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構社會創傷的“記憶之場”

［內容摘要］日本侵華期間，侵略者在中國實施了大屠殺、細菌戰、化學戰、強征慰安婦等一系列慘絕人寰的戰爭暴行，留下了一大批能夠證實和揭露日本罪行的文獻、文物、音視頻等史料，可稱為日本侵華暴行之史料群。這些史料不僅是日本侵略者悍然挑起戰爭、制造戰場暴行的有力證據，更是建構中國社會創傷記憶的具象載體。因此，應充分利用日本侵華暴行史料群，在多語種文獻、空間與儀式、教材與課程等層面，通過文字化、視聽化、知識化等途徑，建構中國全景式社會創傷“記憶之場”，并以此解構日本右翼勢力妄圖否認日本侵華暴行的歷史虛無主義，以及將“加害者”倒轉為“受害者”的錯位記憶，讓其成為人類社會反思戰爭的共享記憶。

［關鍵詞］社會創傷；“記憶之場”；日本侵華暴行史料群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674-6201（2023）02-0031-07

二戰結束后，交戰雙方民眾因戰爭暴行等因素，普遍出現了集體性創傷記憶，使得社會創傷記憶研究成為一個新課題。^①社會創傷記憶研究可分為事實研究與表征研究，前者強調創傷事件本身，后者強調創傷記憶的表征與建構。目前，國內學界關于日本侵華戰爭對中國社會造成的創傷記憶研究多為事實層面，表征與建構研究尚處于起步階段，韓東育、鄭毅、步平、徐志民等在論述日本侵華戰爭隱秘邏輯和認識偏差時，涉及中日雙方關于社會創傷記憶的差異。^②日本學界對戰爭創傷記憶研究的重點是“受害者”記憶，如濱谷正晴強調原子彈爆炸對日本民眾造成創傷的“原爆記憶”，木村豐關注美軍對東京進行轟炸的“大轟炸記憶”，大谷進渲染日本戰敗后經濟崩潰、餓殍遍野的“饑荒記憶”。^③西方學界長期受冷戰思維影響，總體上對日本侵華戰爭責任的表述相對模糊，但也有一些富有正義感的學者致力于發掘和證實日本侵華暴行，如美籍華人張純如在美國出版的《南京浩劫：被遺忘的大屠殺》【張純如：《南京浩劫：被遺忘的大屠殺》，楊夏鳴譯，北京：東方出版社，2007年。】引起許多英語國家對日本侵華暴行記憶的關注，法國學者米歇爾·普拉贊【Michael Prazan，Le Massacre de Nankin 1937： Entre mémoire， oubli et négation， Paris：Denoel，2007.】、英國拉納·米特【拉納·米特：《中國，被遺忘的盟友：西方人眼中的抗日戰爭全史》，蔣永強等譯，北京：新世界出版社，2014年。】強調應喚起世界對二戰期間中國戰場的關注，中國抗戰記憶不應被遺忘。

能夠證實和揭露日本罪行的文獻、文物、音視頻等史料，包括中國、日本、海外諸國所藏資料，可稱為日本侵華暴行史料群。法國學者皮埃爾·諾拉（Pierre Nora）提出“記憶之場”概念，強調記憶的“場所”具有物質性、功能性與象征性，有助于社會創傷記憶的系統研究。故而，本文旨在利用日本侵華暴行史料群，借鑒并靈活運用“記憶之場”理論，在多語種文獻、空間與儀式、教材與課程等層面，通過文字化、視聽化、知識化等途徑，建構日本侵華對中國造成社會創傷的全景式“記憶之場”。以此解構日本右翼勢力妄圖否認日本侵華暴行的歷史虛無主義，以及將“加害者”倒轉為“受害者”的錯位記憶，在人類命運共同體視域下，讓其成為人類社會反思戰爭的共享記憶。

一、多語種文獻：文字化的“記憶之場”

