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 破產制度是維護市場信用的有效路徑,市場信用垃圾得以被及時清理,破產重整程序亦為市場主體信用缺陷的彌補提供了可能,這一目標的達成迫切需要信用修復制度的構建。作為信用權派生權利的信用修復請求權是重整企業申請修復信用的權利基礎。因破產重整對于失信風險的消解與企業債務的實際被豁免,失信懲戒措施失去了維持的必要性。完善我國重整企業信用修復制度需要堅持市場化進路,挖掘重整程序中信用修復的內生動力,以合理的增信機制補充重整企業信用的不足。通過信用修復環節的信用承諾與面向社會責任開展的信用補足制度,可以有效平衡各方利益。我國重整企業信用修復制度需要從金融、稅務、市場監管等領域進行全面的規范建構。
[關鍵詞] 信用 破產重整 信用權 失信懲戒 信用修復
[基金項目] 北京市社會科學重大項目“貫徹習近平法治思想推進綜合交通法理體系治理能力現代化問題研究”(22LLFXA026)成果之一。
[作者簡介] 范志勇(1986—),河北衡水人,法學博士,北京交通大學法學院講師,碩士生導師,研究方向:破產法學、經濟法學。
一、引言
市場經濟就是信用經濟,信用是影響市場經濟有序、健康運行的決定性因素。“信用是市場經濟的基本規則,是文明發展的重要基礎和標志。”①近年來,我國各級政府加強了對信用經濟的重視,采取了一系列措施推動建設社會信用體系。一方面,近年來,我國信用法治建設獲得了空前的發展,從中央立法到地方規范,從個人信用、企業信用到政府信用,信用規范的調整面向社會運行領域的各層次主體進行全方位的展開,涉及社會信用信息征集、評估、披露、使用、獎懲、救濟、法律責任等信用管理的各環節的規制規則;另一方面,對于市場經濟中特殊領域的信用現象出現了選擇性或“集體無意識”的規制回避,社會信用管理規范體系反而成了限制該特殊領域中的市場主體發展的主要桎梏,也為整個國民經濟的運行帶來了不穩定因素,影響了我國經濟體制改革的進程,破產重整企業的信用修復問題即為典型例證。目前,我國信用法制實施的信用修復機制堅持以失信主體完全修復失信的原因行為作為基本判斷前提,譬如,對于因欠稅被列入稅務“黑名單”的企業,僅當企業補繳欠稅與相關滯納金、罰款后,稅務機關方可同意恢復其稅務信用,這對于破產重整企業而言是不可能做到的事情,由此,破產重整企業信用修復制度的缺失,成了我國破產重整制度有效開展的主要的“攔路虎”。企業信用修復是目前企業破產重整實踐中普遍面臨的重大難題。
針對企業的市場信用修復,西方信用法治發達國家或者建立了市場化的社會信用管理體系,在已建立相對完善的社會信用法律規范系統的背景下,將破產重整企業的市場信用修復問題納入其中即可以市場化的手段解決;或者采取政府主導型的社會信用管理模式,處于其中的重整信用修復則須單獨的法律制度來予以特殊對待。就我國社會信用管理體系而言,可以預判的是,當前以及今后相當一段時期,將整體呈現出政府主導的特點,面對緊迫的重整企業市場信用修復的難題,我國破產立法應當進行頂層設計,以確立重整企業信用修復的法律制度框架,明確法院裁定批準重整計劃之后的重整企業信用應當被重建的基本原則,并消除重整之前負面信用持續的不利影響,在金融、稅收、市場監管等領域的相關規章、法規等配套的規范性文件,需要在此宏觀架構下一并進行優化。
相較于對我國社會信用體系建設的研究,目前我國針對信用修復的理論成果較少,而涉及破產重整企業市場信用修復機制的研究成果更是無法滿足重整司法實踐對于企業信用修復的需求,現有成果主要集中于就實踐中的種種重整信用修復難題來展開,在整理地方法院進行的區域性應對舉措的基礎上,就某一類或某幾類重整信用修復的問題進行分析,提供規則改進的建議,大多帶有“頭痛醫頭,腳痛醫腳”的局限性,不僅缺乏體系性的制度建構思維,而且在重整企業信用修復的理論基礎層面,也主要引用社會信用法的普遍法理來探究重整企業信用修復機理,缺乏面向破產重整制度的針對性,無法充分體現被法院裁定批準的重整計劃的法律效力以及對既有的信用法律關系的革命性的影響力。對此,筆者試圖從重整程序本身的效力與特征入手,站在重整制度的視角來探析重整企業信用修復機制的建立。在明晰破產整體制度、破產重整制度與市場信用三者之間關系的前提下,明確信用修復對于重整目標實現的不可或缺性,揭示從信用權范疇中抽象出來的信用修復請求權,以其作為重整企業申請修復市場信用的請求權基礎,并結合失信懲戒的目標與破產重整程序的法律效力,力求全面揭示重整企業信用修復的正當性。在完成重整企業信用修復的宏觀法理構造之后,沿著中觀的體系建設與微觀的規范建構的雙重路徑一并著力,在尋求完善重整企業信用修復制度的市場化發展、內生動力、外部增信以及配套法律制度體系的同時,我國重整企業信用修復制度還需要在相應的各級立法層面予以全面的規范建構。
二、破產重整與信用修復的價值共生
信用的多重內涵在現代社會治理結構中構成了社會信用體系的綜合性范疇,破產重整企業需要修復的市場信用屬于社會信用體系的一部分。在破產重整與破產和解程序中,債務人企業的市場主體資格得以存續,尤其是破產重整制度,不僅僅著眼于破產和解程序對當事人債權債務關系的梳理與債務的調解,其價值更在于債務人企業經營的持續與事業的重生。由此,破產重整制度的實施必然面對債務人企業信用修復的問題,債務人企業能否重整成功迫切需要完善的市場信用修復制度的支持。
(一)市場信用的多重面向
信用本質上是一種精神范疇,如同普羅透斯的臉,在不同的社會領域展現不同的形式。作為社會倫理層面的信用,主要體現為誠信的道德。而經濟學視野中的信用又與經濟利益結合在一起,“是指建立在授信人對受信人償付承諾的信任的基礎上,使受信人不用立即付款就可獲得商品、服務或貨幣的能力”陳新年:《信用論》,北京:經濟科學出版社,2017年,第2頁。。法律上的信用主要是基于市場延時交易而表現出的以借貸為主的關系,即為債的法律關系。道德、經濟、法律等社會多層次信用內容組成了綜合性的范疇——社會信用體系。
“社會信用體系是市場經濟體制中的重要制度安排,是一項覆蓋全社會的誠信系統工程。它以法律法規為依據,以信用活動的參與者為主體,以信用活動者的信用記錄為基礎,旨在規范信用數據的收集和使用,形成激勵守信、懲戒失信的機制。”
吳維海、張曉麗:《大國信用——全球視野的中國社會信用體系》,北京:中國計劃出版社,2017年,第15頁。以信用主體為標準,可以將社會信用體系劃分為個人信用關系、企業信用關系、國家信用關系三個信用層次參見毛道維《中國社會信用制度體系建設及其次序研究》,北京:中國金融出版社,2015年,第78頁。。其中,企業信用關系主要表現為企業的市場信用,主要指企業作為信用經濟關系中的市場主體與交易關系人之間信用狀態,企業信用體系的建設對于約束企業在市場經濟中開展公平競爭、誠信經營,規范市場優勝劣汰機制,促進市場資源的優化配置方面發揮著重要的作用。筆者主要在企業的市場信用范疇內探討破產重整市場主體的信用修復機制。
