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春上海1949》,很詩意、很海派的劇名,不僅可以引發諸多關于老上海灘詩情畫意的聯想,更蘊含豐富的深意:“春”是故事發生的現實季節,“春”代表著新舊交替時必然會有的變幻與莫測,“春”最終的指向無疑是上海這座大碼頭的“破繭重生”,在“春”這個強烈訊息的指引下,1949 年的那個春天,必然成為上海近現代史上最具有劃時代意義的難忘記憶。萬事開頭難,對于一部音樂劇創作,確定了劇名,就意味著確定了主題,也就確定了創作的目標和方向。而這樣一個內涵豐富、耐人尋味的劇名,無疑也賦予這部作品在思想和文學方面的雙重高度與厚度同時也會因此而引發目標觀眾的觀劇熱情和欣賞愿望。“春節”“春游”“春寒”“春雷”“春瀾”“春光”,春天的季節特征成為音樂劇《春上海1949》每一場的名稱。六場戲,分別有一個關鍵的戲劇事件。“春節”作為起勢,一曲合唱《這年頭》先聲奪人:“這年頭,還過什么年;這年頭,死活也過年;這年頭,炮仗像打仗,過年心更慌;乒乓炮仗響,來年會怎樣?跳樓的跳樓,逃荒的逃荒,金圓券,廢紙一張張,崩潰向滅亡。”敘述抱怨的口吻,強勁有力的節奏,將當時的社會大背景、市民的惶惑心態清晰而準確地展現出來。將軍府中,具體人物的心態則更加明確:明知不可勝而一定要前往戰場的國民黨將軍、深感迷茫的謝麥倫校長、隨時準備收拾細軟離開的柏父……相較于中老年人對于局勢變化的無措,年輕人的表現則是積極主動的,尤其是林安邦和陳新新唱出:“一切苦難終將翻篇,一張白紙是新年,你能畫出上海的明天。”一語雙關,在直接指出舊社會即將土崩瓦解的現實的同時,也引出了“畫”的關鍵動作,這個“畫”,是名詞也是動詞,既暗示故事的發生和結局與“一幅畫”有關,也暗指此時此刻身處劇中的每一個人都將會是新上海的“描畫者”。第一場戲的開局可謂“厚薄”相宜,該出現的人物,該交代的戲劇元素,都巧妙綰結在每個細節上。同時,音樂的總體風格也基本確立。
“春游”二字,首先讓人聯想到的就是早春時節,人們呼朋喚友郊野踏青。然而,這部劇的“春游”卻重點體現“游”的動蕩不安:“匆匆腳步熙熙攘攘,車水馬龍來來往往,路上的行人,沒時間彷徨,奔向新的希望。”靜謐的街道,幾聲評彈的旋律奏響,緊接著是大段的“rap”,內容談古論今展未來:“海邊有個小漁村,如今偌大的上海的城……五洲八方匯聚齊,鐘靈毓秀于一地……遠東第一大都會,看現代的中國它春來報……十里洋場天天繞,千層大廈太高根本夠不著……一臺電車,載著舊貌,千乘洋車,拉動新潮……家國命數未定,忘年歲,只唯恐連天烽火,哪夜起,江淮的美夢至如今仍在,只盼前途能有佳音,眾生的夙愿都藏在心里……”評彈作為江南代表性的傳統曲藝說唱藝術,與現代流行音樂的“rap”合情合理、合乎戲劇要求進行有機嫁接,在體現音樂文化特征的同時,也通過強烈的節奏性讓這場以“游”為主導的“社會動蕩”場景更加凸顯。激越的“rap”過后,當陳新新、林安邦泛舟湖上,帶著童真般的向往,唱著著名歌謠“搖啊搖,搖到外婆橋”時,既帶給人動亂年代難得的安詳與靜謐,同時又隱含著更巨大的變數……
第三場“春寒”,是第二場戲劇情緒的延宕,陳新新的哥哥陳新生犧牲,陳新新還有需要完成的任務,時局更加撲朔迷離。將軍府里,與陳新新投身家國命運的責任擔當形成鮮明對比的,是依然沉浸于童話愛情憧憬中的柏玲;與此同時,謝麥倫、戴維、鄭揚帆、曾先生、林安邦等,每個人物的內心都有起伏:“多么令我緊張,多么令我不安,究竟發生了什么,這個世界急劇變……這個天氣多變幻,多少故事倒春寒……不怕什么倒春寒,真正春天不會遠……還有多少艱難,還有多少不安……我們準備好了心歡,因為相信春天……”這首多人完成的六重唱,不僅揭示的是每個具體人物內心的復雜情感,同時也是當時上海不同階層民眾心態的代表性體現;音樂的寫作上,以獨唱、二重、三重直至六重,逐步遞進、轉換、推動,在形成豐富和聲效果的同時,更揭示出人物內心分層次、多角度的戲劇情感。
