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經(jīng)·小雅·菁菁者莪》詩旨考辨

《詩經(jīng)·小雅·菁菁者莪》（以下簡稱《菁菁者莪》）一詩，《毛詩序》以為“樂育材也”，三家無異議。自朱熹提出“此燕飲賓客之詩”一說后，后世學(xué)者或隨聲附和，或另立新說，眾說紛紜，莫衷一是。筆者以為，《毛詩序》“樂育材”之說必有所本，但“燕飲說”也不無道理，應(yīng)將二者結(jié)合起來考慮。

《菁菁者莪》詩歌文本如下：

菁菁者莪，在彼中阿。既見君子，樂且有儀。

菁菁者莪，在彼中沚。既見君子，我心則喜。

菁菁者莪，在彼中陵。既見君子，錫我百朋。

泛泛楊舟，載沉載浮。既見君子，我心則休。

一、《菁菁者莪》詩旨舉要

（一）“育材說”

“育材說”出自《毛詩注疏》：“《菁菁者莪》，樂育材也。君子能長育人材，則天下喜樂之矣。樂育材者，歌樂人君教學(xué)國人秀士，選士俊士，造士進(jìn)士，養(yǎng)之以漸，至于官之。”

持此觀點者以為此詩以“樂育材”為旨?！拜驾颊咻?，在彼中阿”為興，言人才如水邊的莪蒿一般繁茂；“既見君子，樂且有儀”，言作詩者見到“君子”，得受官爵，心中喜樂且有禮儀；“既見君子，錫我百朋”，言人才收到賞識，得祿豐厚；“泛泛楊舟，載沉載浮”，言人君善用人才。按照這種觀點，此詩中的“君子”當(dāng)指諸侯或天子，而“我”則為受諸侯賞識的人才。

“育材說”是《菁菁者莪》詩旨諸說中影響最深的一種說法，后世學(xué)者解《菁菁者莪》詩時多受此說影響。

（二）“燕飲說”

“燕飲說”由朱熹提出?！芭d也。此亦燕飲賓客之詩。言菁菁者莪，則在彼中阿矣。既見君子，則我心喜樂而有禮儀矣?；蛟唬阂暂驾颊咻染尤菝餐x之盛也?！保ā对娂瘋鳌罚?/p>

《左傳》中兩度賦《菁菁者莪》詩，或為朱熹“燕飲說”之根據(jù)?！肮鐣x，及晉侯盟。晉侯饗公，賦《菁菁者莪》。莊叔以公降，拜，曰：‘小國受命于大國，敢不慎儀？君貺之以大禮，何樂如之！抑小國之樂，大國之惠也。’”（《左傳·文公三年》）“小邾穆公來朝，公與之燕。季平子賦《采叔》，穆公賦《菁菁者莪》?！保ā蹲髠鳌ふ压吣辍罚┐藘稍姸假x于燕飲之中。前者以小國、大國解詩，故詩本義必與小國、大國相關(guān)，非育材之說。后者在燕飲中賦詩，亦是表達(dá)“見君子”的喜樂之情，而不見育材。因此，《菁菁者莪》被朱熹及后世一些學(xué)者定為燕飲之詩。

此外，《菁菁者莪》與《蓼蕭》《湛露》《彤弓》篇次相連，三篇皆言天子諸侯之事，《菁菁者莪》亦當(dāng)與天子諸侯事相關(guān)。

“燕飲說”提出后，雖然有學(xué)者贊同，但反對之說也并不少見。就連提出這個說法的朱熹自己，在作《白鹿洞賦》時也寫“樂《菁莪》之長育”，而不用新說。楊慎的《丹鉛總錄》將朱熹此舉解釋為“舊說亦不可廢”。此說流傳甚廣，但楊慎并未注明出處，考慮到其“好偽撰古書，以證成己說”的習(xí)慣，這一說法的可信度并不高。

（三）“戀歌說”

