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教授的新課題

周逢雨教授似乎不應該有煩惱的。可以說他的人生，步步為營，穩扎穩打，家庭事業芝麻開花節節高。無怪鴿子樓里的鄰居駱平原總是酸溜溜地說：“周逢雨的人生就像是計算機可執行的程序，每一步都精確操作，踩著鼓點，踏著節拍。”

駱平原的酸是有理由的。當初周逢雨博士畢業，學校的畢業條件要求還沒提高。而駱平原正是因為出國交流一年，趕上了新標準。又比如周逢雨評職稱時只是要求主持過省里基金項目，輪到駱平原時就提高到主持過國家基金項目。周逢雨已經是教授的時候，駱平原還在苦苦煎熬。

誰能想到，周逢雨的煩惱終究來了。讓他煩惱的恰好是他的兒子周小毛。

駱平原為此頗幸災樂禍。一次吃完飯他似笑非笑地安慰周逢雨：“你們家小毛出生時天有異象，那必然是非同尋常。”周逢雨裝模作樣地點點頭。道理他都懂，但是他耗不起啊，誰知道兒子長大后會是什么樣呢？

駱平原的兒子駱大奔，幼兒園時代，就是光榮的護旗手，是國旗下演講的常客，進入小學更是品學兼優的三好學生。周小毛的開學典禮，便由駱大奔主持。三好學生的演講跌宕起伏聲情并茂，周逢雨浮想聯翩，仿佛看到眼前的小毛站在臺上，胸前系著鮮艷的紅領巾主持節目。想到這，周逢雨不禁挺直了腰桿，臉不由得紅撲撲的，比駱大奔胸前的紅領巾更紅。周逢雨每每想起開學典禮上的幻想，總要為自己的無知和樂觀懊悔。

周小毛出生時，大雨滂沱，林立梅蝦米一樣躺在產床上緊握鐵架子，痛苦不已。周小毛似乎對人間有什么不滿，非要在娘肚子里多待一會兒。林立梅氣若游絲時，閃電如巨鳥滑過天際，眼前突然大亮，產房雪白一片，驚雷從窗口滾進來，隨即大雨如決堤般奔涌而下。不知道是產婦受了驚嚇還是胎兒得了敕令，周小毛滑溜溜地出來了，咧開小嘴哇哇大哭。

種種跡象表明，周小毛必須優秀。夫妻二人都出身于書香門第，必有遺傳優秀基因，加上周小毛出生時有明顯的天象，讓人很難不聯想點什么來。

“這里的山路十八彎，這里的水路九連環……”高亢的女聲打破了實驗室的沉寂。一個陌生的女聲在電話那頭急匆匆地自我介紹，說是一年級三班班主任白雪。她說：“我們正上著課，周小毛突然就跑出去了。”“那就把他弄回來啊！”“弄不回來，他在地上打滾，他說肚子疼。您還是來一趟，直接去醫務室……”

莫非早上的牛奶過期了？或者食物中毒？周逢雨急匆匆地趕到醫務室，看到兒子氣定神閑地坐在醫務室床上，身上嶄新的校服已經變成了沙漠迷彩服，白雪老師瞪著圓眼站在邊上。

“對不起老師，給您添麻煩了！”周逢雨用袖子擦著汗，忙不迭地道歉，再后退一步，彎腰摸著小毛毛茸茸的腦袋問：“肚子怎么樣？還疼不？”小毛搖搖頭。

白雪老師似笑非笑地說：“應該沒事，今天開學第一天，班里一半孩子嚷嚷肚子疼，你懂的。就他最嚴重，上一半課就跑了出去。”

周逢雨這才松口氣，微微皺眉問兒子：“怎么回事？課堂紀律是最嚴肅的，你倒好……”小毛說：“我去抓蝴蝶。” 周逢雨疑惑地問：“什么蝴蝶？”床上的周小毛稍有膽怯，小聲嘟囔：“老師講的沒意思，我坐在窗邊，看見……看見一只蝴蝶飛到老師腿上了，我就想抓住蝴蝶，你都好久沒帶我進山撈魚了……”

白雪老師補充說：“那個老師是檢查開學第一天教學工作的楊副校長。”周逢雨沉思片刻做了解釋：“小毛這孩子啊，熱愛大自然，喜歡小動物，以前他被馬蜂蜇過，可能以為蝴蝶要蜇領導，就忍不住挺身而出。”周逢雨沖小毛擠擠眼問，“對吧？小毛。”

這種語調是父子倆在家糊弄林立梅的暗語。但是小毛今天狀態不好，沒有領會，舉手道：“不對。我就是想捉住那只蝴蝶。那只蝴蝶太好看了，我要捉住了同學還不羨慕死？”“那肚子疼呢？”白雪老師問。“可能是被傳染的吧。”小毛說話很老到，葡萄似的黑眼珠無辜地看著爸爸和老師。

尷尬的沉默極為漫長。最終還是周逢雨打破了沉默：“請老師放心，以后不會了！”

周逢雨沒有想到，有了第一次，就有第二次、第三次。自己居然會成為白雪老師的常客。自從開學第一天沖出教室之后，周小毛天賦異稟的魔盒開啟了，他時不時地搞出一些匪夷所思的事情，比如在女生課本里夾一條蚯蚓，扔掉同桌的鉛筆，考試的時候撕掉了試卷跑去操場……