第四場“春雷”,一開始,鋼琴的演奏清脆悠揚,短暫的安謐之后一聲炸雷,仿佛早春新綠的呼喚,盼一場淋漓的大雨澆灌新的生命。林安邦上場激情唱出:“春雷一聲,天地回響,云飛濤驚,排空的巨浪……百萬雄師過長江,人民的軍隊勢不可擋……天就要亮,這是人民的解放!”男性的陽剛強化了“春雷”的厚重與力量,而“春雷”也喚醒了人們尤其是青年人的“春之熱情”。麥倫中學校園中,學生們三三兩兩聚在一起,有的在八卦同學的感情生活,更多的人則是關注時局:“呿呿呿,耳語耳語……傳來什么新消息……無聊八卦男和女,何不看看大時局。”其中“呿”字不僅有形象的“動作”,還有形象的“聲音”,加之音樂表現設置為弱聲,令場景的戲劇性更加鮮活生動。接著:“我們心中充滿饑渴……春雷響過,春風來過,春天把我惹……我們等待的時刻,那個時刻就要來了……那是什么樣的新生活,新的時代需要我,心情飛澎湃當歌,大好光陰莫蹉跎。”青年是敏感的,青春是蓬勃的,作者強調“春雷”對青年的喚醒,其實正是對“春上海”更深層面的點題,意為上海正為迎接一個全新的春天而煥發出全新的生命力。
“春雷”過后有“春瀾”,一般而言,寫到“春雷”部分的時候,戲劇故事似乎也就接近收尾了。但是本劇中,“春雷”響起后,劇作家沒有直接進入尾聲,而是又掀起一波“春瀾”。說實話,這部音樂劇之所以能夠令觀眾始終保持觀劇熱情和探究愿望,就在于作者沒有只是為了敘事而敘事,而是想方設法營造出符合歷史真實的戲劇事件,回轉曲折,跌宕起伏。鄭揚帆終于畫出肖像草稿,感慨在與陳新新、林安邦的接觸中,思想得到升華,仿佛擁有全新的生命:“新的生命這樣突然改變了人生……我不再迷茫,不會再懵懂。”陳新新告訴鄭揚帆:“這就是我們,最后的斗爭,阻擋不了前進春風,徹底掀翻黑暗的山峰。”作為鄭揚帆理想之路的引領者,陳新新在這里的音樂形象非常鮮明,尤其是《國際歌》音樂素材的使用,將人物身份即中國共產黨員的特殊性更加明確,也讓這個人物具有了區別于其他角色包括林安邦這位進步青年的高度。接著一曲五重唱“初心”,暗含著陳新新、林安邦、鄭揚帆、柏玲、戴維各自內心的理想追求:“世上最寶貴是初心,最容易受傷的是真心……總會有一些迷霧浮云,但是你會看見不改的初心……”僅從字面來看,這首唱段似乎是在講“愛情”,但其實卻是這五位青年對于未來之路如何走的內心私語,同時,也可以看成是劇中所有人甚至所有當時上海市民的心聲。“初心”是選擇更是決斷,所以當敵警察出現要帶走陳新新時,所有人都能一致對敵,林安邦更是不顧危險,劫持了敵警察……
“春瀾”之后終于迎來“春光”:“太陽就要東升,槍聲終于歇停,黑暗阻擋不了光明,人民做出了選擇,上海獲得了新生。”勝利即將到來的時刻,陳新新又唱起了“春水船”:“娉婷的蘆葦,清泠的春水,如煙的晨霧,靜靜的春樹……”此時這首唱段的出現,表現的是陳新新對于生死未卜的林安邦的懷念,因為這是他們兩人在劇中所表現的共同記憶。同時,原本在第二場由陳新新、林安邦完成的唱段,此時由陳新新、鄭揚帆、柏玲、戴維一起演唱,間接說明幾位青年殊途同歸終于走到一起,當林安邦上場唱出“等一等,她就會來,一個真正的春天”時,觀眾的驚喜不亞于舞臺上的陳新新等人,因為林安邦的生死,是劇作家在上一場埋下的伏筆,此時真相揭開,既完成了戲劇任務,又滿足了觀眾期待,可謂一舉多得。
一部作品能不能吸引人,主要在于戲劇矛盾的設置上,起承轉合缺一不可。音樂劇《春上海1949》,以“春”為核心,以“春”的季節特征為牽引,一步一個腳印,將觀眾拉進了創作者精心布局的“戲劇陷阱”中,無法自拔而要一探究竟。雖然每場戲有重點的關注和聚焦,但是場與場之間的戲劇銜接和邏輯關系非常縝密,情節緊湊,一氣呵成。劇中的人物形象也都很鮮明。幾位主要人物,陳新新、鄭揚帆、林安邦、柏玲、戴維等,身份都是高中學生,但是各有各樣,絕不雷同。陳新新是很典型的學生黨員的代表,一身正氣、信仰堅定;鄭揚帆性格沉穩、思想深邃;林安邦靈活機智、勇敢無畏;柏玲天真爛漫、執著愛情;戴維表面紈绔、內心城府。正因為每個人物形象都具有比較鮮明的辨識度,因而也確保了相關戲劇故事的展開和推進具有個性化的表現。當然,在體現嚴肅性主題的同時,創作者注重了情感和情緒的調節,通過愛情、友情、親情的表達,為作品注入溫暖、輕松甚至詼諧幽默的色彩,給予觀眾更加豐富而共情的觀劇體驗。
