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23 年4 月15 日,由珠江電影集團出品的音樂劇《廣交天下》在廣州友誼劇院隆重首演。當晚演出結束后,我在接受媒體采訪時說:“從作品主題到表現形式,從演員的投入程度到整場演出對主題的升華,《廣交天下》的完成度很高。如果滿分是10 分的話,我會打出9 分!”次日,我又觀看了第二場演出;連續三天,共計觀看四場(前兩場是彩排)。每場之后都有調整、修改,所以每場都有新變化。證明我所言不虛,也不夸張。
音樂劇《廣交天下》的指導單位是廣東省委宣傳部,制作單位是珠影樂團、珠影廣州歌劇院和廣東省外語藝術職業學院。選定在4月15 日首演的理由是:這天是第133 屆中國進出口商品交易會(簡稱“廣交會”)的開幕日。
說到廣交會,有必要對其做一概括介紹。1957 年4 月,首屆中國出口商品交易會在廣州舉行,成為新誕生的中華人民共和國沖破西方經濟封鎖和政治孤立,打開通向世界大門,與各國平等互利、互通有無、對外貿易的時代窗口。2007 年廣交會正式更名為中國進出口商品交易會,成為中國外貿第一促進平臺。可以說,廣交會66年的歷程,是歷史的縮影,也是時代的標志。
具有輝煌歷史、至今仍在發展之中的廣交會,該不該有一部文藝作品為之歌頌呢?回答是肯定該有。那么,為什么這么多年了,一直沒有呢?如果說“一直沒有”,顯然有點絕對了,1980 年,長春電影制片廠攝制的電影《客從何來》,講述的就是一個發生在廣交會上的故事。雖說這個故事的核心涉及抓捕外國商業間諜這樣的吸睛看點,但卻不如這部電影的主題歌《迎賓曲》流傳久遠,李谷一錄唱的“花城百花開,花開朋友來”,那清新、歡快的旋律,我們是難以忘卻的。
提出以廣交會為題材創作一部舞臺劇設想的人,是廣東省委宣傳部部長陳德文。德文部長曾在中國文聯工作多年,對文藝領域及文藝作品相對熟悉,或者說更熟悉。題材有了,用什么體裁來表現?粵劇,舞劇,話劇?或許都可以,但都有各自的局限,都不是非常合適。思來盤去,他想到了音樂劇。這是一個最不受理論制約的劇種,最能夠自由發揮的劇種,最兼容并蓄的劇種,最宜借用影視表現手法的劇種,最適合表現都市題材、展示都市文化的劇種。放眼全國,可以說也是一個方興未艾的劇種。音樂劇《廣交天下》,一個好點子在一個好領導的手中誕生。
這個創作任務,歷史地、絕非偶然地落在了珠影集團的珠影樂團的肩上。其實,在廣州,更有資格做音樂劇的院團并非沒有,交給珠影樂團去做,前提是領導經過考察,認定了這個團。當然,包括認定了這個團的負責人宋雪萊。而這位團長與音樂劇的淵源,直可追溯到20 年前。
2003 年,我介入制作的音樂劇《五姑娘》(浙江嘉興出品),在第七屆中國藝術節上勝出,榮獲“文華大獎”。隨即,《五姑娘》的導演陳蔚和舞蹈編導信洪海分別接到兩地的邀請,陳蔚為新疆歌劇院執導了音樂劇《冰山上的來客》,信洪海為廣州歌舞團執導了音樂劇《星》。兩年后,《星》劇到上海演出,我如追星一般,找信導要票看戲,這個名叫宋雪萊的人,以主演的身份進入我的視野。20 年來,宋雪萊的舞臺不斷擴展,從著名歌手到音樂制作人,從藝術管理到市人大代表。在他的管理、調理下,珠影樂團跟上時代發展的腳步,呈現出煥然一新的風貌。我無緣看他在海南的民族歌劇《南海哩哩美》中的表演,但在兩年前,南方歌舞團出品的歌劇《紅流澎湃》進劇場彩排時,我在樂池邊見到了已經出任珠影樂團團長、珠影廣州歌劇院院長的宋雪萊。士別不止三日,更應刮目相看。
說到《紅流澎湃》,不能不多寫一句。此劇為建黨百年而作,為歌劇在廣東的發展涂畫了一筆亮色。惜之受戲外人為因素制約,放棄了參加今年舉辦的第五屆中國歌劇節的大好機會,實在不是明智之舉。
在省委宣傳部部長與珠影樂團團長之間,還有一個必須要提到的人——珠影集團董事長、《廣交天下》出品人王垂林。
一位在《南方日報》就職的朋友告訴我:“珠影的董事長是我們報社調過去的,老領導,也是老鄉,復旦才子,人非常好。”
到了這個級別的領導,我現在已經不太接觸了。這次破例,因為好奇,因為我從朋友的介紹中,嗅到了一些同道的味道,畢竟我也在多家媒體轉戰過十余年呢。此后,在廣州逗留的四天里,我與王垂林結識并略有交談,意識到他在幕后起到的重要作用。站在音樂劇的角度,我為廣州有這些好領導感到欣慰!