“記憶之場是實在的、象征性的和功能性的場所，不過這三層含義同時存在，只是程度不同而已。檔案館看起來是純粹實在性的場域，也只是因為象征性的光環賦予其上。”【皮埃爾·諾拉主編：《記憶之場：法國國民意識的文化社會史》，黃艷紅等譯，南京：南京大學出版社，2015年，第20頁。】國內外許多檔案機構都收藏了日本侵華暴行文獻，圍繞大屠殺、細菌戰、化學戰、慰安婦等多個主題形成了數量龐大的多語種文獻。隨著日本暴行受難者相繼逝去，日本侵華社會創傷建構越來越多地依賴多語種文獻。多語種文獻作為具有象征意義的客體物質，是兼具回溯歷史、建構記憶功能的文字化“記憶之場”。除揭露日本侵華暴行的綜合大型史料集外【代表性文獻有：中央檔案館編：《中央檔案館藏日本侵華戰犯筆供選編》（120冊），北京：中華書局，2015—2017年；張憲文等編：《日本侵華圖志》全25卷，濟南：山東畫報出版社，2015年；湯重南主編：《日本侵華戰爭軍事密檔·最高決策》（45冊），北京：線裝書局，2020年。】，多數史料集是按主題揭露日本侵華暴行。

（一）日軍南京大屠殺的多語種文獻史料

美國耶魯大學神學圖書館特藏部所收藏的日本南京大屠殺文獻主要以當時在中國的傳教士留下的書信、報告為主，這些日軍南京大屠殺罪行專題文獻已被數字化并于2016年初在該圖書館網站開放以供讀者使用【雷亮主編：《海外存藏日本戰爭罪行文獻指要》，北京：國家圖書館出版社，2019年，第137—144頁。】，這些文獻是記錄日軍在南京犯下滔天罪行的一手史料。美國國家檔案和記錄管理局保存著“日本戰爭罪行檔案”【王成志、陳肅等編：《北美藏中國抗日戰爭歷史檔案文獻提要》，上海：復旦大學出版社，2017年，第266—267頁。】，這些檔案包含世界多個機構關于日本戰爭罪行、戰犯和戰爭罪行審判的解密檔案資料。中國學界始終不遺余力地收集、整理、出版南京大屠殺的文獻史料和研究成果，檔案保存機構以中國第二歷史檔案館、南京市檔案館為主，學者以張憲文、朱成山等人為代表，史料類型包括文字檔案、證言、照片等。【代表性文獻有：南京大屠殺史料編輯委員會、南京圖書館編：《侵華日軍南京大屠殺史料紀實·證言》，南京：江蘇古籍出版社，1985年；南京大屠殺史料編輯委員會等編：《侵華日軍南京大屠殺暴行照片集》，南京：江蘇古籍出版社，1985年；朱成山主編：《侵華日軍南京大屠殺幸存者證言集》，南京：南京大學出版社，1994年；張憲文主編：《南京大屠殺史料集》（72卷），南京：江蘇人民出版社，2014年；國家檔案局編：《世界記憶名錄：南京大屠殺檔案》（20冊），南京：南京出版社，2017年。】這些文獻史料的出版，對于保存歷史記憶起到了重要作用。