雖然是革命歷史題材,但《春上海1949》帶給聽眾的音樂聆感并不僅僅只有革命激情。這部作品故事的發生地在20 世紀中葉的上海灘,音樂劇這種屬于現當代的時尚流行藝術,與《春上海1949》的地緣特征有著高度的一致性,正因為如此,當作曲家將東西方多種音樂元素融為一體的時候,絲毫不會讓人有違和感。事實上,并不是所有的題材都適合以音樂劇的形式來表現,《春上海1949》能夠實現在題材和體裁上的恰切,取決于作曲家對于音樂素材運用得當和戲劇化處理。比如爵士風格體現老上海的年代時尚感,搖滾說唱體現青年人的蓬勃激越,地方音樂元素體現江南風和市井風情。這部作品在戲劇與音樂方面有著比較高的整體統一性,同時根據不同戲劇場景的要求,作曲家以獨唱、對唱、重唱、合唱、領唱合唱等豐富的音樂表現,刻畫人物、抒發情感、烘托氣氛。筆者尤其喜歡劇中的幾段合唱,如開篇的《春之歌》、第一場的《這年頭》、合唱與評彈風的“rap”《大上海》、合唱《黎明》、終曲主題合唱《初心輝映》等;另外獨唱《心動》、重唱《春水船》、六重唱《倒春寒》、獨唱《在你身邊》、獨唱《春夜》等,又以動聽和動心的旋律,賦予作品更細膩的情感表達。
作為國家藝術基金2020 年度舞臺藝術創作資助項目,《春上海1949》于2023 年4 月7 日至9 日在上海藝海劇院上演,這也是該劇自2019 年首演后,經過修改打磨之后的新一輪亮相。本劇編劇、作詞林在勇,作曲、音樂總監安棟;二度呈現方面,本次演出導演馬良,舞蹈總監李奇,多媒體設計程瑜懷,聲樂指導湯愛民,藝術輔導劉莎,配器李林,音響設計王南南、李昌杰等。參加演出的是上海音樂學院音樂戲劇系2019 級學生。應該說,此輪演出不僅是藝術作品的演出,更是教學成果的展現。對于藝術院校的學生,他們在舞臺上的表現,雖然尚透著些許青澀和生疏,但是有機會登上專業舞臺演出專業的原創作品,更是他們的幸運。學生們的表現,都代表著四年所有的學習和積累。為了給每一位學生都有實踐鍛煉展示的機會,系主任安棟提出讓畢業班的所有學生都加盟演出團隊,主角、群演互換,也就是說下午場擔任主角的,晚上場可能就是配角或群演,讓每個學生都有機會深入了解、熟悉并參與演出這部作品。我想學生們從中體會到的,恐怕不僅是藝術和技能方面的提高,更重要的是在思想上與當年那些熱血青年的跨越時空的“相識相知”。所謂教學相長,這或許就是大思政課的本質。
《春上海1949》在文本和音樂的一度創作上已經具有很成熟的專業水準,二度呈現時,如果能夠將領袖肖像出現的那一刻,給以更富有懸念和聚焦化的處理,劇場效果應該會更好;另外或許可以考慮弱化臺詞的表現,減少對話部分,讓音樂的感染力具有更深入人心的貫穿性。二度創作方面,舞美可以更加寫意,突出江南都市文化的特點,同時便于各地巡演。
“上海解放前夕,由虹口麥倫(繼光)中學黨員為主秘密繪制的巨幅領袖像,推向上海街頭,這是上海歷史上第一幅毛主席畫像!本劇以一九四九年春天,十七歲青年真實的人物故事為原型……”這是本劇結束時,出現在背幕上的一段話,《春上海1949》是根據真實的歷史事件改編創作的,劇作家沒有局限于歷史的真實中,更沒有糾結于一一對應的人物真實身份,而是從藝術創作的角度和需要出發,充分展開想象,在符合歷史規定情境的同時,虛構出具有代表性的戲劇人物,結構出可以戲劇化表現的舞臺事件,讓真實的歷史以藝術的方式,真實再現于舞臺,這一點尤其值得我們今天進行歷史題材創作的學習借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