一部分學(xué)者將《菁菁者莪》解釋為戀歌。《菁菁者莪》的措辭確實與《詩經(jīng)》中的很多戀歌相近，如《隰?！罚?/p>

隰桑有阿，其葉有難。既見君子，其樂如何？

隰桑有阿，其葉有沃。既見君子，云何不樂。

隰桑有阿，其葉有幽。既見君子，德音孔膠。

心乎愛矣，遐不謂矣。中心藏之，何日忘之！

又如《風(fēng)雨》：

風(fēng)雨凄凄，雞鳴喈喈。既見君子，云胡不夷。

風(fēng)雨瀟瀟，雞鳴膠膠。既見君子，云胡不瘳。

風(fēng)雨如晦，雞鳴不已。既見君子，云胡不喜。

三首詩都是一章四句，前兩句即物起興，后兩句抒發(fā)見到君子后的喜樂之情，且第三句都為“既見君子”，在形式上高度一致。內(nèi)容上，三首詩也都是表達(dá)見到君子后的欣喜之情。因此，也有學(xué)者認(rèn)為《菁菁者莪》實際與《隰?！贰讹L(fēng)雨》一樣，都屬于戀歌，只是《菁菁者莪》被列于《詩經(jīng)·小雅》，故而被視作思想純正之詩，沒有向戀歌的方向考慮。

二、《菁菁者莪》詩旨辨義

《菁菁者莪》詩旨說法不一，但這些說法都有各自的問題，不同觀點的支持者在論述時，常常為了證實自己的觀點而對其避而不談。本文將對不同說法所存在的不合理之處進(jìn)行探討。

（一）“育材說”

“育材說”的疑點有二，一是第三章的“錫我百朋”，二是第四章的“泛泛楊舟，載沉載浮”，《毛詩序》對這兩句的解釋有不通之處。

“錫我百朋”，“朋”指的是錢。《鄭箋》云：“五貝為朋。”班固的《漢書·食貨志》載：“大貝四寸八分以上。壯貝三寸六分以上。幺貝二寸四分以上。小貝寸二分以上，二枚為一朋，直十。不盈寸二分。漏度不得為朋。是為貝貨五品?！币慌缶烤怪付?、五貝抑或其他，現(xiàn)在還沒有定論；但可以確定的是，在周代，朋可以和錢財畫上等號。

在殷周青銅器銘文中，也經(jīng)常出現(xiàn)用朋做交易的記錄。馬承源在《亢鼎銘文—西周早期用貝幣交易玉器的記錄》一文中分析研究了上海博物館亢鼎的銘文，并考證其為西周早期青銅器。銘文中有“才（財）五十朋”一句，說明西周時用朋作為貨幣進(jìn)行交易。

《西周·三年衛(wèi)盉》銘文載：“矩白（伯）庶人取堇（瑾）章（璋）于裘衛(wèi)，才（財）八十朋，氒（厥）貯，其舍田十田……才廿朋。其舍田三田。”（馬承源《商周青銅器銘文選》）《遽伯睘簋》銘文載：“遽伯瞏乍（作）寶尊彝，用貝十朋又四朋。”（馬承源《商周青銅器銘文選》）

從現(xiàn)存的銘文中，我們可以看出，“百朋”其實是一個非常大的數(shù)目（按《西周·三年衛(wèi)盉》，約等于十三田），銘文中涉及朋的交易，幾乎沒有達(dá)到百朋的。當(dāng)然，百朋在詩中可能是虛指，并非真的有百朋之多，但虛指之?dāng)?shù)用百而不用三、九等，亦可見其所指極多。如此多的錢財，如果是以個人的身份給予，顯然是無法承受的。因此，詩歌所言的“賜我百朋”，必然是國家行為。也就是說，進(jìn)行賜予的人必然是諸侯或天子，而賜予的錢財則來自國家。如此豐厚的財富，如果依《鄭箋》所言，為“得祿”的話，似乎太多了。詩歌前兩句的起興暗示人才繁盛，故得祿者不止有一二人。如果人人都“得祿百朋”的話，就算是天子也未必負(fù)擔(dān)得起。因此，“錫我百朋”是否為士人得祿之意，有待考究。

