淺談李白散文的藝術特點

李白是唐代偉大的浪漫主義詩人，一生瀟灑奔放，極具傳奇色彩。其復雜多變的人生經歷，加上他受黃老列莊思想的影響，導致個人心境與氣質趨于多元，既有儒家積極入仕的憂國憂民，也有道家崇尚山水、歸隱自然的清靜無為，又有游俠的仗劍遠游與年少倜儻之氣概，還有文人墨客根植于內心的狂傲不羈與浪漫情懷，由此匯聚成他慷慨豪放、不媚權貴的獨特個性，也促成了李白罕見的曠世才情。李白所著的無數詩文，包括《全唐文》所收錄的文章，都是對自身思想和社會現實的深刻表達，題材、體裁和文風豐富多彩。其中，散文文體主要為辭賦、書表、序文、記頌、碑文和祭文等，題材同樣千姿百態，文風恣意狂放、清麗飄逸。

一、李白生平及其散文簡論

李白（701—762），字太白，號青蓮居士，盛唐時期重要的文章家之一，被后人譽為“詩仙”。有關李白的身世，其于開元二十二年（734）所作《與韓荊州書》中載：“白隴西布衣，流落楚漢。十五好劍術，遍干諸侯；三十成文章，歷抵卿相。”同時，結合其他文獻考證，人們普遍認為他是涼武昭王九世孫，祖籍隴西成紀（今甘肅省天水市秦安縣）。李白自幼隨家遷居昌隆（今四川省江油市），在蜀地讀書習武，接受儒、道等縱橫百家經典熏陶，胸懷經邦濟世之志。時任益州長史的蘇颋曾夸獎李白“此子天才英麗，下筆不休，雖風力未成，且見專車之骨。若廣之以學，可以相如比肩”（李白《李太白集》）。中晚年的李白心系國事，后毅然參軍卻淪為犧牲品，六十二歲病逝于安徽當涂（今安徽省馬鞍山市當涂縣）。

李白生性灑脫浪漫，酷愛遠走漫游，足跡踏遍了大半個中國。二十出頭兒時，他離開蜀地，開始執劍走天涯的暢游之旅。他沿途走山訪水，用眼睛和心靈感受大好河山，再娓娓道來傾注于筆端，形成了如《峨眉山月歌》《獨坐敬亭山》《早發白帝城》《望天門山》等眾多傳世佳作。當羈旅思鄉之情充盈，李白照樣不吝嗇，常常詩興大發，用《春夜洛城聞笛》《渡荊門送別》《靜夜思》等名篇，把心緒情感訴諸字里行間。走過年歲，李白歷經世事，在個人仕途和社會世象中目睹了現實的殘酷與黑暗，對日益腐敗的政治生態大為失望，無法成為進獻奇策的謀臣，只能充當陪侍游宴的御用文人。眼見壯志難酬，內心極度不平，最終他自請離職，又開啟新的漫游生活。這期間，李白時常撰文抨擊、諷刺齷齪的社會現實，如《古風五十九首》中有很多類似相關的創作，筆調大多直白辛辣，并陸續創作了《大鵬賦》《代壽山答孟少府移文書》《上安州裴長史書》《與韓荊州書》等一大批寫實類的重要作品。

李白的散文文體主要為辭賦、書表、序文、記頌和碑文祭文等，內容題材豐富多樣，各具特色，主要分為五大類。

第一類，描寫美麗的自然景觀和歡快的游玩情景。例如，《春夜宴從弟桃花園序》一文，描述在春天的夜晚，其與諸從弟飲宴歡度，賦詩尋樂，表達了詩人對春意盎然的贊美和對親朋相聚的喜愛之情。整體明快又不失綺麗，給人以輕松愉悅的情緒氛圍。

第二類，表達自身渴望建功立業的政治理想和對國事民生的牽掛之情。例如，《與韓荊州書》中，李白明確表露了個人“心雄萬夫”“激昂青云”的遠大志向和“愿委身國士”“敢效微軀”的懇切愿望。他的內心渴求直截了當，即希望圣明的君主能夠識才并提拔重用，讓他為國家發揮自身聰明才智，實現自己的理想抱負。

第三類，敘寫送別、離別、思鄉、感懷等心緒。例如，《渡荊門送別》《悲清秋賦》《雜題四則》《送友人》等抒情類詩文，都是在特定的場合或氛圍中有感而發，或意境高遠、豪邁氣派，或清瑩剔透、新穎別致，均獨具一番韻味。

第四類，頌揚人物、事物的高潔美好。李白在求仕的道路上，曾因君主的禮遇寫過一些贊揚宮廷和皇室的詩文，但更多的是對美好事物、極品藝術、清官名臣和忠烈之士的褒揚贊頌。例如，《任城縣廳壁記》稱頌縣令賀知止清明、務實、有為的政績，《趙公西侯新亭頌》高度贊揚宣城太守趙悅“千載有睹”的主政行事品格，另有類似《李居士贊》的散文對當時名流、文人、畫師等精湛技藝的稱贊，等等，遣詞造句均富有極高的認可度。李白的碑銘文也多為此種題材。