以比較法視角考察,以美國為代表的社會信用管理模式主要表現為市場自發型,其憑借長期發展形成的完善的市場征信機構,組建了市場化的信用修復機構,并通過成立信用修復行業協會實現自治管理。美國的信用評級機構(credit rating agencies,簡稱“CRAs”)獨立做出信用評價,并受到美國憲法第一修正案關于言論自由的保護,法院認為信用評級機構的評級結論屬于針對公共事務的言論,并將對信用評級機構的履職保障與被進行信用評價的市場主體的信用權益保護予以平衡See to Joseph G. Bunn, “A Justified ‘Assault upon the Citadel of Privity’ and the First Amendment: A Theory of Liability for Investors Seeking Recovery from Credit Rating Agencies”, University of Puerto Rico Business Law Journal, 2011, 2(1), p. 128.。而以德國、法國等大陸法系國家為代表的社會信用管理模式體現為政府強制型,政府通過公權力面向市場主體強制收集相關信用信息,以此為依托建立征信系統,來規制市場主體的信用行為。相較而言,目前我國的社會信用體系建設主要以政府對信用收集與管理為主導,呈現出明顯的“政策推動、行政主導”的特征,這在我國社會信用體系建設的初創階段是必要的,但從將社會信用建設融入法治軌道的長遠趨勢來看,需要確立統一的社會信用立法,在此框架下,積極培育第三方信用機構,發展信用經濟市場,促生市場和社會導向形成的自發信用秩序參見王偉《論社會信用法的立法模式選擇》,《中國法學》2021年第1期。。
(二)破產制度是規范市場信用的有效路徑
市場經濟的精髓在于商品經濟,而商品經濟中的商品交易離不開信用的支配,信用促進了市場資源的優化配置,市場信用因此成為決定市場經濟有序運行的關鍵性因素參見王欣新《論破產法在市場資源配置中的重要作用》,《中共杭州市委黨校學報》2014年第6期。。破產法通過作用于企業信用領域,有效清理市場信用垃圾,成為維護市場經濟信用秩序的法律保障。
市場信用在法律層面主要表現為債的關系,市場經濟以信用交易為原則,以即時交易為例外。在市場經濟的日常交易環節,當市場主體尚保有債務清償能力時,債的法律關系的規范任務主要由合同法、民事訴訟法等法律完成。而破產法作為“特別的債法”,與其他法律一同調整市場主體的債權債務關系,在市場主體對外喪失債務清償能力時發揮公平清償的作用。債務人發生了破產原因,進入破產程序之時,其信用狀態也瀕臨崩潰,倘若容忍各方債權人各自通過分散的訴訟途徑開展維權競賽,面向有限的債務人財產追索債權,勢必導致非公平的偏頗性清償,損害行權能力相對低下的債權人以及起訴、執行在后或沒有訴訟債權人的合理債權受償利益。傳統民事救濟手段不利于債務人財產價值的最大化,使債務人難以選擇能夠帶來事業重生的破產重整、和解程序,只得走向營業終止、主體注銷的道路。同時,無序的債權清償導致的恐慌也破壞了市場經濟秩序,為社會發展帶來了不穩定因素。破產法本質上是公平清理債權債務關系之法,是解決市場主體信用危機的有效路徑。對喪失清償能力的市場主體及時通過破產程序實現有序退出,可以形成阻止信用危機蔓延的“防火墻”,保障市場經濟的良性運行。
從宏觀經濟層面而言,“僵尸企業”、杠桿過高、市場產能過剩等市場經濟發展中出現的痼疾,使市場信用產生了錯配。縱容市場經濟頑疾的存在,會引發社會經濟危機的風險。破產法的實施有力地配合了國家供給側結構性改革的調控措施,破產具有及時披露信用風險的功能,使市場信用風險的處理關口前移,對已經實際“死亡”或瀕臨“死亡”但仍無效占用市場寶貴資源的主體實施市場出清,及時清理無價值的信用垃圾,促進了市場資源向更有效率的方向轉移,維護市場經濟的健康發展。當然,對于具有挽救價值的陷入經營困境的市場主體,通過破產重整、和解程序也可使其“涅槃重生”,擺脫僵化的無效狀態,恢復、煥發市場信用活力。
破產法是寬容失敗、鼓勵創新的法律,它響應了國家“大眾創業、萬眾創新”的政策號召,激發了社會創新的活力。破產法一方面是保障債權人公平受償之法,一方面也是保護債務人之法。市場競爭中充滿了機會,也遍布著挑戰,市場競爭勝出者畢竟是少數,對于喪失信用的競爭失敗者必須妥善安置,推動其無效信用的清理與信用的再生,給予債務人事業重生的機會,這是破產法對信用經濟的又一重要功用。我們的法律必須明確區分兩類債務人——誠實而不幸的債務人與欺詐的債務人,并應當給予兩類群體截然不同的規范調整See to F. Regis Noel, “Bankruptcy Law as It Affects Credit”, Georgetown Law Journal, 1925, 13(2), p.131.。破產法對符合法定條件的誠實而不幸的債務人進行債務的實際免責,使其擺脫沉重債務的束縛,得以輕松地再次融入市場經濟大潮中。破產法解除了猶豫在創業、創新邊緣的市場主體的后顧之憂,助推著市場經濟的快速發展。
破產法有助于正常經營企業樹立破產的底線思維,從而促進公司治理結構、金融創新、市場交易規則等方面的規范、完善,進一步妥善處理市場各方的信用關系。近年來,我國公司法進行了修訂,認繳資本制全面取代了實繳資本制,雖然適應了國家“投資興業”的要求,但在社會誠信建設尚不完善、市場主體誠信不彰的社會背景下,同時也助長了信用失控的危機。而破產法中認繳出資人的出資義務加速到期的規定,成為永遠懸于不誠信出資人頭頂的“達摩克利斯之劍”,倒逼企業投資者依據誠信和理性的原則認繳公司資本,有效彌補了公司法資本制度改革的缺陷《中華人民共和國企業破產法》(以下簡稱“企業破產法”)第35條規定:“人民法院受理破產申請后,債務人的出資人尚未完全履行出資義務的,管理人應當要求該出資人繳納所認繳的出資,而不受出資期限的限制。”。擔保制度在一定意義上可以說是為破產程序做準備,然而倘若擔保債權在破產債權清償順位中不能即時受償,擔保的效力將大打折扣。日益創新的非典型擔保型態、金融衍生品、資管產品破產規避的新規則、資產證券化的風險隔離機制等,能否在市場經濟中產生價值,關鍵要經過破產程序的考驗,視其效力能否得到破產程序認可而決定。
(三)信用修復為破產重整的重要環節