一年前,創作任務交到珠影樂團,很明確,要做一部音樂劇,不是交響樂。總制作人宋雪萊動用多年來積攢的人脈關系,為《廣交天下》搭建了一個高質量的、不摻水分的創作班子:
總導演、編劇:閆兵,原廣州軍區戰士文工團創編室主任,導演作品涉及舞劇、歌劇、雜技劇、旅游劇等;另一位編劇:馮敏儀,諳熟粵文化,立足粵劇,曾出國深造,參與編劇的作品已近十部。
音樂總監、作曲:杜鳴,原廣州軍區戰士文工團團長,作品涉及舞劇、芭蕾舞劇、歌劇、音樂劇,與話劇、京劇亦有親密接觸;另一位作曲:杜澤宏,星海音樂學院作曲系四年級學生,此次參與創作,可謂上陣父子兵。
指揮:王燕,上海音樂學院作曲指揮系教授,近十年來指揮原創歌劇最多的指揮家之一,被譽為“最懂戲劇的歌劇指揮”。曾出任過北京舞蹈學院音樂劇系的音樂總監,指揮過百老匯音樂劇《旋轉木馬》的上海首演。另一位指揮是珠影樂團的常任指揮、音樂總監張鎮。
執行導演:顧文浩,廣東歌舞劇院編導。
戲劇導演:黃力、王虹;燈光設計:劉文豪、劉羲遠;舞美設計:陳文龍;視頻設計:王觀能;服裝設計:韓劍飛;導演:徐海、季楠(閆兵手下的兩員干將);監制:陳路芳,廣東省外語藝術職業學院音樂舞蹈學院院長,在她率領下,該院學生六十余人參加了此劇的演出。最后加盟此劇的是音響總監宋多多,一位資深音響設計師。
這個創作班子里的骨干,個個經驗豐富,均有輝煌業績。得到這樣一個良好的創作機會——領導只出題目,不干涉具體創作——自然各顯身手如八仙過海。也有跨界行為,如:曲一《廣交天下都是愛》(合唱)的曲名,就是杜鳴的專利(未署名);其中兩段唱詞,是在推翻初稿后由宋雪萊寫成的。他借來一個詩人的名字用作了自己的名字,顯然有崇拜詩人雪萊的意思,這次大概是小小滿足了一下自己的潛意識。
角色演員的挑選,立足本地,面向全國,最終圈定的演員是:王博文(飾喬誠)、潘琪(飾伊莎貝拉)、蔡璐(飾喬一諾)、王尊強(飾秦志榮)、潘旭(飾鐘國強)、葉銳(飾萊奧)。前三位都是當今活躍的音樂劇演員,主演或參演過的音樂劇均在六七部之上。王尊強是南方歌舞團演員,潘旭是廣東歌舞劇院演員,葉銳則是星海音樂學院音樂劇系的在讀生。沒想到的是,在專家座談會上,作曲家、音樂教育家姚峰對葉銳的演唱給予了最高的評價。
《廣交天下》的劇情,大致是這樣的:2023 年春,廣交會的大門又一次向世界敞開時,新朋老友八方齊來。香云紗品牌設計師喬一諾發現,法國新媒體記者萊奧對香云紗格外有興趣。在老“廣交客”、香港“南北行”商人秦志榮和老“廣交人”鐘國強的慫恿下,一諾再次講起一條香云紗巾牽系的跨越時空的情感故事——1957 年,首屆廣交會上,年輕的法國女商人伊莎貝拉隨秦志榮同來,她與年輕的“廣交人”喬誠一見鐘情。喬誠帶伊莎貝拉游覽了廣州,伊莎貝拉給喬誠講了她的香云紗情愫。喬誠的師父鐘國強發現他倆之間燃起了愛的火苗,及時阻止,替喬誠收下了伊莎貝拉臨走前留下的信物般的香云紗巾。生硬的人為阻隔和遙遠的地理阻隔,都沒有隔斷二人的相思相愛之情。他們終于打通了一次國際長途電話,得以一訴衷腸。他們相約:在廣交會再次相見。意外的事故,逼得伊莎貝拉后半生只能坐在輪椅上,她不再接喬誠的電話,更不可能再到廣交會來了。二人各自領養了孩子,孩子的孩子就是一諾和萊奧。聽一諾講完這個故事,受“廣交會”一度不得不以“云上”形式舉辦的啟發,萊奧建議:在“云上”幫助喬誠和伊莎貝拉這對堅守一生諾言的戀人續寫美麗的結局。