第五類，抒發自己內心的滿腔豪情。例如，《大鵬賦》表達了詩人對自由的無限追求和恣意的浪漫情思。

二、李白散文的藝術特點

受天馬行空、恣意浪漫的莊子文風，色彩豐富、語言綺麗的楚辭，措辭華麗、工整宏大的漢賦及六朝駢文等影響，李白的散文藝術風格多熱烈奔放、清新飄逸，極具浪漫主義色彩，具體表現為三個方面。

第一，行文帶有強烈的詩歌特色，詩意化明顯，美感十足。陸時雍在《詩鏡總論》中說：“青蓮居士文中常有詩意。”無論在什么樣的題材和體裁中，哪怕是說理的文字甚至書表、碑銘，李白都會用詩情畫意的描寫、濃墨重彩的抒情加以闡釋表達。例如，在《代壽山答孟少府移文書》中，李白運用擬人的手法，以壽山人格化的口吻回答孟公的提問，構思精巧，想象奇特，富有詩意。又如，《奉餞十七翁二十四翁尋桃花源序》本是一篇以議論為主的文章，但詩人標新立異，用生動形象的語言對現實社會進行描寫，突出展現了中心主旨。再如，《秋于敬亭送從侄耑游廬山序》中，李白對廬山景致的描寫清新脫俗，其中的“方告我遠涉，西登香爐……”一段，意象自然生動，引人入勝。總之，李白擅長運用細膩的描寫和恰當的抒情，配以飄逸灑脫、華麗多彩的辭藻，讓所寫散文頗具詩的色彩，極為傳神。

第二，以抒情打動人心，昂揚奔放，極具張力，且文字與情感完美契合、相得益彰。安州郡督馬公曾這樣稱贊李白的文章，“諸人之文，猶山無煙霞，春無草樹。李白之文，清雄奔放，名章俊語，絡繹間起，光明洞徹，句句動人”（李白《李太白集》）。李白的散文之所以優美動人，就是因為其中飽含情感的渲染與張力，時時處處顯露其傲岸恣意、狂放不羈的形象特征和飽滿深刻、意味深長的情感表達。這個特點與前一個特點融合依存、不可分割，二者相互映襯、相互成就。李白的豪放與嗜酒習性，注定其寫詩作文往往是隨性而動、隨情而發的。他從不壓抑自己的思想情感，以直抒胸臆的方式坦陳表述，行文至言語難以表達時，甚至會通過想象、夸飾、神話傳說等超乎尋常的事物來表現自己豐富的情感和極致的個性。

第三，善于使用強烈突出的夸張、天馬行空的想象和奇思妙想的比喻。李白以狂放奔涌的文采著稱于世，浪漫主義色彩鮮明凸顯，可謂其最具代表性的經典標志。李白特立獨行的散文風格，在很大程度上得益于他對修辭和表現手法的精湛運用，如對偶、比喻、夸張及想象等。例如，在《代壽山答孟少府移文書》中，他將壽山言作“罄宇宙之美，殫造化之奇”，將自己形容為“將欲倚劍天外，掛弓扶桑。浮四海，橫八荒”，比擬蓬勃大氣又貼切自然。在《大鵬賦》中，夸張和想象的手法也隨處可見，大篇幅的恣意描繪，盡情拓展延伸卻又不荒誕離譜。此類手法的大量運用，造就了李白散文漫溢汪洋的想象畫卷和廣袤無垠的精神世界，彰顯了其奔放不羈的浪漫主義風格。

三、以《春夜宴從弟桃花園序》為例，剖析、鑒賞李白散文的藝術特點

《春夜宴從弟桃花園序》是李白于唐玄宗開元十五年（727）在安陸創作的一篇駢文。二十七歲的李白正值青春年華，在“仗劍去國，辭親遠游”的漫漫旅途中，與堂弟們在春夜宴飲賦詩，享受大好時光，即興作此序文。

（一）詩意猶存，美感洋溢

首先，詩意體現在既精美又適配的各種意象和辭藻中。意象如同詩歌的眼睛，透過一首詩的意象，我們能夠感知其中的情感基調，于腦海里構建一幅寫實的具象畫，從而體會詩畫一體的獨特美感。此序大量使用精美綺麗的意象，如“桃花”“瓊筵”“羽觴”“月”等，被詩人自然而然地運用到宴飲賦詩的寫景敘事當中，為讀者勾勒出了一幅恬適愜意、慷慨歡愉的生動畫面。另外，詩的措辭、搭配讓人拍案叫絕，如“陽春”“大塊”，相對相生，給人以精致巧妙的同時又體會到詩人明朗開闊的胸襟和恣意灑脫的情懷。