針對因財務問題陷入經營困境的債務人,并非為市場競爭本身所拋棄,最適合它的調整方式是調整公司債務結構,以實現債務人事業重生為目的的重整程序,而非通過整理債務人財產,進而以分拆分配為主要手段的破產清算。破產重整制度拯救了不該被市場淘汰的企業,充分發揮出陷入經營困境的市場資源的最大價值,實現了社會整體福利的最大化,并保障了社會的穩定,實現了市場效果與社會效果的統一參見許德風《破產法論:解釋與功能比較的視角》,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5年,第472頁。。市場信用的維護需要破產重整制度,而破產重整程序的順利開展也需要市場信用制度的支持,即構建市場主體的信用修復制度。以債權人利益最大化為債務人破產重整工作的基本指導原則,債務人企業的重整模式的選擇必須秉持實用主義的態度,基于發揮債務人企業“殼資源”、其他無形資產功用,以及節省固定資產交易環節的稅收成本等考量,當有必要通過“存續式重整”和“反向出售式重整”等重整方式保存債務人企業的原民事主體資格時,其也不可避免地面臨重整前后的信用修復問題。
三、重整企業信用修復的正當性之源
債務人企業因開展保留主體資格的破產重整程序而進行信用修復,具有深厚的正當性基礎,這也是要對重整企業開展信用修復的主要原因。社會信用管理體制下完整的信用懲戒機制蘊含著信用修復的體系要求,反對對失信主體施以“無期徒刑”式的信用懲戒。
(一)權利基礎:從信用權到信用修復請求權
信用是法律直接予以保護的客體,由此衍生出信用權范疇,作為信用權客體的“信用”不同于經濟關系中的信用,特指對主體信用能力的社會評價參見范水蘭《企業征信法律制度及運行機制》,北京:法律出版社,2017年,第6頁。。信用權以信用利益為內核,其與市場經濟的密切關聯使其得以以經濟利益的形式進行交易,從而為權利主體帶來經濟收益,但信用權本質上仍表現為與權利主體不可分割的人格利益參見李建革、劉文宇《基于法經濟學視角的信用權》,《東北師大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6年第3期。。信用之于市場經濟的重要性不言而喻,國家有必要通過法律規范的確權形式對市場主體的信用利益予以保障,這也是效果最好的利益保障方式。具體而言,“信用權是一個人信用之主要表現形式,它以實現交易中的信用利益為內容,是指自然人、法人、其他組織所具有的的履約能力和意愿所獲得的信賴程度的社會評價及其保有、利用、收益、處分信用并排除他人干涉的排他性權利”曾言:《芻議信用權》,《湖南師范大學社會科學學報》2008年第4期。。在民法中,信用權是否為主體所享有的一項獨立的權利類型,尤其是否構成一項獨立的人格權,在學界不無爭議如楊立新教授認為,信用權是指自然人和法人以及其他組織就其所具有的經濟能力在社會上獲得的相應信賴與評價所享有的保有和維護的具體人格權。詳見楊立新:《人格權法》,北京:法律出版社,2011年,第539頁。2002年12月23日提請九屆全國人大常委會審議的民法草案在人格權法一編明確規定自然人、法人享有信用權。。《中華人民共和國民法典》(以下簡稱《民法典》)第1024條將民事主體受到的信用等方面的社會評價納入名譽權的范圍內張新寶、張馨天:《〈民法典〉背景下的失信被懲戒人人格權的保護》,《法律適用》2020年第21期。有學者認為,信用權具有人格權和財產權的混合屬性,外延大于名譽權,侵害他人的信用權,不僅會對其人格權益造成侵害,還會直接影響到其信用交易行為的實施,因此,用名譽權受損的救濟途徑不足以充分保障民事主體的信用權益。參見石露《保護信用權益優化營商環境》,《西部金融》2020年第5期。筆者贊成該觀點,名譽權無法囊括信用權豐富的權益內容,因此,有必要通過法律的體系解釋方法進一步抽象出信用權的范疇。,雖然未在實定法層面將民事主體的信用權作為獨立的權利加以規定,但結合第1029條規定的民事主體對于被信用評價方面的權利內容,可以從中抽象出民事主體信用權的學理范疇,而此信用權是一項類型豐富的權利束,第1029條針對民事主體就不當信用評價可以提出異議與救濟的規定,為信用修復請求權作為信用權子權利的地位提供了規范基礎。民事主體包括自然人、法人、非法人組織等類型,所以,破產債務人企業同樣享有信用權,以及屬于信用權范疇的信用修復請求權。
失信懲戒措施構成對市場主體信用權的合法限制,但失信懲戒并非可以無限制施加于信用主體,信用主體享有基于正當事由的信用修復權,并構成對失信懲戒的反限制,以保證將失信懲戒措施限縮于正當性的標準之內,避免其侵犯信用主體的其他權利,如憲法基本權利、人格權等民事權利。此信用修復權在權利形式上體現為對失信懲戒措施實施主體的請求權,其請求權基礎規范則在于作為市場主體人格權的信用權。就應然邏輯推導而論,當修復信用的正當的法定事由具備時,信用主體得基于信用權,向職權機關提出修復信用的申請,以恢復信用權的完滿狀態。倘若此時職權機關予以不當拒絕,信用主體的信用修復的人格權請求權則相應轉化為侵權請求權,得以向職權機關主張其承擔侵犯信用權的侵權責任。在破產企業重整成功后,行政機關拒絕債務人修復信用的請求,是一種侵犯債務人企業信用權的不作為的侵權行為,行政機關的依法執行職務的主張不構成正當的能夠消除侵權責任的違法阻卻事由。同時,《民法典》第1030條為信用主體的信用修復請求權向信用管理職權機關的侵權責任的轉化提供了法律依據。當企業債務人步入破產重整程序后,不再具有主觀上可被歸責的惡意失信情形,破產法在企業破產領域的優先適用效力,消除了企業失信的違法性,企業債務人的失信懲戒之路應當在破產重整程序一并結束,否則,重整企業的信用修復請求權將被激活,成為其維護合法信用權益的重要的救濟路徑。
(二)施加于重整企業持續性信用懲戒的無價值性
無疑,信用評價會對被評價者的未來計劃產生重要影響
See to Deanna Kitamura & Deanne Loonin, “Getting Credit Where Credit is Due: Helping Welfare-to-Work Clients Address Credit-Reporting Issues”, Clearinghouse Review, 2000, 34(3), p.148.。而當被評價者的未來計劃獲得合法性效力之后,負面的信用評價便不應再成為其實現的阻礙,否則信用評價將產生合法性危機,破產重整的法律效力為企業債務人獲得全新的信用評價提供了合法性基礎。從信用風險角度而言,破產重整程序的開展需要債務人企業具備破產立法規定的重整事由;債權人會議對重整計劃草案進行表決時,將對草案內容進行審核與評定;法院批準破產重整計劃草案時,又會再次對債務人整體經營狀況以及重整計劃草案的合理性、可行性等進行多維度的考量;最終,債務人成功執行完畢重整計劃,實現了債權人和法院對其規劃的目標。此四重風險防范手段已將債務人企業群體層層過濾,走出破產重整程序,進而面對信用恢復問題的債務人企業可謂“涅槃”重生,失信導致的風險已然無存。
