下，傳承優(yōu)秀傳統(tǒng)文化精神。《陳情表》中有很多成語，分別是孤苦伶仃、煢煢孑立、形影相吊、急于星火、日薄西山、氣息奄奄、人命危淺、朝不慮夕、烏鳥私情、皇天后土。這些成語均是從文章的重點句中提取歸納出來的。有很多成語保留著原本的文言結(jié)構(gòu)，并且附帶一定的感情色彩，我們可以通過解讀成語的意義來理解文章的主題和情感。

其中，有一個成語為“結(jié)草銜環(huán)”，它不僅是一個成語，還涵蓋了兩個歷史典故。“結(jié)草”和“銜環(huán)”都是古代有關報恩的傳說。前者出自《左傳·宣公十五年》，講一位士大夫?qū)⑺赣H的愛妾另行嫁人，不使其殉葬，愛妾已死去的父親為替女兒報恩，將地上野草纏成亂結(jié)，絆倒恩人的敵手而使恩人取勝；后者講一個兒童挽救了一只受困黃雀的性命，黃雀銜來白環(huán)四枚，聲言此環(huán)可保恩人世代子孫潔白，身居高位。后人將二者合成一句，比喻受人恩惠，定當厚報，生死不渝的含義。原文中，李密寫道：“臣生當隕首，死當結(jié)草。”李密借用其中典故，表達出自己活著應當殺身報效朝廷，對國君的恩情心懷感激和想要報恩又因祖母之事無可奈何的矛盾情感。李密通過此典故增強自己陳情的說服力，讓晉武帝真正接受。

如果將《陳情表》放在歷史維度上看，它是一篇講孝道的典范文章，蘊含中華優(yōu)秀傳統(tǒng)文化的價值。《陳情表》中，李密從情理雙重角度入手，抒情時包含說理，又在說理時隱含情感的表達。李密憑借發(fā)自肺腑的真情，加上精心的構(gòu)思，邏輯嚴密，巧妙陳情，實現(xiàn)了他與國君的“雙贏”，也因此為中國文學史留下了精彩的篇章。

李密與晉武帝均體現(xiàn)出極高的政治智慧，將原本緊張壓抑的氣氛通過二人的語言交流和陳述成功轉(zhuǎn)變。李密不僅達到自己的目的，還讓晉武帝徹底消除了疑慮，真正接受了他的陳情。其事感動天地，其情令天下眾生悲憫，其理契合國君推崇的孝道。最終，晉武帝同意李密暫不赴詔，還贊揚他“不空有名也”，并特意賞賜給李密奴婢二人，命郡縣按時給其祖母供養(yǎng)費用。李密在陳情的整個過程中，做得最聰明的地方就是將晉武帝引入忠孝矛盾中，讓他逐步陷入困境，在忠孝之間，先打動晉武帝的是李密的忠心，也可以認為晉武帝是被李密的忠所打動，才批準李密去盡孝的。李密憑借“犬馬怖懼之情”這樣謙卑動情的言辭，最終打動了晉武帝。《陳情表》中蘊含了諸多政治、社會、人性、心理的內(nèi)容，值得后人深入挖掘和探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