（二）日軍侵華細菌戰與化學戰的多語種文獻史料

二戰結束后，美國先后派德特里克堡基地專家莫瑞·桑德斯、阿爾沃·湯普森、諾伯特·費爾、埃德溫·希爾等赴日調查，通過對731部隊相關人員詢問，分別形成了《桑德斯報告》《湯普森報告》《費爾報告》《希爾報告》。【楊彥君：《掩蓋與交易：二戰后美軍對石井四郎的調查》，《抗日戰爭研究》2013年第2期。】調查期間還形成了《A報告》《G報告》《Q報告》三份人體實驗研究報告，這三份報告是對人體感染炭疽、鼠疫和鼻疽之后病理改變的真實記載，也是美軍調查、與日本戰爭罪犯進行交易所收獲的果實。【張艷榮、楊微等：《攫取與交易：美軍對日本731部隊的調查》，《醫學與哲學（A）》2017年第6期。】美國國家檔案館還公開了《日本戰爭罪與日本細菌戰檔案選（1934—2006）》，該檔案主要涉及日本細菌戰研究與試驗、煽動細菌戰襲擊、對戰俘與平民的暴行與盟軍對日本細菌戰罪行的調查等，該檔案后還附有一千多條相關解密報告目錄。【王成志、陳肅等：《北美藏中國抗日戰爭歷史檔案文獻提要》，第267—268頁。】俄羅斯國立錄音檔案館藏有伯力審判的供述錄音，涉及日軍731部隊、第100部隊違反國際公約、蓄謀準備和實施細菌戰的罪行，特別是利用炭疽、鼻疽等病菌在戰俘身上實施活體解剖實驗和將細菌武器投放在中國等地。蘇聯外文書局出版局以中、英、日、法、俄五種文字出版了這次審判記錄。【莫斯科國立政治書籍出版局：《前日本陸軍軍人因準備和使用細菌武器被控案審判材料》，莫斯科：外國文書籍出版局，1950年。】日本關于細菌戰、化學戰的命令、電函、文書等文獻主要藏于日本防衛省防衛研究所、國立公文書館、國立國會圖書館。在亞洲歷史資料中心可查閱到上述機構及各大圖書館的相關文獻。【代表性文獻有：松浦淳六郎：「関東軍防疫部及同軍馬防疫廠要員攜行兵器の件」、防衛省防衛研究所蔵 ：『密大日記』第７冊、1936年、國立公文書館アジア歴史資料センター：Ref.C01004242000。】國內學界也積極搜集日軍侵華細菌戰與化學戰的史料，但是由于檔案保存相對分散，主要以中央檔案館、吉林省檔案館以及其他各省市檔案館為主，在步平、金成民、馬靜等學者的推動下，史料收集也取得較大成果。【代表性文獻有：步平、高曉燕：《陽光下的罪惡：侵華日軍毒氣戰實錄》，哈爾濱：黑龍江人民出版社，1999年；吉林省檔案館、日本日中近現代史研究會等編：《“七三一”部隊罪行鐵證（特別移送·防疫檔案選編）》，長春：吉林人民出版社，2003年；金成民、中野勝編：《日本軍細菌戰原隊員證言集》，哈爾濱：黑龍江人民出版社，2009年；金成民主編：《侵華日軍第七三一部隊罪行實錄》（60冊），北京：中國和平出版社，2015年；王志強主編：《侵華日軍第100部隊〈留守名簿〉整理與研究》，北京：線裝書局，2019年；馬靜主編：《二戰日軍細菌戰檔案匯編》（18冊），北京：國家圖書館，2021年。】