就信用的本質而言,“信用的本質是基于產權、交易或其他經濟活動所派生的經濟要求權的實現”李曉安等:《社會信用法律制度體系研究》,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3年,第28頁。。而信用范疇的核心則是基于債權之上的要求權。當債務人的申報債權的全體債權人通過法定的破產重整程序對債務人的部分債務進行豁免,在債務人執行完畢重整計劃,實現了債權人對債務人償還債權的期望后,這意味著債務人企業在重整計劃草案被債權人依法表決通過或被法院強制批準時點之前,其對外債務的負擔已經解除。況且,在破產重整程序中,物權如破產重整程序中,對債務人財產享有物權的權利人可以通過向管理人主張行使取回權來實現權利。、股權、知識產權等權利主體的權利內容也往往被一并處分。通過重整計劃草案的生效與被執行終結,債務人在事業重生的同時,也面向過去的信用進行了徹底的告別。作為失信懲戒的信用缺陷已經無法再發揮實際意義,懲戒措施再繼續下去只會給債務人企業帶來事業重生的巨大困難,而無積極的社會作用。
債務人企業因喪失債務清償能力而不得不走向破產之路,本即意味著失去了市場交易信用,往往因此進行破產清算程序,并最終退出市場,實現市場無效信用的出清。破產重整具有不同于破產清算的制度價值,重整是對已經陷入經營困境卻有挽救希望的企業實施的旨在促進其事業重生的破產預防程序。破產重整的目的在于對債務人企業的所有債務進行概括清理的同時,拯救具有營業價值的債務人,使債務人擺脫財務困境,維持企業的營運價值參見韓長印主編《破產法學》,北京: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2016年,第231頁。。破產重整成功不僅帶來了債務人企業營業事務的恢復,而且也意味著債務人信用的修復,債務人企業將以重生的、全新的市場主體身份參與市場交易中。因為重整企業仍延續著重整前的統一社會信用代碼、法人資格等主體身份,重整成功后存續的債務人企業較重整前仍為同一企業。重整企業公司治理、股東結構、財務狀況、經營方向等內容的變更并不構成其主體變更的實質理由,況且企業并購、重組等非破產的操作方式也會導致其內部結構的上述變動。同一企業在重整后進行信用修復的根本原因,在于債務人企業信用權的必然要求,而且重整程序產生的債務豁免、信用風險消失等效果,使繼續維持信用懲戒措施失去了價值針對破產重整企業延續信用懲戒措施亦將違背社會信用法治中的過罰相當原則與責任自負原則。因為企業債務人經歷重整程序,待其破產重整計劃被債權人會議通過且法院批準生效之后,重整企業缺失的市場信用將通過全體債權人的決議程序而得以補足,企業債務人不再具有被處以失信懲戒措施的可被歸責的違法性,進而不應再承受相應的懲罰,以體現過罰相當原則的要求。責任自負原則也可以適用于重整場域,企業債務人在重整前后不應被視為同一信用主體,其信用實質內容發生了變更,重整后的債務人不應背負信用管理機構施加予重整前債務人的懲罰負擔。詳見王偉《論社會信用法的立法模式選擇》,《中國法學》2021年第1期。。
(三)信用修復是信用系統建設的體系化要求
信息不對稱、博弈困境等因素必然導致市場契約的不完全性,進而引發了機會主義和失信行為的產生,失信懲戒機制是一種最有效率的保障契約實施的制度,促使失衡的信息得以恢復,解決不完全契約的高交易成本問題。因此,信用懲戒機制通過使預失信主體對懲罰措施產生畏懼,迫使其放棄實施失信行為,推動了全社會的市場守信風氣的形成參見李鋒《社會主體信用獎懲機制研究》,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7年,第58頁。。“健全有效的失信懲戒機制直接標志著一個國家或地區信用服務體系和信用制度的完整性,同時也間接標志著其信用交易的成熟程度。”吳維海、張曉麗:《大國信用——全球視野的中國社會信用體系》,北京:中國計劃出版社,2017年,第83頁。信用懲戒機制應當是囊括守信激勵、失信懲罰、信用修復等多項子系統的完整的制度體系。信用修復是以失信懲戒機制為前提的,僅當債務人企業被授信單位以征信數據為基礎課以失信懲罰措施時,才會產生企業信用的缺陷。歐盟1995年頒布的《涉及個人數據處理的個人權利保護以及此類數據自由流動的指令》,規定了信用信息的收集、保存、處理、獲取和刪除規則,明確了違反指令規定的法律責任以及在歐盟內部以及歐盟外部各國之間的跨國界征信信息的流動規則。其第一章第2條(b)規定:“‘個人數據處理’是指對個人數據進行的任何操作或一系列操作,無論是否采用自動化手段,例如收集,記錄,組成,存儲,改編或變更,修復,查詢,使用,通過傳輸、分發或任何其他方式的披露、排列或組合、隔離、刪除或銷毀。”孫志偉:《國際信用體系比較》,北京:中國金融出版社,2014年,第275頁。從而明確建立了不良信用信息的修復機制。
“在設計失信懲罰機制時,還要考慮到給失信企業以生存空間和改過的機會,要合理‘量刑’。失信懲戒機制的‘量刑’是基于對企業進行震懾作用和教育的效果而設計的,嘗到因失信而受到懲罰的嚴重后果,足以達到教育失信企業的目的。”李新庚:《社會信用體系運行機制研究》,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7年,第64頁。例如在美國,除涉及大額資金交易之外,信用管理機構不得披露市場主體超過七年的不良信用信息,消費者破產信息可以最多公示十年See to 15 U.S.C. § 1681c (1988).。失信懲戒措施可以區分為有限性和持續性方式。與有限性懲戒措施不同,債務人企業被施加持續性失信懲戒措施,會導致其信用的持續性缺陷,倘若沒有外部的、規范的信用修復制度,企業信用將無法自我恢復完滿狀態。信用修復缺失背景下的債務人企業也將因持續性的信用懲戒在信用領域被判以“無期徒刑”,信用的缺陷成為了其維持經營活動的無法承受之重。信用法律規范未來的發展方向應當鼓勵針對個體債務人企業的不同層面的失信懲戒措施加以懲罰期限,相應的制度規范應設立法定期限區間以約束實踐中無限期失信懲戒措施的適用,同時,設定在法定期限內消除懲戒措施的條件,明確破產重整作為導致部分懲戒措施提前到期終止的規則。
四、自助與外力結合的重整企業信用修復進路
