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我國古代八音分類法是最早系統對樂器進行分類的方法,也是我國使用時間跨度最久的樂器分類方式,當下音樂系統“吹拉彈打”分類法是使用范圍最廣的方式,西方霍-薩體系樂器分類方式是最系統科學的樂器分類法。不同維度產生了不同依據的樂器分類方式。類書中記載使用的樂器分類方式與我國古代、當下和西方的樂器分類方式有何異同,以宋清兩朝三部類書為例,對其樂器分類方法進行研究,進而反思我國樂器分類方式的變遷路徑。
關鍵詞:樂器分類 "類書 "《太平御覽》 "陳旸《樂書》 "《古今圖書集成》
類書是我國古代以類相集,呈匯編性質的理論文獻,對世間天文、歷法、文學、技術等方面按類編纂,對當下文獻學、考古學、目錄學的研究方法提供了殷實的可查資料,具有百科全書式的性質。在古代文獻傳播受限的情況下,類書作為卷帙浩繁的碩大工程,常常成為官方系統的代表,如《皇覽》,便是我國古代最早的一部官修類書,雖經史變世遷,現已散佚。宋朝經濟文化繁榮之際也形成了類書編纂的第一高峰,官修類書著有《太平御覽》,同期亦有陳旸以類分列,按類書編纂原則完成的最早專門描寫音樂的《樂書》。延至清朝,《古今圖書集成》的編纂反映了清朝文化發展的繁榮景象,亦代表著清朝成為類書編纂的第二高峰。關注三部類書的編纂背景及其樂器分類方式,從而可以對我國古代樂器分類方式的變遷路徑呈現完整的思考。
一、宋清類書研究現狀
以往有關三部類書的具體研究主要集中在編纂背景、版本流變、引書文獻以及音樂體例圖像等方面。編纂版本方面,有呂健《文獻寶庫 類書淵藪——lt;太平御覽gt;的編纂、版本及對后世類書的影響》一文對《太平御覽》的編纂宗旨概括為以文化成天下、囊括世間萬類、倫次編排有序,將編纂體例概括為事文兼備、存者不錄、中心突出,對宋明清各代主要版本信息進行了介紹,認為該書對后代的類書編纂具有深遠的影響;李樂《李昉的類書編纂思想初探》一文對李昉編纂類書的思想概括為以下三點,分別是和厚多恕 小心循謹、海納百川、兼容并包以及穩中求變、裁成類例,認為李昉編纂類書受到復雜的多方面因素影響,既沉穩保守又有開拓創新;單蕾《清代以前存見的陳旸lt;樂書gt;版本狀況》一文分別對美國國會圖書館攝制北平圖書館的三種善本《樂書》膠片、日藏宋刊本和日藏宋刊元修本以及元刻明遞修本共六個版本的具體狀況展開描述,認為美攝宋刊本膠片與其他五類版本具有較大的不同,其余五類彼此的風格特點具有相似性;盧子揚《淺探國內現存殿版銅活字本lt;古今圖書集成gt;版本信息》列出了現存殿版銅活字本《古今圖書集成》的收藏單位和詳細版本信息,并對后續相關版本的保護與修復提出了可行的意見。引書文獻方面主要有《lt;太平御覽gt;所引五代史料考》一文,李如男《lt;太平御覽gt;引lt;爾雅gt;研究》一文,薛佳惠《陳旸lt;樂書gt;文獻來源考》一文,翟小枝《陳旸lt;樂書gt;引lt;禮記gt;考校》一文等,由于篇幅有限,筆者在此不做過多贅述。
在音樂編纂體例分析、文獻價值、樂器圖像研究等方面,《太平預覽》有鐘麗雯《lt;太平御覽·樂部gt;研究》一文,從宮廷音樂走向、李昉的仕履經歷、以及文獻來源等方面對樂部的編纂背景進行了研究,在此基礎上,集中針對文獻中的編排方法、詳細的門類設置以及正文注釋等的輯采方式做了系統分析,又指出了存在文不對題、標注不詳等問題,最后對其文獻價值和校勘輯佚價值做了總結,認為《樂部》既是音樂文獻的匯集者也是引路人。對陳旸《樂書》的研究主要包含《陳旸lt;樂書·樂圖論gt;音樂文獻價值探析》對《樂圖論》中陳旸資料的廣博性做了家庭環境、社會風氣、宋代科技以及隋唐文化的分析,后對“律呂”“八音”“舞”“古禮”的圖文以及俗部胡部的樂器記載和資料展開研究,以此闡述《樂圖論》在中國文獻學歷史中承前啟后的重要作用。有關《古今圖書集成》音樂部分的研究有徐麗娟《lt;古今圖書集成·樂律典·歌部gt;初探》一文主要通過對《樂律典·歌部》的文獻研讀,了解了歌詩、歌譜、歌唱技巧以及善歌之人,最后解讀了《歌部》的思想,主要包括禮樂觀以及歌曲對情感表達的作用,和歌辭。