（三）日軍侵華“慰安婦”的多語種文獻史料

聯合國人權委員會早已就日軍“慰安婦”問題進行調查，并于1996年發表《關于戰時軍事性奴隸的報告》等報告。【Coomaraswamy， Radhika，“Report of the Special Rapporteur on Violence against Women， Its Causes and Consequences， Radhika Coomaraswamy， in accordance with Commission on Human Rights Resolution 1994/45”，1996.】日本關于慰安婦的文獻多藏于亞洲歷史資料中心與慰安婦戰爭與和平資料館，國立國會圖書館也藏有多種相關史料出版物。【代表性文獻有：吉見義明編：『従軍慰安婦資料集』、東京：大月書店、1992年；女性のためのアジア平和國民基金編：『政府調査「従軍慰安婦」関係資料集成』（1-5）、東京：龍溪書舎、1997-1998年；朱徳蘭編：『臺灣慰安婦関係資料集』（全2巻）、東京：不二出版、2001年；鈴木裕子等編：『日本軍「慰安婦」関係資料集成』（上下）、東京：明石書店、2006年。】慰安婦戰爭與和平資料館是日本唯一可查閱到向日本政府提起訴訟的“慰安婦”審判以及女性國際戰犯法庭資料的機構，該館根據23個國家及地區的數千份數據修訂了“日本軍慰安所地圖”，公開了日本政府認定、未認定的公文以及“女性國際戰犯法庭檔案”。【『女性國際戦犯法廷アーカイブズ』、2020年5月10日、https：//archives.wam-peace.org/wt/all-schedule. 2022年12月20日。】韓國主要以挺身隊問題對策協議會、女性家族部和強制動員受害支援團為中心，廣泛調查、收集各種慰安婦相關資料并以此為基礎出版了許多史料集和報告。【李貞玉：《韓國“慰安婦”議題的形成、發展過程與社會意識問題》，《婦女研究論叢》2019年第4期。】中國學界關于日本侵華慰安婦的史料搜集主要以蘇智良、江浩為代表，整理出版了一系列資料集。【代表性文獻有：江浩：《跨國檔案：中國慰安婦》，香港：天地圖書有限公司，1998年；臺灣省文獻委員會等編：《臺日官方檔案慰安婦史料匯編》，臺北：“國史館”臺灣文獻館，2001年；李曉方：《90位幸存慰安婦實錄》，杭州：浙江人民出版社，2016年；蘇智良、劉萍等編：《日軍“慰安婦”問題調查與研究》（3冊），上海：上海書店出版社，2020年。】

上述多語種文獻是揭露日本侵華暴行的重要依據，也是構建中國關于日本侵華創傷記憶的重要載體。對這些史料進行搜集、整理與研究有助于消解群體的時間性遺忘，避免日本將“遺忘”作為政治斗爭工具，忽略戰爭暴行傷害的隱藏性和延續性。“缺乏共同記憶的人們不能分享相同的過去，就沒有真正的共同體，形成共同體必須建構共同記憶。”【Robert L.Rothstein，Ed， After the Peace：Resistance and Reconciliation.Boulder，Boulder， Colo.：Lynne RiennerPublishers，1999，p.210.】目前我國已在國際合作研究中取得一些成果，如中、日、韓三國學者與教師共同編寫的《東亞三國的近現代史》，堪稱是以三國為中心面向未來的教科書；《超越國境的東亞近現代史》是中日韓三國學者共同撰寫的東亞現代史，體現了“共同的歷史認識”【高士華：《〈超越國境的東亞近現代史〉出版》，《抗日戰爭研究》2013年第1期。】，成為一些學校的輔助教材；《中日共同歷史研究報告》是中日兩國政府首次約請學者進行共同歷史研究的成果。【參見《東亞三國的近現代史》共同編寫委員會：《東亞三國的近現代史》，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05年；中日韓三國共同歷史編纂委員會：《超越國境的東亞近現代史》，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3年；步平、北岡伸一主編：《中日共同歷史研究報告》，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4年。】這些基于史料的共同研究不僅為民間國際合作“建立跨越國境歷史認知”、塑造共同記憶提供了樣板，也為東亞和平發展做出巨大貢獻。【步平：《歷史認識的交鋒與相互理解——關于中日共同歷史研究及研究報告》，《中共黨史研究》2015年第8期。】

人的記憶是有限的，歷史記憶要依靠文字來傳遞。隨著時間流逝，記憶的內在體驗需要外部支撐和有形標志物，而文字化的多語種文獻是“盡可能精確的痕跡、最為具體的遺物和記錄、最為直觀的形象”。【皮埃爾·諾拉主編：《記憶之場：法國國民意識的文化社會史》，黃艷紅等譯，第12頁。】文字化的日本侵華暴行文獻史料是對日本侵華暴行的重要見證，也是反擊日本右翼勢力否認侵略的有力證據，其作為建構戰爭創傷“記憶之場”的基礎，推動歷史認知的空間與代際傳遞。