完善重整企業信用修復制度的體系建設,需要從市場化路徑入手,優化重整計劃的內容與強化重整計劃的執行,通過將重整企業信用修復工作納入重整計劃對職權機關債權人義務的約定部分,保障職權機關對重整企業信用修復義務的落實。同時,充分運用擔保與保險的制度工具,為重整企業進行增信,進一步消除債權人對于重整企業信用風險的顧慮,并通過重整環節的信用承諾與企業履行社會責任帶來的信用補足機制,均衡重整企業信用修復法律關系中各方利益。
(一)信用修復長效發展的市場化機制
前已述及,美國采取市場自發型的社會信用管理模式。美國于1970年頒布《公平信用報告法》(Fair Credit Reporting Act,簡稱“FCRA”)FCRA旨在平衡主張便捷獲取作出正確商業決策所必須信息的商業需求,與保障消費者信用信息知情權與糾正權。該法案強調了消費者的隱私權與信用記錄的私密性,并需要公正、平等的程序以實現消費者信貸、保險、就業以及其他合法的商業目標。隱私是整個法案中反復出現的主題,與意在確保信用報告信息準確的規定相互交織。See Blair C. Fensterstock, “the Public and the Fair Credit Reporting Act”, Communications and the Law, 1980, 2(1), p. 34.,成為規范包括信用評級公司在內的征信機構行為的聯邦主要法律,其對信用報告及其使用的規制有力地保障著市場主體的信用權益,但因其規范的模糊性與執行力度有待加強等弊端,仍廣為詬病,不僅信用報告的準確性與完整性不可能達到完美的程度,而且隨著市場主體自身經濟情況的變動,其信用評價也應隨之更新,因而信用管理需要信用修復制度的配合,才能夠共同實現有效信用管理的制度目標See to James P. Nehf, “a Legislative Framework for Reducing Fraud in the Credit Repair Industry”, North Carolina Law Review, 1992, 70(3), pp. 782-783.。而且,社會信用管理制度的發展與所涉信用信息的劇增,將會使得信用管理的專業性愈強,市場主體往往僅能對其接受社會信用管理具有樸素的意識,但對于信用管理系統的內部運作機理與自身信用權益是否得到了良好的保障缺乏認識,因而,作為獨立個體的市場主體需要專業機構的輔助,尤其當主體面臨信用修復問題之時,這也催生了市場化的信用修復機構的出現。在20世紀80年代早期,美國信用修復機構(credit repair organization,簡稱“CROs”)自發成立,來滿足市場主體對信用信息以及信用管理方面獲取援助的需求,但信用修復機構的市場化運作也同時帶來了不誠信與欺詐的問題,進行虛假宣傳的信用修復機構嚴重損害了市場主體的合法權益,尤其是處于經濟劣勢地位的消費者。為此,1996年,美國國會頒布了《信用修復組織法》(Credit Repair Organizations Act,簡稱“CROA”),將信用修復從業者的不誠信與欺詐行為認定為非法行為,從而在充分保障市場主體的信用修復權益的同時,推動了美國信用修復機構的規范性運營See to Ann M. Grefe, “FTC v. Gill: A Step toward Deterring Illegal Practices of Credit Repair Organizations”, Loyola Consumer Law Review, 2002, 15(1), pp. 57-58.。詳言之,《信用修復組織法》的目的在于確保信用修復組織提供服務的潛在購買者獲得有關購買此類服務的知情決策所需的必要信息,并保護公眾免受信用修復機構的不公正或欺詐性廣告與商業行為的影響See to Molly Bee MacCaskey, “Is the Right to Sue Really the Right to Sue - Examining Arbitration and the Language of the Credit Repair Organization Act”, University of Louisville Law Review, 2011, 50(1), p.131.。
在常態化的信用管理機制的基礎上,信用修復機構承擔著滿足市場主體多樣化的信用修復需求的責任。同時,美國的信用服務市場還為市場主體供給高水平的信用監測服務,服務公司實時監測市場主體的信用報告,對報告中的重要變化情況及時告知信息主體,保障市場主體的信用知情權參見漆世濠《多元化信用服務市場發展與信息主體權益保護的權衡——美國信用修復市場監管的矛盾與啟示》,《征信》2018年第5期。。美國的信用監測市場服務不僅保證了信用主體信息的準確性,充分保障了市場主體對自身信用信息的知情權、監督權、隱私權等廣義信用權,還為信用信息錯誤、信息的不當收集、征信侵權行為,抑或破產等特殊事由導致的信用修復提供了重要的信息來源與依據,很好地發揮了輔助市場主體信用修復的作用。綜言之,作為社會信用制度建設基本內容的信用活動制度化的根本前提是:社會信用管理制度健全,通過市場化的信用管理與服務主體對市場經濟主體的有關信用資料和信息進行市場化的管理,以使其管理的信用可以作為一種市場要素進行交易參見李新庚《信用理論與制度建設研究》,北京:中國書籍出版社,2019年,第25頁。。因此,美國對市場主體信用修復制度的市場化設置進路,值得我國破產重整企業信用修復制度借鑒,市場化路徑是建立、健全持續、健康運行的市場主體信用修復機制的必由之路。
(二)以重整計劃促生信用修復的內在動力
管理人需要具備重整工作的前瞻性,對于涉及后續債務人信用修復問題的重整程序,管理人應盡量在重整計劃草案中通過明確約定銀行、稅務、行政罰款債權人、刑事罰金債權人、民事債權人等必須在重整程序中予以配合的義務,在重整計劃取得效力的階段即爭取各方債權人的支持,首先在債權人內部形成一致行動。參與債務人企業重整程序的各方債權人需切實履行被法院批準生效的重整計劃對其所約定的關于債務人信用恢復方面的配合義務。如約定債務人的銀行債權人需積極協調人民銀行征信系統恢復債務人的金融征信信用;債務人的稅收債權人在接受重整所具備的債務人的稅收債務事實免責的基礎上,在稅務系統的欠稅“黑名單”中將債務人除名;行政罰款、刑事罰金作為劣后債權,在一般重整程序中無法獲得清償,生效的重整計劃同樣對其產生了事實上的免責效力,重整債務人的信用恢復則是其債務免責的必然“附隨效力”,行政機關、刑事司法機關需要對債務人相關行政、刑事征信系統中的信用進行修復。當然,這一切的信用修復均以管理人向對應職權機關提出申請為起點。在重整計劃約定了各方債權人配合債務人信用修復義務的情況下,職權機構接受管理人信用修復申請并辦理,更像是履行其契約承諾的行為,申言之,相關機構修復債務人信用的職權行為實現了私法義務化,債務人以重整計劃為依據對職權機關債權人享有要求修復信用的契約權利。倘若職權機關違背重整計劃約定義務,管理人可以向法院起訴請求法院裁決要求職權機關修復債務人信用,重整計劃的約定為法院提供了裁判依據。因此,重整計劃的約束力應當被重視,重整計劃以多數決而非全部決的方式產生效力,不僅對債務人形成了禁錮,而且同時也對債權人的行為進行了約束性的指引。對于債權人與債務人而言,重整計劃對二者可謂構成了“雙務合同”,任何重整計劃的當事人在享有計劃賦予的權利的同時,必須尊重重整計劃,積極履行所負擔的義務。