除以上對類書的具體研究外,還涉及整體上對類書樂部分類立部思想、樂器分類相關的文章,如《再論八音——從類書出發談八音之外的古代樂器分類方法》、通過對唐代以后各類書樂器分類的排列,指出在樂器演奏變化和樂隊樂器組合形式的影響下,還存在八音分類法之外的樂器分類方式,例如,唐代類書主要按照演奏分類,宋元明主要按照變化性的演奏分類方式,至清代則統一了“吹拉彈打”的樂器演奏分類方式;《論中國古代類書中音樂部分的立類思想與編纂特征》認為“三才”框架下的“天、地、人、事、物”思維影響了樂部各類目的歸屬,并以表格形式對類書中的樂律和樂器分類進行梳理,認為類書音樂部分文獻中有著較穩定的分類,即“樂總(樂類)、歌、舞和樂器。關于樂器分類方面,總結為既有八音分類方式,也有演奏法分類方式和兼顧兩者的分類方式。
二、太平御覽與八音分類法
編纂者李昉對文化的采擷呈開放標準,以“兼收并蓄”原則把握樂器。《樂部》的樂器系統不僅針對以八音分類為基調的本土樂器,亦包含外來漢化之樂器,樂器排列主要體現為先本土后外來傾向,以宋時發展繁盛的古琴與觱篥的不同排列處境可以見得。
竇儼創制“和峴樂”,宋太宗收四海琴物,匯五洲琴人,改琴為九弦琴,以琴本身所具有的象征意義來達到統治的目的。“在中國歷史上,特別重視宮廷雅樂的,是宋朝和清朝的統治者。”[1]講儒學離不開雅樂,講雅樂離不開儒學,二者自周代始便依托而存。將社會儒學與雅樂正統拼接起來構成樂與政通的措施從而知樂然后知政。宋朝有儒學打底,再拼接雅樂,就能于其之間形成了“詩樂”相合的場面,樂器作為樂之載體,載沉載浮,成為音樂發展的物質存在形式。在燕樂音調的發展滿足了統治者貪圖享樂的心理需求的同時,統治者仍專力推行雅樂的發展,并以古琴為雅樂載體,從側面反映了統治者對雅樂的重視以及對古琴的情有獨鐘。
觱篥于隋唐時期便應用于四夷樂、雅樂,亦稱為教坊的一部分,更是有弦樂琵琶勝,管樂篳篥升的景象,其以竹為管,以蘆為首,現稱管子。深究觱篥何以占據宋之樂界,隋唐時期觱篥發展之盛景給出了答案。《樂部》記載:“唐以編入鹵部,名為笳管,用之雅樂,以為雅管”。[2]《樂府詩集》記載唐代鼓吹大、小橫吹部用觱篥、桃皮觱篥,均是觱篥運用于雅樂、鼓吹的實證,后于隋后期雅樂去除。北宋承襲唐樂制精華,縮減宮廷用樂規模,宮廷用樂未達唐之盛,此種情景之下,觱篥卻于宋發展成為鼓吹、教坊中的“頭管”,后教坊單設篳篥專部,如《宋史·樂志》卷一百四十二關于皇帝圣節大宴使用教坊樂之情形:“每春秋圣節三大宴:其第一、皇帝升坐,宰相進酒,庭中吹觱栗,以眾樂和之。”[3],可見觱篥在北宋建國初期雖未被應用于雅樂,卻也成為“不負眾望,扮演了讓樂壇刮目的角色。”[4]
古琴篇幅的巨量與觱篥的后置,從宏觀上呈現了《樂部》樂器分類的先本土后外來思想。據北宋《崇文總目》轉引:“《大樂令壁記》三卷,唐協律郎劉貺撰,分樂元、正樂、四夷樂合三篇。”[5]北宋初期承唐制的觀念將正樂、四夷樂的對比于雅胡之間體現,從筍虡等雅樂樂器之后所接外來樂器與節奏性之樂器可見,從分類角度來講,是為先本土后外來的傾向,也是正樂、四夷樂或雅胡之對比。《太平御覽》樂部雖按部章順序排列各樂器,無系統標示雅部、雅類、雅樂樂器之字眼來與四夷樂、胡部作區分,但分析各樂器排列規則,可看到北宋初期類書編纂已經出現了以正樂、四夷樂為大框架的分類局面。為后來陳旸踏上《樂書·樂圖論》的編寫挖掘了更為清晰的基礎,提供了正樂、四夷樂為起點的雅胡俗分類思路。
三、陳旸《樂書》與雅胡俗樂器分類
陳旸生長、編纂《樂書》的時期正是我國宋初文化“平民化、普及化、開放化和競爭化”[6]而政治積貧薄弱的時期。宋初三朝,“以文化成天下”[7]的基本國策導致以武為本的軍事關注薄弱,邊疆軍隊駐扎數量較少,邊境防御實力減退,形成被動防守的局面。“澶淵之盟”下經濟不斷外流,國家內部積怨加重,人民生活勞苦,北宋的政治地位難以達到往日的輝煌。此種政治情景直接深入地影響到當時的宋朝文人心中。