二、空間與儀式：視聽化的“記憶之場”

日本侵華暴行帶給中國的社會創傷并非只存在靜態的文獻中，也存在于兼具物質性、象征性與功能性特征的空間、儀式、媒介等視聽化的“記憶之場”。諾拉強調“記憶之場”是“一切在物質或精神層面具有重大意義的統一體”【皮埃爾·諾拉主編：《記憶之場：法國國民意識的文化社會史》，黃艷紅等譯，第76頁。】，但實際上其內涵被縮小為具有物質性的紀念場所，主要“集中于從紀念碑到博物館、從檔案到口號再到紀念儀式等紀念物，與現實具有可觸可感的交叉關系”。【孫江：《中文版序：皮埃爾·諾拉及其〈記憶之場〉》，皮埃爾·諾拉主編：《記憶之場：法國國民意識的文化社會史》，黃艷紅等譯，第XIII頁。】20世紀90年代集中營、大屠殺等歷史記憶成為學術研究領域關注的焦點【劉穎潔：《從哈布瓦赫到諾拉：歷史書寫中的集體記憶》，《史學月刊》2021年第3期。】，“記憶之場”作為記憶殘留物的場域，尤其是博物館、紀念碑等空間被視為“人們從歷史中尋找記憶的切入點”。【孫江：《中文版序：皮埃爾·諾拉及其〈記憶之場〉》，皮埃爾·諾拉主編：《記憶之場：法國國民意識的文化社會史》，黃艷紅等譯，第Ⅺ頁。】

二戰后，世界各國紛紛建立“集紀念、歷史、戰爭于一身的博物館”【崔文龍：《二戰類博物館的使命及國際合作模式探討》，《日本侵華史研究》2016年第4期。】，包括博物館、紀念館，供人憑吊紀念的遺址、紀念碑、公墓等。這些物象空間打破了創傷歷史的時空壁壘，為創傷記憶傳承提供有效的“記憶場”。【尹曉琳：《東北抗聯傳說與“公共紀念空間”的互構》，《社會科學戰線》2020年第9期。】1947年，波蘭國會通過立法將奧斯維辛集中營舊址改為“奧斯維辛—比克瑙國家博物館”，這是一座建立在死難者廢墟之上的博物館。俄羅斯為紀念世界反法西斯戰爭勝利，建立了“俄羅斯衛國戰爭紀念館”“俄羅斯庫爾斯克大會戰紀念館”。美國也建立了“美國國立二戰博物館”“美國太平洋航空博物館”。為回擊日本歪曲歷史教科書風波，1987年，韓國在國慶日建成“韓國獨立紀念館”。抗戰勝利40周年之際，中國建成并開放了位于日軍南京大屠殺遺址的“侵華日軍南京大屠殺遇難同胞紀念館”（2015年12月1日開放分館“南京利濟巷慰安所舊址陳列館”），該館是亞洲最大、保存最完整的慰安所舊址，也是唯一一處被在世慰安婦指認過的慰安所建筑。【朱成山、劉廣建：《慰安所舊址保護利用與歷史記憶當代重構——以南京利濟巷慰安所舊址的保護與利用為例》，《抗戰史料研究》2016年第1期。】為銘記歷史、反省戰爭，二戰期間的侵略國家也先后建立紀念館。1965年，德國在二戰期間關押政治犯的集中營原址上建立“德國達豪集中營紀念館”，2005年建成歐洲最大的“柏林猶太人博物館”，德國納粹屠殺、迫害猶太人等主題成為其重要展覽內容。2010年，意大利建立了“米蘭大屠殺紀念館”。日本二戰相關的博物館多依靠民間力量，如和平反戰人士建立的“日本大久野島毒氣資料館”“慰安婦戰爭與和平資料館”等。【上述博物館、紀念館的建立情況，參見國際二戰博物館協會編：《國際二戰博物館導覽》（上下），北京：團結出版社，2016年。】上述博物館、紀念館等空間載體具有紀念二戰、緬懷遇難者與再現歷史、傳遞記憶的本體功能。這些空間設計與展覽活動讓民眾體驗到一種“感性真實”，這些象征物取代逐漸消失的“自發的記憶”，以外部支撐和有形的標志物再現歷史、推動記憶內在體驗的繼續。【皮埃爾·諾拉主編：《記憶之場：法國國民意識的文化社會史》，黃艷紅等譯，第11—12頁。】