有觀點認為,音樂劇的源頭不在歐美,中國的戲曲、歌舞劇、地方小戲,均可視作源頭。我則認為,近30 多年來出現的中國音樂劇,更多的是受到歐美音樂劇的啟發,有的甚至是模仿歐美音樂劇,但歐美音樂劇的一大本體特征,卻每每被我們忽略。這個特征,就是鮮明的都市文化色彩。這個特征,我們的音樂劇人一直重視得不夠,或者說不夠重視。如果承認這一本體特征的話,我把《廣交天下》這個音樂劇新生兒的面世,看作是向本體的一次積極的呼應。從廣交會會場內外,到廣州鬧市、珠江沿岸,劇本中設置的城市場景,舞美設計下的場景變化,莫不有心有意,人與城市的依附關系和相互影響,莫不予以淋漓體現。附著在城市場景上的豐富的、變化的色彩和溫暖的色調,加深了我們對廣州這座城市的認識、了解和熱愛。與之相比,對伊莎貝拉生存的那個國家、城市的背景表現,則顯然不足,無意間造成了文化交流、溝通、融合的不對等,在一定程度上削弱了作品的力度。
《廣交天下》音樂之好,好在包容。杜鳴說:我們融合了多元音樂,來展現廣交會的年輕、開放與包容。杜鳴出生在湖南,就讀在武漢,工作、生活在廣州,廣東小調的融入自然而然。他以為,兼容并蓄的廣東音樂,不僅代表了廣東人的氣質,也契合廣交會的精神。而廣交會的精神,與音樂劇也相當契合。音樂劇的包容度和自由度更高,信息量更大,色彩性更強,舞臺表現手段更豐富,更符合現代人的審美需求和心理節奏。他要求這部作品的音樂首先要具備朝氣,保持明快,樸素曉暢,平易近人。從音樂上講,大致可分為兩個階段,一是廣交會創辦初期。特意設計的合唱《解放,解放》,謳歌的不僅是解放牌卡車,更是當時的精神狀態,是一種民族自豪感。他說,這就是音樂的色彩性表現。可喜的是這個唱段的作曲就是杜鳴的兒子杜澤宏,他的音樂,把握了那個時代的基調。第二階段,注意與當下年輕人的審美訴求同步,所以綜合使用了包括百老匯、布魯斯、廣東音樂等不同風格的音樂元素。而廣東小調《賣雜貨》的曲調運用,更能展示出本土的煙火氣。從《廣交天下》的音樂中,我感到,從土到洋,從中到外,于杜鳴來說,都是拿來主義,為我所用。他的音樂,做到了融匯、融合、融化、融洽,做到了清新、抒情,有感染力,有戲劇性,還有一點點喜劇性的詼諧。
沿著音樂,必定要說到樂隊。你見過雙管編制的交響樂隊為音樂劇出現場嗎?我是多年沒見過了。一個電聲樂隊,或幾件樂器的組合,為音樂劇伴奏,這么多年來已是司空見慣了。乃至60 人的珠影樂團外加電聲樂隊7人落座樂池,觀眾竟渾然不覺,有的人還質疑露出頭來的指揮是不是擋了觀眾的視線。當樂聲轟鳴而起后,觀眾才意識到:啊,竟然是大樂隊現場伴奏,竟不只是伴奏,還有獨立的器樂部分,還有弦樂或木管的獨奏,銅管的回應,交響樂隊與電聲樂隊的交響和“對話”。這一切,都在王燕的指揮棒下得以呈現,極大地豐富了作品的內涵。所以要說,《廣交天下》之好,樂隊與指揮功不可沒。
