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物感說”淵源甚早,早在《禮記·樂記》中就已經出現了關于物感的論說,后通過陸機的《文賦》和劉勰的《文心雕龍》的演繹,到了鐘嶸《詩品》那里,“物感說”的“物”不僅指外在的自然景物,還指社會事物。鐘嶸把“物”的范圍擴大了,“物感說”才堪稱完備。中國的托物言志傳統悠久,無論是自然景物還是社會事物皆可觸動人心,扣人心弦。
物觸動人心,人心感于物,于是乎產生了意象。王弼就表達了“象”是“意”中之象,是“意”的寄托。“夫象者,出意者也;言者,明象者也。盡意莫若象,盡象莫若言。”(《周易略例·明象》)他從言、意、象三個層面闡釋文本,也從側面說明了“象”的重要意義。胡應麟的《詩藪》也表達了古詩精妙絕倫之處全在意象。簡單地說,意象就是寓“意”之“象”,就是用來寄托主觀情思的客觀物象。一些自然界和人們日常生活中習以為常的客觀事物,如明月、長亭、南浦、楊柳、蘭舟、江水、芳草、殘陽等千百年來融入了太多詩人的主觀情感,遂與人類某種共通的情感相連。明月,有思家懷親的寄托;楊柳、南浦、長亭,有離別和送別的意味。古典詩詞中的意象成為詩歌含蓄蘊藉、韻味無窮的重要媒介,因此古典詩詞方能讀之回味無窮、流傳千古、經久不衰、歷久彌新。
蟬是自然界的一種幼小的生物,蟬的生命短暫,夏生而秋終,莊子的“蟪蛄不知春秋”一語說的就是蟬。古人認為,蟬是高潔之物。陸士龍的《寒蟬賦序》認為,蟬有五德,即文、清、廉、儉、信。蟬的這些品德正好契合了中國傳統文人對自我的要求。中國是一個盛產詩的國度,唐宋詩詞的時代是文學史上的高光時刻。虞世南的《蟬》,駱賓王的《在獄詠蟬》,李商隱的《蟬》被譽為唐代文壇“詠蟬三絕”,南宋詞人張孝祥也借蟬意象在《水調歌頭·泛湘江》中表達了自己的心志。四位文人所處的地位、人生境遇、生活感觸不同,分別借同一種昆蟲寄托了同中有異、異中有同的人生志趣。
一、高遠之志向
虞世南的《蟬》寫道:“垂緌飲清露,流響出疏桐。居高聲自遠,非是藉秋風。”虞世南是初唐的重要功勛之一,他的畫像在貞觀年間被懸掛在凌煙閣,是凌煙閣二十四勛臣之一,以淵博的學識和卓越的才能聞名于世。他品格高潔,性格耿介,與唐太宗談論歷朝歷代帝王為政的得與失、功與過,向來直言善諫,絲毫沒有忌諱和隱瞞,為開創貞觀之治立下了不朽的功勛。作為這樣一個出身的詩人,虞世南仕途宦達、春風得意、躊躇滿志,在此之際寫下了這首詠蟬詩,是與此時詩人的心境息息相關的。詩歌首句中的“垂緌”,既是蟬觸須的借喻,以代指蟬,又暗示顯宦的身份。“飲清露”既寫出了蟬的生活習性之一為飲露,又表明了位高依舊清廉的詩人本心。虞世南在詩中將古人心目中“貴”和“清”似乎矛盾的兩個方面統一了起來,表明清廉應該是個人內在的道德修養,不能因為身居高位而迷失自己的本心。次句中的“流響”寫蟬的叫聲長鳴不止,十分悅耳動聽,一個“出”字,便將聽到的蟬聲形象化、具體化了。“疏桐”,梧桐樹本就高大,又用一“疏”字來做修飾語,更見其枝干的高大與挺拔。這一句是對蟬鳴聲遠的生動描寫,寫出了人格化了的蟬的高潔和遠大的志向。本詩末兩句,荀子《勸學》有云“順風而呼,聲非加疾也,而聞者彰”,蟬鳴聲遠,在我們一般人看來,很自然地便會以為是有賴于秋風的傳送,詩人卻別開生面,說是由于“居高”而本能致遠,非是借助其他外在力量。詩人借助此詩傳達了自己的感悟,即做官要潔身自好,不與世俗同流合污,不需要外在力量的倚傍也可名聲在外,美名遠播。
二、高潔之韻姿