(三)借助增信措施修復信用的常態化方式
信用存在信息不對稱的根本問題,而擔保是一種消除市場信息不對稱的有效機制參見何涌《民間借貸、信用擔保與小微企業融資》,北京:經濟科學出版社,2018年,第8頁。。“擔保是一種信譽證明和資產責任結合在一起的金融中介行為。對于中小企業融資來說,可以排除其向金融機構融資時擔保品不足的障礙,補充中小企業信用的不足,改變資本供求雙方的利潤流和剩余控制權配置結構,分散金融機構對中小企業融資的風險,促進融資交易的發生,進而優化金融結構。”李鎮華:《信用制度建設的理論基礎探討:基于信用風險管理的視角》,北京:中國金融出版社,2010年,第46頁。對于重整企業而言,其信用狀態較正常經營中的中小企業還要更差,對于擔保增信的需求更加強烈。信用擔保主要表現為信用保證的法律形式,信用保證人和債權人約定,為債務人不能履行債務的風險進行增信參見劉瑛《企業信用法律規制研究》,北京: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2011年,第165頁。。由于信用擔保的高風險化,多數國家的政府在為中小企業信用擔保機構提供財政支持的同時,也在積極促進擔保風險的商業化轉移,抑或商業保險經營主體直接向市場主體提供信用保險產品這也體現出21世紀行政法發展的明顯的轉向,政府職能進一步通過社會化進行轉移,政府將更多的行政職能內化于民事主體的民事行為中來完成。如通過機動車交通事故責任強制保險,不僅拓展了保險公司業務范圍,促進了我國保險行業發展,更極大減輕了道路交通管理部門對道路安全的監管壓力,目前,政府通過倡導全國統保或區域統保的環境污染責任保險、安全生產責任保險等社會性保險產品,進一步踐行著政民協治的價值理念。。如此,不僅能夠減少政府機關的“習慣性干預”,減輕財政支出的壓力,而且能通過增加風險承擔主體的方式,降低企業的信用風險,推動市場發展參見劉瑛《企業信用法律規制研究》,北京:中國政法大學出版,2011年,第199頁。。
“保險具有損失補償、經濟給付、化解和分散風險、融資等功能。”李鎮華:《信用制度建設的理論基礎探討:基于信用風險管理的視角》,北京:中國金融出版社,2010年,第45頁。商業保險經營主體可以通過向國內外再保險經營機構進一步分散風險,尤其是通過國際再保險機構的再保險行為,實現利用國際資金增強企業信用,進而推動我國困境企業經營重生的功效。同時,前已述及,重整成功的債務人企業在進入破產程序前因失信導致的市場風險已被繁復的重整程序滌除干凈,擴大對重整成功企業的信用擔保、信用保險以及再保險機制的適用,并不會為金融系統乃至市場經濟的健康運行帶來不穩定的危險因素。由此,建議保監會和保險行業協會出臺規范性文件鼓勵保險業務經營主體通過傳統保險產品附加條款或創新信用保險產品為破產重整成功的企業增信,從而分擔與間接緩解銀行等金融機構恢復重整企業信用的風險。根據風險承擔原理,承擔等量風險的主體越多,單位風險就越小。但保險機構的增信僅能夠發揮補強債務人信用缺失的補充性功能,無法填補債務人由于失信懲戒導致的根本性信用缺陷,后者仍然有待于其他信用修復機制規范予以解決。
除專業擔保機構與保險機構外,在參與債務人重整的戰略投資人信用較好的情況下,投資人可以通過積極擔任債務人的擔保人為其信用進行增信,或者在人民銀行征信系統中,將戰略投資人信用與債務人信用互聯,從而將戰略投資人的信用與債務人企業的信用進行綁定,以戰略投資人的良好信用為債務人企業背書。同時,筆者建議積極探索重整階段的納稅擔保制度的適用規則,為重整成功企業的稅務信用修復提供助力納稅擔保是一項可以考慮融入破產重整程序中的制度工具,針對法院受理破產案件之前債務人所欠稅款與滯納金,由債務人或第三人提供擔保,可以消除稅務機關對稅收債權獲得清償的憂慮,從而支持債務人或管理人提出的重整計劃草案的表決。納稅擔保也可以適用于保障重整計劃實施過程中新發生的稅收之債的情境,從而債務人得以集中自身本就稀缺的資源,全力推動重整計劃方案的落地。詳見范志勇:《納稅擔保制度完善的私法進路》,《稅務與經濟》2018年第4期。。通過納稅擔保制度,企業可以獲得稅務機關對債務人企業重整的支持,及時修復債務人稅務信用信息。
(四)重整企業自我修復信用的可能方向
1.信用承諾制度的利益平衡結構
我國《國務院辦公廳關于運用大數據加強對市場主體服務和監管的若干意見》(國辦發〔2015〕51號)就于社會信用管理體系中建立健全信用承諾制度作出了明確規定,該文件著眼于在市場準入制度中增加準入主體的信用承諾負擔,以與社會信用管理體系相銜接,提高市場主體的誠實守信度。就信用承諾制度的適用范圍而言,其在重整企業的信用修復領域亦有得到適用的可能空間。
破產重整企業畢竟出現了已喪失或可能喪失債務清償能力的破產重整原因情形,因其市場信用缺失,往往已被社會信用管理系統施以信用懲戒,在重整企業請求信用修復以恢復營業事務重生之能力與其他市場主體交易安全、社會經濟秩序保障價值之間存在著張力。法律為利益衡平之術,法律調整的宗旨在于促進法律關系主體之間的利益平衡,每一位社會主體在參與市場競爭過程中,通過對他者利益與社會公共利益的“觀照”,得以實現自身利益的最大化,建立規范內的自由王國,完全傾向于一方訴求的選擇方式有違法律調整的利益均衡原則。在認可重整企業信用修復的操作之前,通過對重整企業施加一定的不影響其當前市場經營資格的信用負擔,消除交易相對方對其信用風險的不安全性的憂慮,可以促成重整企業信用修復環節的主體利益平衡狀態的實現。而作為信用修復條件的較為有效的、可行的方式是重整企業的信用承諾制度參見閆海、王天依《論重整企業信用修復的特征、機制與方式》,《征信》2021年第1期。亦有學者提出建立信用修復宣誓制度的建議,將發揮與信用承諾制度異曲同工之效。參見劉俊海《信用責任:正在生長中的第四大法律責任》,《法學論壇》2019年第6期。,重整企業向相應的對其施加信用懲戒的信用管理機構申請信用修復之前,必須在該機構設立的相關系統平臺上進行公開公告,承諾嚴格遵守社會信用管理法律、法規,誠信經營,積極保持市場信用的完整、有效。在信用被修復之后,重整再次違法失信經營的,因違背信用承諾,將面臨雙重的更加嚴格的信用懲戒。作為信用修復前提的信用承諾制度,以加大再次失信懲戒力度的方式,給信用修復申請人帶來一定的威懾,促使其以誠實信用的態度參與市場競爭,彰顯出信用管理的預防與教育目的的功能與價值。