陳旸《樂書》中對歸于雅部、胡部、俗部三類樂器的定義和樂器排列的編纂包含了眾多陳旸個人情感。對胡樂,其言:“先王之于夷樂,雖有所不廢,然夷不可亂華,哇不可干雅,蓋亦后之而弗先、外之而弗內。”,對俗樂,陳旸所指為“存之不為益,去之不為損”之樂,表現出了與雅樂截然不同的態度,對雅胡俗的收入范圍做了嚴格界定,編纂中對實際樂器條目選擇與陳旸自述出現了很大的出入,主要表現于:
雅樂器依靠儒家典籍中所記載的西周禮樂制度所用樂,符合三代禮儀規范,主要用于郊廟祭祀。于宋未使用于上古時期出現的雅樂器之雛形與出現在上古傳說中的雅樂器也分入雅部之中。如土之屬中古缶、革之屬中夔鼓、竹之屬中都良管、班管等。該類樂器雖在宋代未見使用,但因符合陳旸所衷三代禮制而被重視。陳旸將周后至北宋初新制的雅樂樂器同樣歸于雅部,該部分樂器未曾于西周禮樂中出現,因符合西周禮制規范,是陳旸恢復儒家禮樂的有力之器。主要有“十二弦琴、兩儀琴”等樂器。魯鼓、薛鼓兩者據陳《樂書》記載:“古之人以此行燕禮,為會同之主于其中否以卜興衰,其重投壺之禮如此。”[8]可知,兩器為燕禮投壺所用之器,并非雅樂器。故陳旸在編纂時亦出現了由于本人認識不清而出疑誤之處。陳旸對雅樂器的收錄篇幅與胡俗部對比具有較大的差異,突出了其對雅部的重視程度,以及受到外來侵犯時對外來樂器和非正統樂器的排斥。故有外來樂器之名樂器也按照雅部樂器命名,以此突出表明雅部樂器的正統性。
陳旸所載胡部樂器中,出現較多與雅樂器同名之物——編鐘、編磬;或為雅樂器歸屬同類不同名之器——“胡缶”“十八管簫、二十一管簫、歌簫”“搊箏、臥箏”;或為漢族本土樂器——秦漢琵琶。陳旸認為:“凡為樂器,以十有二律為之數度,以十有二聲為之齊量。”[9]。胡部記載的編鐘、編磬、十八管簫、二十一管簫等因架數或管數不符合十二之屬而未被陳旸納入雅部之中,且據編鐘、編磬、胡缶的記載可知,陳旸認為該種類樂器乃為中國樂器傳入胡地而產生。十八管簫于西涼樂所用,二十一管簫為龜茲部所用,臥箏、搊箏為高麗樂所用,故此雅類胡制新用樂器被列于胡部。秦漢琵琶作為中原本土樂器被列于胡部,此為陳旸編纂分類之失誤,由此可見,陳旸《樂書》的編纂中個人情感色彩的比重較多。
以上陳旸的個人情感明顯將樂器分為正統之雅樂器、外來之胡樂器以及非正統之俗樂器,既包含其個人的政治文化態度,也從歷時性文化發展的角度囊括了除己之外的其他樂器,并以類書的形式按類排列,是為樂器分類發展史上的一大進步,亦為我國研究古代樂器分類特定階段的共時性研究具有重要價值。其雅胡俗三種分類方式在特定的時代為樂器文化發展提供了特定的參考價值,對后續樂器發展史上的進一步總結和歸納產生了重要影響。
四、《古今圖書集成·樂律典》與演奏方式分類法
《古今圖書集成·樂律典》初稿由陳夢雷于康熙四十年(1701)至康熙四十五年(1706)完成。雍正即位后由蔣廷錫對其進行修訂及增補十萬余字。這是我國古代類書發展到巔峰的標志,也是我國古代類書的集大成者。全書共一萬卷,分六匯編三十二典,《樂律典》位于經濟匯編下,典下分列“匯考、總論、圖、表、列傳、藝文、選句、紀事、雜錄、外編”十項,按凡例所言:“凡屬事之大綱,入于匯考。瑣碎而亦有可傳的,則入紀事。百家及釋道之事所紀,有荒唐唯信,或寄寓取譬之辭、臆造之說,錄之則無稽,棄之又疑于掛漏的、則入外編。議論純正的,入于總論。議論雖偏,而詞藻可取的,則入藝文。麗詞、偶語,入于選句。”