“載沉載浮”被鄭玄釋為“沉物亦載，浮物亦載”。但何為沉物，何為浮物？“沉”，段注曰：“謂陵上雨積停潦也?！缧⊙泡d沉載浮是。”（段玉裁《說文解字注》）段玉裁認(rèn)為，“載沉載浮”之“沉”為“浸沒”之意，但船被浸沒，似乎不合常理。船無論載重多少，都是浮在水上的，無論將沉解釋成“浸沒”還是“使船被浸沒的物體（即沉物）”，都不合適。

像這種“載A載B”的句式，《詩經(jīng)》中還有很多。時兵在《〈詩經(jīng)〉中“載A載B”的意義》一文中轉(zhuǎn)引王克仲的說法，把A和B的語義關(guān)系分為三種，“載沉載浮”屬于第二種，即A和B為反義，表示動作反復(fù)交替進(jìn)行，或者事實反復(fù)交替出現(xiàn)。這樣一來，“載沉載浮”就不能解釋為“既載沉物，又載浮物”，而應(yīng)解釋為“時沉?xí)r浮，反復(fù)交替”。這樣一來，這句詩的意思就不再是君主善用人才了，而應(yīng)該是詩人見到君子后，心中不安，心情如河中的小舟，上上下下，時起時沉。這樣一來，正與第四章末尾的“我心則休”相合。

雖然毛鄭之說有這兩個不通之處，但我們不能因此就完全否定本詩“樂育材”的詩旨。但本詩的詩旨顯然并不完全如毛鄭所說，我們應(yīng)當(dāng)吸收他人的研究成果，綜合起來考慮。

（二）“燕飲說”

朱熹的“燕飲說”自提出以來，就不斷被贊成《毛詩》的學(xué)者抨擊、質(zhì)疑。毛鄭之說流傳甚廣，既然提出，其必有所本，如果貿(mào)然推翻，必然要拿出足夠有說服力的證據(jù)。但“燕飲說”的證據(jù)顯然不夠充足，因而無法服眾。

《菁菁者莪》全詩未提及燕飲。朱熹等認(rèn)為該詩為燕飲之詩的重要證據(jù)，是《左傳》的賦詩。對此，陳子展已經(jīng)做了反駁：“不知春秋之世，賦《詩》常例為斷章取義，非必《詩》之本義乎？”（《詩經(jīng)直解》）春秋賦詩，多斷章取義，與詩旨無干，如管仲以狄伐邢，請齊侯救之，提到“《詩》云：豈不懷歸？畏此簡書。簡書，同惡相恤之謂也，請救邢以從簡書”（左丘明傳，杜預(yù)集解《春秋左傳集解》）。管仲所賦之詩為《出車》，而出車以“勞還率”為詩旨，與救邢伐狄、同惡相恤無干，唯取“簡書”意而已。

從《左傳》所賦《菁菁者莪》的記載來看，兩次賦詩，所取大抵為“既見君子，樂且有儀”之義。莊叔言“敢不慎儀”可以證明。此外，《毛詩序》有言“《菁菁者莪》廢則無禮儀”（陳奐《詩毛氏傳疏》），與“樂育材”之說不同，可能是從當(dāng)時的賦詩習(xí)慣而言。

因此，單純依靠賦詩是無法證明《菁菁者莪》就是燕飲之詩的。而“燕飲說”的第二個證據(jù)，即與事關(guān)天子諸侯的《蓼蕭》《湛露》《彤弓》三詩相連，也只能做輔證，不能成為決定性的證據(jù)。從這兩條證據(jù)出發(fā)的“燕飲說”，是站不住腳的，但“燕飲說”并非全無道理，相關(guān)問題將在本文第三部分進(jìn)行論述。