2.指向社會責任的信用補足制度
社會信用管理法律制度視野中的信用是指具有權利能力與完全行為能力的自然人、法人以及非法人組織遵守法定義務或者履行依法約定義務的狀況。因為道德事件缺乏既定法定程序,導致極大的不確定性,所以,社會信用管理不宜將道德事項納入評價范疇參見羅培新《社會信用法:原理·規則·案例》,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8年,第37頁。。然而,倘若道德信息能夠通過規范化的合理的法律程序進行收集,進入社會信用管理體系之中,完成以德入法的要求,那么,此時信用管理中的道德因素將由飄忽不定的模糊情狀轉化為法律可以有效控制的重要評價元素,況且,信用初始即為道德概念,信用法治建設本身即是將道德信用法律化的過程。法律能夠調整的其他道德事項宜作為對主體信用評價的重要考量因素。《上海市公共信用信息歸集和使用管理辦法》(滬府令38號)第13條將“參與各級人民政府及其部門、群團組織開展的志愿服務、慈善捐贈活動等信息”列為公共信用信息收集的范圍內,可以視為在信用管理領域以德入法的一次嘗試。
結合道德信息收集與管理的實踐經驗,在社會信用修復法律體系中,可以為破產重整企業設置失信補足機制,引導重整企業積極通過捐贈、結對幫扶、扶貧開發等慈善行為,開展組織員工義務勞動等志愿服務,以及通過承擔部分適當的輔助社會管理職能等履行企業社會責任的方式,獲得信用管理機構施行的信用懲戒措施的諒解。將對破產重整企業開展社會責任履行情況的評價,作為其信用狀況判斷的參考依據,并成為補足其所失信用的重要加分項,助力于重整企業信用修復的實現。此舉也體現出信用交易的思路,信用蘊含著經濟主體的信譽、商譽、品牌等經濟要素,是市場主體在市場經濟中的一種社會資本與無形資產,對主體而言代表著經濟利益參見李新庚《信用理論與制度建設研究》,北京:中國書籍出版社,2019年,第136頁。。重整企業積極履行社會責任,將其被社會信用管理系統予以評價也轉化為企業的市場信用,進而成為企業申請修復缺失信用的對價,以彌補信用狀態的不足。失信補足制度鼓勵企業以承擔社會責任的方式實現自救,可以達致信用懲戒、信用修復與企業運行的社會效果的統一,充分體現出均衡失信企業與其他市場主體利益、社會公共利益的法律調整理念,對于其他失信的社會主體具有推廣適用的價值。
五、重整企業信用修復規范的體系化建構
我國中央與地方已逐步認識到企業信用修復制度的重要價值,啟動了 信用修復制度規范的探索工作。國家發展和改革委、最高人民法院等十三部委于2019年7月發布的《加快完善市場主體退出制度改革方案》(發改財金〔2019〕1104號)就重整企業信用修復機制的構建確立了整體性架構。在此宏觀框架下,就重整企業市場修復法律規范體系的建構而言,在我國破產立法中宜確立重整債務人信用修復的原則性規范,明晰重整程序對于企業債務人市場信用的實質性的變革影響,將重整后的企業債務人視為信用新生企業,并相應完善破產法相關配套法律規范的內容,特別針對重整企業設置信用修復的具有可行性的法律適用規則,以從根本上解決重整企業持續經營所遭遇的信用障礙,來輔助實現破產重整制度的價值目標。
(一)金融信用修復:強化重整裁定的約束力
破產重整企業的金融信用集中于銀行的信用管理系統之中,其信息主要包括人民銀行和各類商業銀行針對企業的信貸業務、財產擔保、金融資信等級以及其他獎懲記錄等參見宋玉霞《實施破產重整企業信用修復制度》,《人民法治》2016年第9期。。《征信業管理條例》(國務院令第631號)第16條明確了征信機構對個人不良信息的保存期限為5年,在不良信息保存期限內,信息主體可以對不良信息作出說明,征信機構應當予以記載。但該條例并未涉及企業不良信息的保存期限與相應的查詢權、知情權、隱私權等權利保障的內容。根據《征信業管理條例》第25條的規定,信息主體向征信機構或者信息提供者提出異議、要求更正的適用前提僅限于征信機構采集、保存、提供的信息存在錯誤、遺漏的情形,破產重整并未被涵蓋在內。我國征信中心在實踐中開展的信用信息修復工作主要涉及信用主體因客觀原因導致的錯誤數據,而對于信用主體主觀惡意引起的失信信息如何修復,尚缺乏明確的規范指引參見覃珺《不良信用修復機制的設計》,《中國金融》2014年第14期。。
在破產重整程序中,銀行往往擔任了債務人企業的擔保債權人的角色,被法院批準生效的重整計劃本應對銀行債權人產生未獲清償的債務豁免的效力,在實踐中卻并未被銀行所接受并予以配合。債務人企業執行重整計劃過程中與執行完畢后,銀行未獲清償的債權未在內部系統中進行消除,仍掛立于債務人開立的基本戶上,其在人民銀行征信系統與重整前合作的商業銀行的企業信貸的不良信用仍然延續。當債務人企業在重整后使用其在銀行債權人處設立的賬戶時,轉入基本戶的款項會被銀行自動扣劃用于償還重整前的債務。銀行征信系統信用修復機制的缺乏,不僅導致了偏頗性清償的出現,還會影響債務人企業在重整后的正常運營,其難以獲得金融機構的融資、開具銀行保函等,使重整程序對債務的豁免效力失去了意義。
對此問題,浙江省高級人民法院和人民銀行杭州中心支行于2016年8月5日在浙江杭州簽署《關于共同推動供給側結構性改革 防范金融風險的合作框架》,規定浙江全省各級人民法院對破產重整成功企業,及時在執行系統內進行信用修復。溫州地區實踐中以“府院聯動”機制推動債務人企業信用記錄的恢復,即法院聯合政府機關出臺會議紀要,明確將債務人在法院受理其重整案件之前的銀行信用記錄進行封存,銀行根據法院批準重整計劃的裁定書為重整后的企業重建信用記錄,在本區域內很好地解決了債務人重整后信用修復的難題參見潘光林、方飛潮、葉希希《僵尸企業司法處置的溫州路徑》,《人民司法·應用》2016年第16期。。國家發展和改革委、最高人民法院等十三部委于2021年2月出臺的《關于推動和保障管理人在破產程序中依法履職 進一步優化營商環境的意見》(發改財金規〔2021〕274號,以下簡稱《保障管理人依法履職意見》)中明確提出人民銀行等職權部門須采取有效措施支持重整企業修復金融信用,在法院裁定批準重整計劃或者重整計劃執行完畢的時點,自行管理的重整企業債務人或管理人均可持法院的相應裁定書,通過申請在金融信用信息基礎數據庫中加入相關信息等方式,針對重整企業進行金融信用修復。