其次，詩意體現在敘議結合的手法上。先議論，再敘事，夾雜景物描寫和情感抒發，這就是典型的詩歌結構方法。前段先言“夫天地者，萬物之逆旅也；光陰者，百代之過客也。而浮生若夢，為歡幾何？古人秉燭夜游，良有以也”，為文章情節的發展進行鋪墊，既解釋了原因，又展現了合理性，且表達了詩人的內心想法。后段再寫春夜宴飲的具體原因“況陽春召我以煙景，大塊假我以文章。會桃花之芳園，序天倫之樂事”，將文章由議論逐漸過渡到敘事中，銜接自然又充滿美感。最后是宴會的描寫和抒情。“群季俊秀，皆為惠連；吾人詠歌，獨慚康樂。幽賞未已，高談轉清。開瓊筵以坐花，飛羽觴而醉月。不有佳詠，何伸雅懷？如詩不成，罰依金谷酒數”，行文至此，詩性已然十分完整，敘議結合，輔以描寫和抒情，詩情畫意之氣韻油然而生。

最后，詩意和美感體現在筆墨文字鋪展出來的意境中。詩歌往往有著獨特的意境，不同的詩營造的意境各有不同。在《春夜宴從弟桃花園序》這篇散文中，李白通過敘寫同諸從弟歡快飲宴、賦詩尋樂一事，表達了舒暢喜悅的心情，再加上對春夜的刻畫描寫，營造了一種如夢似幻的歡快氛圍，構建了肆意縱享天倫之樂、飲酒賦詩之樂的灑脫意境。

（二）情感張揚，層層遞進

《春夜宴從弟桃花園序》以一段議論性言論開始論述：“夫天地者，萬物之逆旅也；光陰者，百代之過客也。而浮生若夢，為歡幾何？古人秉燭夜游，良有以也。”這段話的大概意思是：天地是世間萬物賴以生存的旅舍，即萬事萬物存在之場所，光陰是古往今來千秋百代中的匆匆過客。生死不過似夢非夢，人生只是浮云易散，能夠盡情歡樂的時光又有多少？古人夜間持著蠟燭游玩，實在是有道理。李白慨嘆時間、空間的廣闊無垠，以此反襯一個人生命的短暫渺小，自然衍生出“人生苦短，及時行樂”的開悟豁達。歲月易逝，歡樂甚少，古人秉燭夜游就是最好的例證。這句議論，看似只為引出下文的宴飲，實則表達了詩人對美好生活的熱愛、對短暫卻燦爛人生的歌頌、對古往今來歲月更替的感懷。

緊接著，詩人道出“況陽春召我以煙景，大塊假我以文章。會桃花之芳園，序天倫之樂事”，既是對上一句的承接，又是對下文的引出。這樣的承上啟下、起承轉合，不僅表現在內容和描寫方式上，還表現在情感銜接與遞進上。如果“而浮生若夢，為歡幾何？古人秉燭夜游，良有以也”只是對自然風光與游玩尋樂的憧憬和喜愛，那么“況陽春召我以煙景，大塊假我以文章”就直接道出了對夜游飲宴的心理渴盼。“會桃花之芳園，序天倫之樂事”，則是深層次的遞進，將希冀轉化為現實，一派歡喜躍然紙上。

此文的高潮出彩處就在后面的宴飲賦詩、飛羽詠懷。兄弟們沉醉在美好融洽的氛圍里，歡飲暢敘，把酒吟詩，高談闊論，好不自在。身處這恣意痛快的場景，李白忍不住感慨：“不有佳詠，何伸雅懷？如詩不成，罰依金谷酒數。”全文情感在這里一氣呵成、堆積膨脹，如浪潮般奔涌、翻騰著向上攀，直沖到頂端。透過凝練流暢的文字，我們仿佛能看到夜色下、水光間，一張張簡單純粹的開懷笑臉，在抬腕飲酒、觥籌交錯，在高聲詠詩、談笑調侃，朦朧又清晰，似夢又清醒，一切都美好得不可方物。

該文從開頭到結尾雖寥寥幾句，卻散發著巨大的情感張力，在循序漸進地累積疊加中，一篇情感豐沛、意味無窮的優美散文渾然天成。

（三）駢散結合，恣意灑脫

“盛唐時期，駢儷風習仍濃，李白亦受其影響，加之他‘以詩為文’，因而文中多用駢句，但又能脫離駢儷約束，依文氣與達意之需選用明白曉暢的散句，二者兼用，融為一體。”（林心治《隋唐五代的巴蜀散文（三）—李白散文簡論》）

在《春夜宴從弟桃花園序》中，散句所占的比重更大，少量穿插的駢句如錦上添花，恰到好處，將文章點綴得更具文采和詩意。例如，“會桃花之芳園，序天倫之樂事”這兩句，對偶工整，韻律精巧，讀來朗朗上口，又不乏散文的流轉暢快。又如，“開瓊筵以坐花，飛羽觴而醉月”，同樣有兩個動詞相對，瞬間描繪出宴會歡樂的情景，具象栩栩如生，讓人印象深刻。還有一些問句、排比句，豐富了句式架構，讓文章形式靈動豐盈，更添文字的音韻美和結構美。

該文運用了駢散句共存的手法，將語句的整飭、音節的精練與散文的婉轉有機結合，形成了精美生動、流麗通暢的語言表達。從文學信仰上看，這充分展現了李白無拘無束、灑脫飄逸、清新奔放的行文風格，完全符合偉大浪漫主義詩人的氣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