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衣老爸的風雪花月——翻譯家張谷若和他的世紀》這個書名,我一不留神就看岔了。直到被提醒,才發現原來是“風雪花月”,不是常言的“風花雪月”。一字之差,驟然從浪漫躍入凜然,裹挾著時代歷史、個人命運的縱深與錯綜,也貼合這本書的內容與旨意。
這本書是張玲寫她的父親——翻譯家張谷若的人生故事。張谷若先生翻譯了英國作家哈代、狄更斯等人的作品,尤其是哈代。在中國,《德伯家的苔絲》《還鄉》《無名的裘德》等名作都和張谷若的名字連在一起。但比起民國時其他一些出身名門、逸聞迭出的名流翻譯家、文人,知道和了解他的人顯然少得多。他是完全站在作品背后的那一類譯者。今重尋身影,歷史的空白模糊之處難免令人訝異,但回神靜思,如谷若先生這類“布衣”學者,他們的求生、立志,在大時代中度過日常的方式,才應是歷史中的多數和常數。
作為翻譯家的張谷若,他原名恩裕,一個典型的被寄予中國式厚望的名字,和他的出身甚為融洽。1903年,他出生于山東煙臺市 芝罘島。張玲稱父親乃“布衣”,既是家庭出身,也是學術門庭。出身鄉間平民家庭,張谷若卻自幼好學,成績優異,考入天津南開學校,后進入北京大學英文系。谷若先生一生未踏足他所研究的語言國度。在本土孜孜鉆研反而成為外國文學專家,實屬驚人。他自己當然也深知這一不足,抓緊用功,力求以勤補拙,成為了學生們眼中的“活圖書館”。書中散見許多這方面的細節,有一處令人印象頗深,谷若先生性情內謹,平日無多少消閑之嗜,有英美電影上映時卻不落下,還帶著紙筆在影院摸黑做記錄,反倒是電影明星沒記住幾個。聽來有趣,卻見平日點滴之功。
1980年,谷若先生發表了一篇質地如他本人一樣謹嚴的文章《地道的原文,地道的譯文》,敘述他在翻譯本業上的主張和見解:不僅內容要對等,形式、詞語性質、語言習慣也要對等。這真是非常高的標準。但閱讀他的譯文,不難發現,這其實是他在多年翻譯實踐中的自我總結。哈代名作《還鄉》《德伯家的苔絲》都譯于上世紀30年代,時至今日,依然能體會到谷若先生作為譯者在兩種語言間揣度斟酌的精微用心。譬如哈代小說的風景描寫非常出名,而谷若先生的譯文用語同樣有詩意、有格韻,使原文在漢語語境中再造,讀之也是一篇優美的白話散文。有趣的一點是,對于《德伯家的苔絲》中英國道賽特郡的方言對話,他幾經嘗試,創造性啟用老家山東東部的方言詞來對譯,以突顯相對于標準英語的“土”和“怯”之感。雖然這種譯法難免有一些爭議,但谷若先生追求語言傳神、風格對等的匠心可見一斑。
除了哈代,他還譯有狄更斯的《大衛·考坡菲》、菲爾丁的《棄兒湯姆·瓊斯史》等,這兩部和《德伯家的苔絲》一起列入人民文學出版社“外國文學名著叢書”,也就是俗稱的“網格本”。觀谷若先生翻譯歷程,他和他那一批譯者,所做的貢獻并不僅僅是語言轉換,更是使翻譯文學真正進入中國現代文學序列并成為其中一部分,影響了無數的中國讀者。這一方面有賴于他們精深的外語能力,另一方面也大大得益于他們本身深厚的中文功底。谷若先生即是一例,他先入塾,后入現代學校,各科均衡發展,國學基礎打得扎實,對他后來的翻譯工作很有幫助。
當然,對于張谷若翻譯事業的回顧和探討僅僅是本書的一部分,更令人在意和沉思的,是大時代中知識分子的日常與精神生活方式。與其他民國學者一樣,谷若先生在人生中經歷了戰爭,面臨何去何從的問題。不像被書寫更多的、我們更熟悉的那批南遷學者,他選擇留在淪陷的北平,在輔仁大學繼續教書(1952年隨院校調整并入北京大學)。因教會性質,輔仁大學未被日軍掌握,仍掛中國旗,是覆巢之下僅余的完卵。這在一定程度上保障他和妻女免于顛沛流離之苦,也未讓學術事業中斷,但處在異族統治之下,言說和行動自由受限,精神心理上的壓抑可想而知。這甚至成為他晚育的一個原因——張谷若十七八歲奉父母之命成婚。此后一直有意識地長期“丁克”,一直到他33歲時長女張玲才出生,這在彼時算得上十分前衛——用他的話說:“中國人的孩子生下來就像豬狗一樣給外國人宰割,我要孩子做什么?”但即便如此,孩子真的出生后,他還是盡量提供最好的資源,想盡辦法讓全家在淪陷之城保全,讓兩個女兒健全成長。在張玲的童年記憶中,北平親友間的走訪、交游、互道安慰,皆為灰暗歲月注入一絲光亮,支撐他們度過艱難時刻。這些情節拼湊出的張谷若,是一個典型的父親形象——普通,好似沒有過高的冀望,但拼力負擔起了一份為國之民、為家之主的責任。這既是對北平淪陷時期日常生活的側寫,也是對戰時中國知識分子敘事的一種補充。
與長袖善舞者相比,谷若先生是純粹低調的一類學者,與政治熱潮始終有一定疏離。書里兩度提及,“五四運動”時,他正在北京一中學讀書,雖也隨學長們去天安門游行靜坐,但久坐后心性不耐,便脫離大部隊自行返校。張家是學校師生、北京文化人及山東在京老鄉多方交匯的一處據點,谷若先生開門揖客,與各黨派人物都有往來,卻維持在一個分寸上,兼聽而不逾越。他的交往是人與人之間的,而非建立在某種共同團體或利益上。他的性情多溫和而少激烈,并非引領潮流之人,但這多少也保護了他。書中多次提到老人說他“八字好”,的確,無論是戰爭內亂還是后來的諸多事件,他都沒有受到太大的波及,生涯相對平順,想必也與此稟性有關。
此書副題里的“世紀”,初看仿佛太宏偉,讀之卻覺貼切。谷若先生如一條線索,串起了許多往事,尤其是北大、輔仁西語系這一脈故人故事。除了胡適、錢鐘書、馮至、李霽野、牟潤孫等,還有《馬丁·瞿述偉》譯者葉維之、《哈克貝里·芬歷險記》譯者張萬里等,他們都以一部譯作傳世,是張谷若的多年之交。張玲將這些從記憶中打撈出來,帶著她兒時所見的音容,再度回到人們的視線,如同一部小而生動的群像列傳。
張玲畢業于北大中文系,后來從事英語翻譯,譯有《呼嘯山莊》《傲慢與偏見》《雙城記》等。這部寫父親的書是“另類”之作,她并未嚴格按照時間順序,而是采用了大量插敘、倒敘,往事與記憶在長達幾乎一個世紀的時間線上往復跳躍,構成“多聲部的回音”,這賦予其一種歷史性的維度,也讓我們清晰地看到,經年累月里,在那些相似的歷史關口,像谷若先生這樣一批“普通的”中國知識分子有過何種相似的困惑,又走出了哪些相似的路途。
(來源:《中華讀書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