但《保障管理人依法履職意見》僅指出鼓勵金融機構對重整后的企業債務人參照正常企業滿足合理融資需求,而非將重整后的企業債務人必然視為享有完整金融信用的全新企業。結合中央與地方的探索方式,該問題的根本解決之道是修訂《征信業管理條例》,增加重整企業在征信系統中進行信用修復的程序規則。筆者建議其增加規定:重整企業管理人在重整計劃生效后,持法院裁定批準重整計劃的裁定文書,向破產重整受理法院的同級人民銀行提交征信系統信用修復申請,人民銀行系統有義務規范內部審核機制,在固定時限內予以審核恢復信用,得到修復金融信用的重整后企業,在之后的市場活動中不得被金融機構歧視對待。而商業銀行系統需加強對破產法學習與尊重,積極履行重整計劃的約定內容,銀監會對銀行債權人在債務人重整成功后仍扣劃基本戶款項的行為進行禁止。
(二)稅務信用修復:貫徹重整免責的效力
我國稅務機關對納稅人的納稅信用信息開展采集、評價、確定、發布和應用,進行納稅信用管理。根據國家稅務總局《納稅信用管理辦法(試行)》(國家稅務總局公告2014年第40號),以及《國家稅務總局關于納稅信用評價有關事項的公告》(國家稅務總局公告2018年第8號)的相關規定,我國納稅信用級別設A、B、M、C、D五級,其中,D級納稅信用為最低級別。《納稅信用管理辦法(試行)》第20條明確規定了D級納稅人的適用情形,未繳納、未足額繳納稅款、滯納金、罰款,以及逃稅、騙稅,有非正常戶記錄等破產重整企業一般難以避免的情形均包括在內。第32條列舉了稅務機關單獨或與其他部門聯合對D級納稅信用人所施加的懲戒措施,其中,“將納稅信用評價結果通報相關部門,建議在經營、投融資、取得政府供應土地、進出口、出入境、注冊新公司、工程招投標、政府采購、獲得榮譽、安全許可、生產許可、從業任職資格、資質審核等方面予以限制或禁止”,致使重整企業喪失了持續運營的可能性。同時,在重整涉稅實踐中,引進外部戰略投資人作為常見的重整措施,往往涉及變更稅務登記證上的法定代表人,當重整債務人被列為非正常納稅人,原法定代表人會被列入稅務黑名單,稅務部門將因此拒絕當事人變更法定代表人的請求,加大了企業債務人尋找投資人的難度,對已進入重整企業的投資人的權益也將造成損害參見宋玉霞《實施破產重整企業信用修復制度》,《人民法治》2016年第9期。。《重大稅收違法案件信息公布辦法(試行)》第9條規定了撤出稅收違法“黑名單”的必備條件是繳清稅款、滯納金和罰款,但這對于重整企業而言難以做到,也是有悖重整程序規則的做法,因此,我國重整企業的稅收信用修復領域面臨著空白。稅務信用修復困境的根源在于稅務機關不認可破產重整對未獲清償債務免責的效力,且其認為,重整債務人往往維持了原企業的工商登記與營業事務,重整前后的企業資格未發生變更,重整前債務人的不良信用記錄自然無更新的可能參見張世君、高雅麗《論我國破產重整企業納稅信用修復制度之構建》,《稅務研究》2020年第9期。。因此,稅務機關未依照重整計劃的約定內容對未獲清償的稅收債權在稅務系統中進行核銷,并對相應的信用信息進行修復。對此,首要應當樹立合理的破產重整觀念,正確認知重整程序之于企業債務人的法律效力與實質影響,企業的不良信用經由重整程序已然發生了根本的變動。我國納稅信用修復的可行的解決方式是稅務部門接受破產稅收債權無法全額受償的現實,尊重重整計劃的效力,在重整企業管理人持法院出具的批準重整計劃的裁定文書申請辦理稅務信息修復手續時,應當及時修復企業債務人的納稅信用,不得以欠稅為由而拒絕。
(三)市場監管信用的部分修復
我國市場監督管理總局(原國家工商行政管理總局)已設立了“國家企業信用信息公示系統”,根據2014年8月公布的《企業經營異常名錄管理暫行辦法》(國家工商行政管理總局令第68號)第2條的規定,工商行政管理部門將有經營異常情形的企業列入經營異常名錄,通過企業信用信息公示系統公示,提醒其履行公示義務。第4條明確規定了列入經營異常名錄企業的范圍。更嚴重者,根據《嚴重違法失信企業名單管理暫行辦法》(國家工商行政管理總局令第83號)第5條由縣級以上工商行政管理部門列入嚴重違法失信企業名單。根據《企業信息公示暫行條例》第18條的規定,對被列入經營異常名錄或者嚴重違法企業名單的企業,在政府采購、工程招投標、國有土地出讓、授予榮譽稱號等工作中依法予以限制或者禁入。破產重整企業往往名列經營異常名錄企業或嚴重違法失信企業名單之中,因難以滿足移除名錄或失信名單的行政要求,重整企業的后續經營舉步維艱。同時,市場監管領域中的失信還主要表現為被市場監督管理部門吊銷營業執照,當債務人企業重整成功后,被吊銷營業執照的恢復程序缺乏規范。依據上述同樣的重整信用修復邏輯,市場監督管理部門應接受重整企業管理人持法院裁定的申請,消除重整企業的失信公示,當重整企業需要恢復營業執照以繼續運營的,法院應出具相應的恢復營業執照協助執行書,由重整企業的管理人向市場監督管理部門申請辦理。需要注意的是,建筑施工行業關于行業資質的規制,食品藥品、安全生產、環保、檢驗檢疫等具有強烈負外部性領域的信用恢復,因會嚴重影響信用主體之外的不特定公眾的生命、財產安全,并非如市場監管、稅務、銀行、司法執行等信用信息主要涉及交易安全,管理人需提供相應問題達標的證明材料,與法院對重整計劃裁決的司法文書一并提交職權部門審核。
以上對于銀行、稅務、市場監管信用修復的建議,需要明確對于重整計劃草案生效后到被執行完畢前的這一階段,建立企業信用動態修復制度。根據重整計劃的執行期間,框定企業信用暫時恢復的時間段。當企業重整成功,經管理人向法院、行政機關等職權部門申請,債務人信用的暫時修復轉變為完全修復。當然,根本性的信用修復方式是針對重整計劃執行完畢的債務人企業,在企業信用信息公示系統中,賦予債務人新的統一社會信用代碼,如此一來,市場監督管理部門為債務人辦理新的營業執照,稅務機關重新記錄稅務信息,人民銀行征信系統中刷新債務人的金融信用信息等也成為順理成章的一系列后續舉措,即實行重整企業市場信用的聯合修復。同時,可以考慮以最高人民法院全國破產重整案件信息網平臺為基礎,首先建造法院系統的重整企業信用信息系統,隨著破產法庭的批準重整計劃的裁決即時更新信用信息,并與金融、市場監管、稅務等職權部門的企業信用系統實時對接,確保在管理人向職權部門提出修復債務人信用的申請時,職權部門工作人員能夠在本系統中核實債務人的重整信息。
(責任編輯 盧 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