創設物象空間后，還需紀念儀式來強化創傷記憶。紀念儀式是社會記憶理論中記憶傳遞的重要方式，把價值和象征意義賦予群體社會生活，其所具有的滲透性和重復性必然意味著延續歷史記憶、構建情感連接。【參見保羅·康納頓：《社會如何記憶》，納日碧力戈譯，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0年，第46—62頁。】從功能來說，紀念儀式有特定的時空、規則與程序，可被視為一個社會特定的“公共空間”的濃縮【彭兆榮：《人類學儀式研究評述》，《民族研究》2002年第2期。】，空間內的人基于共同價值取向參與進來，共同建構社會符號意義，在不斷重復中完成創傷記憶的傳承與共同情感價值體系的塑造。

2014年2月27日，十二屆全國人大常委會第七次會議在京閉幕，以立法形式確立12月13日為“南京大屠殺死難者國家公祭日”。同年12月13日，首次公祭儀式體現出國家公祭最高規格。習近平主席強調：“我們為南京大屠殺死難者舉行公祭儀式，是要喚起每一個善良的人們對和平的向往和堅守，而不是要延續仇恨。”【習近平：《在南京大屠殺死難者國家公祭儀式上的講話》，《人民日報》2014年12月14日，第2版。】公祭活動以下半旗、鳴笛、默哀、敬獻花圈、撞和平大鐘、放和平鴿等形式向南京大屠殺遇難同胞表示哀悼。東北地區每年9月18日都會拉響防空警報，以鳴笛儀式警示民眾要銘記歷史，勿忘國恥。2020年侵華日軍南京大屠殺遇難同胞紀念館以國家公祭日為紐帶，聯合東北烈士紀念館、偽滿皇宮博物院等21家抗戰類紀念館成立“戰爭與和平記憶聯盟”，同步舉行公祭活動。聯盟的成立，擴大了民眾可感、可觸的“記憶之場”，能夠聚合更多的記憶傳承。這些紀念儀式為“社會交往及群體意識需要提取該記憶的延續性”提供了保障【哈布瓦赫：《論集體記憶》，畢然、郭金華譯，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2年，第235頁。】，推動歷史記憶上升為國家話語表述，通過增強民眾的民族歸屬感強化國家認同。

傳播媒介作為人類記憶的載體與容器，是歷史記憶的傳播者與塑造者。央視紀錄片《罪之源：日本發動侵華戰爭始末》從日本角度出發，揭秘世界各國罕見的檔案及影像資料，剖析日本軍國主義擴張之路與錯誤根源。【魏紀奎、周啟立等：《罪之源：日本發動侵華戰爭始末》，成都：四川文藝出版社，2018年。】2014年7月6日，侵華日軍南京大屠殺遇難同胞紀念館和新華網共同籌辦的“國家公祭網”正式上線，該網站將紀念儀式常態化，民眾可隨時隨地通過“點燭祭奠、獻花寄托哀、撞鐘警示、留言祈愿”四個環節參與到國家公祭儀式中。2015年國家檔案局連續8天發布《“慰安婦”——日軍性奴隸檔選》文獻電視片，回擊日本右翼勢力否認設置慰安所、強征慰安婦罪行。【《文獻電視片〈日軍“慰安婦”檔案〉與解說詞》，《人民日報》2015年8月16日，第5版。】在知識與虛擬網絡建構的線上儀式空間中，民眾可進行二次傳播或再創作，是記憶接收到再建構的過程，能夠引起民眾的共情心理，推動記憶的歷史化和記憶共同體的形成與發展。【李廣、王奧軒、苑昌昊：《國難教育、社會創傷記憶與國家形象建構——愛國主義教育視域下日本侵華史料研究的邏輯理路》，《東北師大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22年第1期。】