縱觀《樂律典》部類排列”[10]樂器相關部類共40個,以演奏方式為主要分類脈絡。金石樂懸擊奏之鐘、錞于、鉦、鐃、鐲、鐸、方響、鈸、磬;撥弦彈弦之琴瑟、琵琶、箜篌、箏、阮咸、五弦;口吹演奏之管、簫、籥、篪、笛、橫吹、笳、角、貝、觱篥、笙竽、塤;非金石擊奏之缶、甌、鼓、鼓吹、柷敔、筑、應、牘、雅、拍板、壤、筍簴等,最后,單列雜樂器部,將眾多無法歸類之樂器列與此。《樂律典》并非全然按照演奏方式,金石為否視為以樂器材料為判定標準,是八音分類法在《樂律典》中出現且唯一出現的一次。故八音分類法雖未成為《樂律典》樂器的主要分類方式,卻以間或附屬形式輔助演奏方式細化分類。此傳統樂器分類方式從屬于演奏方式分類之下的情形有益于我們對《樂律典》分類方法選擇動機的探討。以《樂律典》磬部引陳旸《樂書》內容里看,增加了“磬總論”[11],筆者分析陳旸《樂書中并未包含》“磬總論”這一類目,根據“磬總論”與《樂圖論·石之屬·磬》的內容比較,筆者追溯至《樂書》發現與“磬總論”之內容與《樂書》雅部八音之下“石”[12]的內容一致。將“石”之內容轉架至“磬總論”強調了樂器名稱屬性的重要性,弱化了“磬”作為“石”類樂器的材料依據分類方式。這也是《樂律典》對八音分類法的轉化和改變。
結語
《樂部》《樂圖論》《樂律典》三部類書中的樂器排列方式,從《樂部》的八音分類法為主體現華夷之間的對比與差異到陳旸《樂書》中真正以雅胡俗來區分不同民族、不同地區、不同文化歸屬的樂器,再到《樂律典》拋卻八音分類法和雅胡俗分類法,從樂器自身屬性出發,按照樂器的演奏方式進行分類,使宋清類書中樂器分類方式的轉變呈現為“八音”“雅胡俗”至“演奏方式”的變遷。從三種樂器分類方式的變遷過程中,可以看出各階段各時期的主要文化局面對樂器產生的影響,故針對樂器分類的分析可為后續展開文化格局的探究提供更加充實的歷史依據。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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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宋)李昉等撰:《太平御覽·樂部》卷五八四,北京:中華書局,1960年,2633.
[3]轉引自黃藝鷗.北宋音樂編年史[D].上海音樂學院,2013.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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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宋)王堯臣等《崇文總目》(卷1),《四庫全書》文淵閣本,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影印。
[6]劉琳著 唐宋之際的社會變革與宋代文化的發展,載《國際宋代文化研討會論文集》,北京大學古文獻研究所、四川大學古籍整理研究所合編,孫欽善等主編,四川大學出版社1991年10月第一版。
[7]鄭長鈴.陳旸生平及其人文背景研究[J].中國音樂學,2001(01):90.
[8](宋)陳旸:《樂書》卷118《魯鼓 薛鼓》,張國強點校,鄭州:中州古籍出版社,2019年,589.
[9](宋)陳旸:《樂書》卷49《典同》,張國強點校,鄭州: 中州古籍出版社,2019年,246.
[10]樂律總部、律呂部、聲音部、嘯部、歌部、舞部、鐘部、錞部、鉦部、鐃部、鐲部、鐸部、方響部、鈸部、磬部、琴瑟部、琵琶部、箜篌部、箏部、阮咸部、五弦部、管部、簫部、籥部、篪部、笛部、橫吹部、笳部、角部、貝部、觱篥部、笙竽部、塤部、缶部、甌部、鼓部、鼓吹部、柷敔部、筑部、應部、牘部、雅部、拍板部、壤部、筍簴部、雜樂器部,共46部。
[11]陳夢雷:《古今圖書集成》,中華書局膠版縮印本(據武英殿銅活字本),1934年版,第783冊之44頁。
[12](宋)陳旸:《樂書》卷108《二曰石》,張國強點校,鄭州:中州古籍出版社,2019 年,49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