（三）“戀歌說”

“戀歌說”是眾多說法中，最為不合理的一種。雖然《菁菁者莪》在形式和內(nèi)容上都極類戀歌，但如果將其當(dāng)作戀歌來解，第三章“錫我百朋”一句是解釋不通的。

錫，即“賜”。“賜，予也?！夺屧b》：‘賚貢錫畀予況，賜也?！咦洲D(zhuǎn)注。凡經(jīng)傳云錫者，賜之假借也?！豆騻鳌吩唬骸a者何？賜也?！n者，與之通稱?！队碡暋罚骸{錫大龜?！讼屡c上之詞。又玉藻言賜君子、與小人者，別言之。統(tǒng)言則不別也?！保ǘ斡癫谩墩f文解字注》）由此可見，“賜”這個字是有鮮明的階級傾向的，它是“下予上之詞”，別言之則“賜君子、與小人”，總而言之，賜可以是上予下，也可以是下予上，但“賜”的人與“受賜”的人，必然有明確的上下關(guān)系。這在《詩經(jīng)》的其他戀歌中，是很少見的。

我們在之前探討過，詩中的“百朋”，指的是數(shù)量相當(dāng)龐大的一筆財富，很難由個人拿出來。如果這真的是一首戀歌，先不說詩中的男女主人公之間鮮明的上下級關(guān)系，女主人公在見到男主人公后蒙賜了如此巨大的一筆財富，也很讓人費解。這種行為不會出現(xiàn)在正常的男女戀愛關(guān)系中，男女主人公的關(guān)系實在讓人懷疑。

既然本是另立新說，證據(jù)也不夠充分，“戀歌說”基本可以被看作錯誤的觀點。

三、《菁菁者莪》詩旨探究

本文第二部分提到，“育材說”和“燕飲說”都有不通之處，但又并非全無道理。雖然我們無法確定詩歌就如毛鄭所說，是君子教學(xué)而長育國人，天下為之喜樂而作的，但也不能否定詩歌的本義必然與長育人才有關(guān)。姚際恒在《詩經(jīng)通論》中說的“大抵是人君喜得見賢之詩，其余則不可以臆斷也”，亦為此意。

雖然詩歌全文無一句燕飲之詞，但它的確被用作燕飲時的賦詩，來贊美他國的禮儀，《毛詩序》也強調(diào)了《菁菁者莪》與禮儀的關(guān)系。如果說詩歌真的和燕飲毫無關(guān)聯(lián)，那也是不確切的。

事實上，我們可以把這兩種說法綜合起來考慮。筆者認(rèn)為，《菁菁者莪》是一首在諸侯朝覲天子的宴會上，由諸侯（或諸侯的使臣）所作的詩歌。諸侯朝見天子，始不知其實，故如泛泛之楊舟，心中不安。既見之后，“樂且有儀”“賜我百朋”，故而心安。因此，詩中的“我”為諸侯（或使臣），“君子”為天子。前三章首句起興，寫國都人才之盛?！凹纫娋樱瑯非矣袃x”，寫諸侯在宴會中面見天子而有禮儀?！凹纫娋樱a我百朋”，寫面見天子后，得到天子的賞賜。百朋之財?shù)馁p賜放在天子與諸侯之間，是很正常的，比國君重賞人才或男主人公賜予女主人公都要合理?！胺悍簵钪?，載沉載浮”，是寫詩人見到天子之前的心情，因不知其實，故心所不安，見天子后才“我心則休”，心情安定下來?！蹲髠鳌焚x詩以小國、大國事解此詩，也說明了詩中提到的雙方有上下級關(guān)系，放在天子與諸侯之間是合理的。

總而言之，《菁菁者莪》一詩同時具有育材和燕飲兩方面的內(nèi)容，但又不是單純的育材或者燕飲，它是一首在宴會上作出的贊美人才長育的詩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