建構揭露日本侵華暴行的博物館、紀念碑等紀念空間，舉行紀念儀式，創新數字化時代創傷記憶傳播方式，是將歷史記憶與現實聯系起來，為創傷記憶融入公眾日常生活提供可觸及、可感知的具象化社會通道。博物館、紀念碑等不僅是具有象征性意義的展覽空間，更是基于歷史、物質、空間連接個體與社會記憶的物象實體依托，為社會記憶建構提供可參與的具化空間。

三、教材與教育：知識化的“記憶之場”

基于記憶可以被分享與傳承的特性，有學者指出：“作為群體一員，我與上一代人有記憶聯系，他們又和上上一代人記憶相連，如此類推，直到直接見證事件的那一代。”【Avishai Margalit，The Ethics of Memory，Cambridge：Harvard University Press，2002，p.59.】即使未經歷創傷事件的群體也可通過知識化的“記憶之場”，獲取社會創傷記憶。教育作為功能性的“記憶之場”，擔起“記憶的塑造和傳承的職責”【皮埃爾·諾拉主編：《記憶之場：法國國民意識的文化社會史》，黃艷紅等譯，第20頁。】，可以將戰爭記憶形塑為知識化的社會創傷并根植于民眾的知識體系和生活世界。南京大屠殺檔案被聯合國教科文組織列入《世界記憶名錄》是民族創傷記憶上升為世界記憶的重大進步，也對日本侵華暴行史料融入教育提出新的要求。

教材建設是國家事權的體現，是“一個國家構建主體合法性及最廣泛社會認同的最有效的手段之一”。【李昕：《創傷記憶與社會認同：南京大屠殺歷史認知的公共建構》，《江海學刊》2017年第5期。】日本侵華暴行史料進教材作為國難、國恥教育的創新方式有助于深化社會認同，提升學生的國家歸屬感。義務教育階段，日本侵華暴行主要出現在初中歷史教科書中。現行部編版八年級《中國歷史》上冊將“南京大屠殺”作為單獨條目列出，配有“戰火中的南京”“殺人比賽新聞報道”等史料插圖，課后活動部分建議學生以講解員身份寫一篇南京大屠殺的解說詞。【教育部組織編寫：義務教育教科書《中國歷史》（八年級上冊），北京：人民教育出版社，2017年，第93—95頁。】該教材以文字、圖片、活動等多元形式，將南京大屠殺記憶內化為學生的知識體系，對于凝聚、傳承國家記憶具有重要的價值意義。【劉大偉、周洪宇：《從政治影響到人性反思——教科書里南京大屠殺的記憶之場》，《教育學術月刊》2021年第1期。】

國家歷史教材主要從縱向時間軸統籌不同國家的歷史，故而日本侵華暴行史在教科書中的占比非常小，缺少引導學生進行深思的板塊設計。今后國家教材編撰可充分利用留白空間，補充日本侵華暴行史實、引導學生深思、推薦相關史料讀物，平衡好“知識邏輯、生活邏輯和教育邏輯”之間的關系，統籌好教學的連貫性與教材的體系性。【杜時忠、曹樹真：《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進教材”的教育學探索》，《教育研究》2015年第9期。】此外，開發地方特色教材與校本課程也是建構知識化社會創傷“記憶之場”的重要路徑。偽滿皇宮博物院充分利用史料編寫并出版了地方性歷史讀本《長春故事》【張薇主編：《長春故事》，長春：吉林大學出版社，2019年。】，該讀本作為地方性教材充分融入中小學課堂，不僅介紹了日本侵華罪行，而且設計了日本侵略遺跡研學路線，成為長春市中小學歷史教育的重要補充教材，擴寬了學校教育的知識化“記憶之場”。