駱賓王的《在獄詠蟬》寫道:“西陸蟬聲唱,南冠客思深。那堪玄鬢影,來對白頭吟。露重飛難進,風多響易沉。無人信高潔,誰為表予心!”駱賓王可謂少年天才,作為“初唐四杰”之一,為盛唐詩歌的繁榮作出了巨大的貢獻,其詩歌創作有效地抑制了梁陳奢靡的宮體詩風。駱賓王在七歲時就寫下千古傳誦的《詠鵝》,但人生“不如意事常八九,可與語人無二三”(方岳《別子才司令》),少年天才人生坎坷,仕途頗為不順,十多年來,一直官居下品。駱賓王剛升為侍御史,便因為直言上疏議論當時政事觸怒了武后,隨即遭他人誣陷,被以貪贓罪名逮捕入獄。這首詩作于獄中。“西陸蟬聲唱,南冠客思深”,詩人有感于悲秋時節,自己被捕入獄,相應的蟬的生命也是強弩之末,目力所及,有感而發。“那堪玄鬢影,來對白頭吟”,“玄鬢”指蟬。《白頭吟》為西漢卓文君所作,以此詩挽回了司馬相如對自己的愛。“玄鬢”和“白頭吟”一語雙關,“玄鬢”既指蟬,又寓意年少;“白頭吟”既指詩人已是垂暮之年,又指凄涼的蟬鳴。蟬在枝頭自由自在地鳴叫,“我”卻被關在獄中,失去了自由。蟬的兩鬢黝黑,我已鬢發蒼蒼。兩下對比,高下立判,人不及蟬。“露重飛難進,風多響易沉”兩句,詩人表面看來是在寫蟬,但實際上是在寫自己。蟬不是自然界中的蟬,是此時此刻詩人托喻的是自己。“露重”“風多”意在說明現實環境的艱難險惡;“飛難進”說明詩人雖然積極進取,但很難前進,原因在于朝政腐敗,讒人把持朝政;“響易沉”是說自己一片赤誠之心諫言獻策,最終的結果卻是石沉大海。一切都是詩人眼中之景,借以抒發詩人心中之情。詩人所寫就是自己的真實處境的寫照,寫出了詩人渴望有所作為但難以上進的遺憾和懊悔之情。詩人官職卑下,人微言輕,沒有任何話語權。“無人信高潔,誰為表予心!”世人多以小人之心來觀照外物,自己是什么樣便以為別人也是什么樣。秋天的蟬在樹梢雖風餐露宿,但沒人相信它果真不識人間風情。最后一句詩是駱賓王的清白宣言,世人不相信蟬的高潔,無人訴說,難道他就有人相信,有人可以去傾訴嗎?不僅無人相信他,還沒有人替他說一句公道話,由此可見詩人內心的苦痛。蟬本無意識,不會思考,它當然絲毫不用理會世人的目光,但詩人是活生生的生命個體啊。
三、高寒之清境
李商隱的《蟬》寫道:“本以高難飽,徒勞恨費聲。五更疏欲斷,一樹碧無情。薄宦梗猶泛,故園蕪已平。煩君最相警,我亦舉家清。”李商隱官職最高之時在秘書省當差,在權力中樞任職過一段時間,此后仕進之路坎坷多艱,還陷入黨爭之中,無法自拔。李商隱所處時代已是晚唐,朝政沒有之前那樣清明,朝廷官員多結黨營私,陷于黨爭。詩的頭兩句“本以高難飽,徒勞恨費聲”,寫出蟬本來就是因為棲息于高枝,而高處往往不勝寒,難得一飽;它鳴叫不停,卻沒受到任何人的理睬,是徒勞無所得。詩人清高孤傲,堅決不向邪惡勢力低頭,不肯隨波逐流,不肯與世俗同流合污,因此他只能堅守清貧,家徒四壁。蟬鳴日夜不絕于耳,直到五更天大明,叫至此時已是強弩之末了。那些高大的樹木卻依然如故,依然蒼翠無比,不為所動,無動于衷。“五更疏欲斷,一樹碧無情”,這兩句是詩人的悲慘寫照。李商隱此前結交過不少友人,詩人心想,即便自己落難,只要有朋友們鼎力相助,奔走呼號,就一定可以渡過難關,這樣想心中便有了一絲絲安慰。但是,詩人的夢破裂了,所謂的那些朋友不僅不幫助自己,反而落井下石。在這樣腹背受敵的情形之下,詩人內心極其怨憤。“薄宦梗猶泛,故園蕪已平。”李商隱曾經遠離家鄉,不事農桑,出外為官,最終落得田園荒蕪,志向未平的結局。這句詩流露了詩人的失意與悲涼。“煩君最相警,我亦舉家清。”蟬在告誡詩人什么?原來在警告詩人及早回頭。自古“伴君如伴虎”,壽終正寢有幾人?蟬在告誡詩人保持清醒,早歸故園,或者始終保持高潔的操守。
四、高雅之閑趣