唱詞與劇名、與“廣交天下都是愛”的主題是高度吻合的。前面提到的電影主題歌《迎賓曲》,無論詞曲,這里都繼承了其精髓,連唱詞的韻腳都予以遵從,敬意可見。與劇名的吻合,可從“天下”的“下”字來觀察,“下”屬發花韻,劇中歸依在發花韻下的唱詞,多達六七段之上,如曲二《心在這里留下》、曲三《香云紗》、曲四《嘀嗒,嘀嗒》、曲十二《廣州,你會中意她》、曲二十四《你到底在哪》等。而曲一《廣交天下都是愛》則是懷來韻,從韻腳上與李谷一的“花城百花開”做了對接。發花韻的多次使用,造成了內在的復沓,很出效果。我喜歡的唱詞還有曲十五《讓愛永遠銘記》,其中寫道:我聽見月亮的破碎,我看見星星流浪,我聽見風兒昏睡,我看見花兒憔悴。這樣的詞,不白不文,不土不洋,不難理解其浪漫,不難覺出一種美學概念下的通感。講究,做到這一步,能看出編劇的用心了。
舞美上,用了冰屏、紗幕,任視頻設計者大顯身手。影像資料的豐富自有珠影集團做后盾,臺上大小不一的屏幕競相播放出不同時代、不同內容的影像時,觀眾難免眼花繚亂,顧此失彼,但不得不為這種豐富的表現手段嘆服。最后的線上直播,一諾的爺爺、萊奧的奶奶,兩個老人在主屏幕上“拼湊”到了一起,伊莎貝拉的一句“我以為你會忘了伊莎貝拉呢”,直叫人潸然淚下!
意外事故發生后,滿臺黑幕,只有一束白色激光從舞臺深處射出,光環漸漸擴大,云煙虛無縹緲。坐在輪椅上的伊莎貝拉出現在光圈里,絕望地唱起“再見了,親愛的喬。別再見了,親愛的喬。咫尺天涯卻再也到不了”時,燈光的戲劇語言頓時凸顯,有效地襯托了人物的心境。這一處的燈光設計,確是神來之筆。
《廣交天下》啟用了大專院校的一大批學生,經過訓練,他們在舞臺上的表現可圈可點。這種做法不是宋雪萊的首創,以往多見歌舞劇團邀請大學生加盟演出歌劇,前年我還見到學生加盟演出的京劇,幾乎都是擔任合唱。加盟音樂劇的演出,又唱又跳,載歌載舞,于學生、于劇目,都再合適不過。據此,我得出的看法是:藝術院校大學生參與音樂劇的演出,既保證了劇目的青春活力,也給青年學子提供了舞臺實踐機會,引發了他們的創造激情,同時,還彌補了高等藝術教育中的短板。可謂又一好。
座談會上,劇作家唐棟感慨地說:這么好的題材,為什么60 多年了都沒做?時勢造英雄,也造作品。選定了時機、題材、體裁、人,這個戲就成了!
我羅列了《廣交天下》的好幾個“好”,順帶表達了我的不吝贊許。可能還沒有講夠、說透。在我看來,這部劇稱得上是中國音樂劇發展歷程中的攀登藝術高峰之作。我期待有再次評論它的機會,有給它打滿分的機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