學校可以充分利用國家課程之外的14%—18%的自主課時開發綜合實踐活動課程、地方課程與學校課程，其中愛國主義教育與歷史教育占比較大。常見課程形式有參觀歷史類博物館、遺址研學、參加相關紀念活動等。與靜態語言表征相比，切身體驗能加強學生對創傷事件的深刻認知，但止于表層的教育活動并不能讓學生建構起深刻的創傷記憶。為提升教育活動對建構社會創傷的成效，學校可與博物館或大學教育專家合作，利用日本侵華暴行史料開發相關主題系列課程，將淺層的教育活動提升至課程層面。課程實施時做好課前、課中、課后三階段規劃。課前向學生發放相關歷史資料和課程流程，讓學生有備而來；課中注重與學生的互動，通過小組討論、學習任務單等形式深化學習成果；課后讓學生提交對日本侵華暴行的感想與課程評價。

總之，所有關于記憶的歷史和學術研究，不管它涉及的是民族記憶還是社會心態記憶，都須與實物和事物本身打交道，所有這些研究都努力以最鮮活的方式把握“實在”。【皮埃爾·諾拉主編：《記憶之場：法國國民意識的文化社會史》，黃艷紅等譯，第27頁。】故而，日本侵華暴行史料群作為建構社會創傷的“記憶之場”的典型“實在”，對其整理、建設和利用并在此基礎上開展共同研究，是推動中國社會創傷記憶從“歷史性傳遞”向“結構性反思”轉變的重要一環。【趙靜蓉：《作為方法論的創傷記憶》，《江西社會科學》2016年第2期。】而且，在后現代主義歷史學中流傳的“歷史等同于文學”“歷史是虛構”等極端主張下，日本右翼勢力濫用上述觀點企圖“解構”歷史學的求真功能，進而否認南京大屠殺的人數甚至大屠殺本身，都是歷史虛無主義的表現。在這種情況下，我們更應該加強檔案史料體系建設，利用日本侵華暴行史料群建構全景式社會創傷的“記憶之場”，對歷史虛無主義進行“反解構”以及史實和記憶重建工作，以此深化人類發展共同價值理念，引發人類對戰爭與和平的集體反思，助推共建人類命運共同體。

（責任編輯：馮 雅）

① 【創傷是后創傷壓力紊亂（Post-Traumatic Stress Disorder）的簡稱，是指對沒有預料的或強烈的暴力事件的回應，且暴力事件發生時并未被完全理解，事后卻以噩夢等形式反復再現。1996年，凱西·卡魯斯（Cathy Caruth）在《不可言說的經歷：創傷、敘事與歷史》（Unclaimed Experience： Trauma， Narrative and History）第一次正式提出創傷理論。】

② 【韓東育：《戰后七十年日本歷史認識問題解析》，《中國社會科學》2015年第9期；鄭毅：《戰爭受難記憶的保存與傳遞——以南京、廣島雙城戰爭記憶為中心》，《北華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20年第1期；步平：《再論中日歷史問題的對話空間》，《社會科學戰線》2015年第7期；徐志民：《戰后日本人的戰爭責任認識研究》，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2年。】

③ 【濱谷正晴：『原爆體験—六七四四人·死と生の証言』、東京：巖波書店、2005年；木村豊：「家族における東京大空襲『経験』の語り：ライフヒストリーの重ね合わせを通して」、『日本オーラル·ヒストリー研究』2010年第6期；大谷進：『敗戰日本の縮圖生きてゐる：上野地下道の生態』、東京：悠人社、1948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