張孝祥的詞《水調歌頭·泛湘江》寫道:“濯足夜灘急,晞發北風涼。吳山楚澤行遍,只欠到瀟湘。買得扁舟歸去,此事天公付我,六月下滄浪。蟬蛻塵埃外,蝶夢水云鄉。制荷衣,紉蘭佩,把瓊芳。湘妃起舞一笑,撫瑟奏清商。喚起九歌忠憤,拂拭三閭文字,還與日爭光。莫遣兒輩覺,此樂未渠央。”此詞是他被貶官途中所作。詞中“濯足夜灘急,晞發北風涼”寫出了詞人當時北歸旅途中的一種心境,也以此抒發了詞人高尚的道德情操,并奠定了全詞的情感基調。“吳山楚澤行遍,只欠到瀟湘”表達了詞人向往瀟湘之地的急切心情。“得扁舟歸去,此事天公付我,六月下滄浪”向我們展示了理想與現實相遇的美好。從表面上看是上天有成人之美,其實不然,詞人罷官北歸的心情極其復雜,通過詞中所描寫的幽默詼諧的語詞,從中可以體會到詞人內心深處的人生苦澀味道。“蟬蛻塵埃外,蝶夢水云鄉”借以自喻而凸顯出詞人的高潔閑遠之情。“制荷衣,紉蘭佩,把瓊芳”起轉折過渡的作用,直接使用屈原《楚辭》中的固定詞語,詞人的思緒打破了時空的局限,有一種“羽化登仙”之感。“湘妃起舞一笑,撫瑟奏清商”,詞人通過借助《楚辭》中的固定詞語,從而升華感情。詞人不僅寫了“湘妃起舞”的動人場面,還有“撫瑟奏清商”的美麗舞蹈和樂曲。“喚起九歌忠憤,拂拭三閭文字,還與日爭光”,詩人以極其崇拜敬畏之心,歌頌了偉大的愛國主義詩人屈原的高尚品格及其藝術作品的不朽魅力。“莫遣兒輩覺,此樂未渠央”,詞人從幻想跌進現實,寓悲于樂,意猶未盡。
四首詩詞都是借蟬抒發個體微妙之情。施補華的《峴傭說詩》載:“三百篇比興為多,唐人猶得此意。同一詠蟬,虞世南‘居高聲自遠,非是藉秋風’,是清華人語;駱賓王‘露重飛難進,風多響易沉’,是患難人語;李商隱‘本以高難飽,徒勞恨費聲’,是牢騷人語。比興不同如此。”筆者認為,南宋張孝祥是閑適人語。四首詩詞主要都以蟬之高潔以自喻。虞詩突出貴且潔,駱詩突出清且潔,李詩突出貧且潔,張詞突出閑且潔。同樣寫露水,在虞世南詩中是用來供蟬清飲的,而在駱賓王詩中則因為露水太重而難以行之致遠。同樣寫風,在虞世南詩中不言借,因蟬在此之前已身居高位,地位顯赫;在駱賓王詩中則是嫌風大風多,自己的聲音難以發出。同是寫聲,在虞詩中為高遠之聲,在駱詩中為凄涼之聲,在李詩中為徒勞之聲。同是借蟬詠懷,“詠蟬三絕”,蟬貫穿全詩,密不透風;張詞著一短句點綴其間,疏可走馬。疏密雖大異,然高潔志趣同。
王國維的《人間詞話》載:“有我之境,以我觀物,故物皆著我之色彩。無我之境,以物觀物,故不知何者為我,何者為物。”由此觀四首詩詞,虞詩完全是有我之境,托物言志而已;張詞借蟬蛻表明自己脫離世俗塵網,得高潔之身,同屬有我之境;駱詩為無我之境,“露重飛難進,風多響易沉”,蟬人合一,既是蟬的難進、聲沉,又是駱賓王的仕途不順、人微言輕,不知何者寫蟬,何者寫人;李詩為無我之境,“本以高難飽,徒勞恨費聲。五更疏欲斷,一樹碧無情”既寫蟬居高而難飽,空有怨恨之聲卻無問津者,縱使聲嘶力竭也門可羅雀,又寫李商隱清高而甘于貧困,抱怨無人心生憐己之心,求助好友無門,反被落井下石,不是重在寫蟬,而是意在寫人,蟬人合一。
《毛詩序》載:“詩者,志之所之也。在心為志,發言為詩。”中國文人士大夫往往以詩言志,托物寄興。《詩經》的比興寄托傳統,《離騷》的“香草美人”意象構成了一個復雜而巧妙的象征比喻系統,都開創了后世中國文人以我觀物,情自盈盈的托物言志之傳統。中國文人的視野囊括天地宇宙,縱橫四海八荒。自古有“登山則情滿于山,觀海則意溢于海”(劉勰《文心雕龍·神思》)的情懷,江山秀麗、花草蟲魚,滋潤了文人的心田,詩人引吭高歌,抒發天地浩然之正氣,前可承古人,后可啟來者。蟬聲高鳴,滄海一粟,文人擷取筆端,情寄遙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