當著白雪老師的面，周逢雨一次又一次在辦公室里循循善誘：“小毛，你為什么要在女同學課本里面夾蚯蚓呢？”小毛說：“嗯……我就是想讓子曦看看，蚯蚓長的是什么樣子。”周逢雨問他：“那你為什么把子軒的鉛筆扔掉呢？”“他的筆盒上面有奧特曼，我就想拿來玩玩。”周逢雨無可奈何地問：“那你為什么要撕掉試卷去操場呢？”“爸爸，這可不怪我。”周小毛斜一眼白雪老師，說，“考試的時候，穿紅色衣服的老師兇巴巴地說周小毛不準扭來扭去，再扭我就把你的試卷撕掉。哼，被老師撕掉多沒面子，還不如我自己撕掉算了。后來我想想，試卷都撕掉了，我還考什么考？所以……所以我就去操場了。”

白雪老師面紅耳赤。“周小毛家長，請您看看周小毛的成績。”她從抽屜里抽出試卷，“請看看。試卷一共四面，周小毛居然只做了第一面和第二面，全對。但是后面的一筆都沒動，別的小朋友都在答題，他卻做各種小動作。您說監考老師該不該批評他？您說周小毛這種情況我們該怎么辦？您說您作為家長該不該反思一下？”

對于周小毛的個人問題，周逢雨拿出了學術研究的勁頭，采取提出問題、分析問題、解決問題的思路。

周小毛問題的根源在哪呢？周逢雨先捋一捋自己的成長經歷，再分析林立梅的學習經歷。很遺憾，周逢雨一無所獲，可見問題并不在遺傳基因上。周逢雨想起孩子出生時那道閃電，難道是被雷劈傻了？于是周逢雨選擇其他方式解決問題。

原先周小毛是在餐桌上寫作業，周逢雨想這樣可能會影響到孩子，所以就要給孩子創造一個適宜的讀書氛圍，要讓他一坐下就能安靜地看書寫字。說干就干，周逢雨立馬行動起來，他把次臥改成專門為兒子設計的學習房間。

坐在嶄新的環境里，周小毛新奇了幾天。不得不說，房間的設計確實挺符合人體工程學原理，周小毛在精心設計的學習椅上睡得極其踏實。

“這樣不行。”駱平原支招，“你想，他只是一個一年級的孩子，你把他一個人關在房間里，他肯定會分心，你得坐在旁邊監督。”

周逢雨接受駱平原的建議，立即行動起來，在兒童桌椅旁邊加了一張折疊桌，自己一邊工作一邊監督兒子，這樣周小毛的一舉一動都逃不過他的法眼。第一天，周小毛先是偷偷摸摸看了看爸爸，周逢雨隔著厚厚的鏡片不動聲色。周小毛便放心大膽拿出橡皮擦。周逢雨抻長脖子，周小毛正用鉛筆在紙上戳小孔，一副樂此不疲的樣子。

周逢雨怒吼一聲：“小毛，你在干什么？”周小毛一驚，鉛筆橡皮全掉落到地上，隨之而來的是號啕大哭：“爸爸，你干嗎呀？”

周小毛堅決不讓爸爸坐在身邊監督自己，他拿出了撒手锏：“你再坐在旁邊，我就不做作業了。”周逢雨無可奈何，只好偃旗息鼓。

駱平原的建議算是沒用了。周逢雨再次向朋友尋求幫助。宇軒爸爸語重心長地說：“你得強硬。黃荊條子底下出好人，棍棒下面出三道杠。”宇軒爸爸說，“這點我是有發言權的。”

期中考試，周小毛得了倒數第一，居然還吹著口哨，若無其事地走回家。這就把學習能力的問題上升到了學習態度有問題的高度。周逢雨陰沉著臉，準備對兒子強硬起來。

這天周小毛放學回到家，周逢雨問兒子：“小毛，你這次考試，得了全班第幾名？”“五十二名。”周小毛回答得很誠實。周逢雨又問：“那你覺得你這樣對嗎？”“沒有什么對不對的。爸爸，你不是說學習重要的是快樂嗎？我考倒數第一我快樂啊。”周逢雨說：“你看人家駱大奔每次考試都是第一名，他也是很快樂的啊。”“哼，他才不快樂呢，你看他每天都趴在桌子前學學學，多沒勁。”周逢雨突然感到這真是“秀才遇到兵，有理說不清”。

周逢雨氣得給了周小毛一巴掌。周小毛非常吃驚地咆哮道：“你，憑什么打我？”

周逢雨有些驚訝，他原以為周小毛挨了一耳光會老老實實的，讓他往東不敢往西，可沒想到周小毛的反抗精神被激起。

“你這是家庭暴力！”周小毛捂著臉說，“打小孩是不對的。”周逢雨差點被逗樂了：“你這是從哪里學來的？”周小毛說：“電視上看到的。外國小朋友挨了打，父母還會被關起來呢。”“那是外國，咱這兒是中國。”周小毛說，“中國也不行，再敢打我我就去告你。”

周逢雨無言以對，他覺得兒子簡直是自己的克星，這哪是兒子啊？簡直就是前世冤孽。

這學期馬上就要結束了，周小毛的成績仍然是倒數第一。

白雪老師當著周逢雨的面，手指頭把桌子敲得當當響，說：“你們做家長的，是怎么搞的？就眼睜睜地看著孩子這樣一天天混下去？其他班倒數第一的還時不時換一換呢。”周逢雨也練就了應付老師的最高境界：任老師如何教訓，仍然面不改色。

周逢雨想，兒子再怎么著，含淚也要養著。這半年，周逢雨再無奈，也會提醒自己：冷靜，冷靜，親生的，親生的。

周小毛倒是挺快樂的。每天開心地背著書包上學，又開心地背著書包回家，蹦蹦跳跳的樣子，像一只麻雀。做作業的時候也是快樂的，高興時寫幾筆，不高興時鉛筆一扔就跑了。考試時更是快樂的，想寫多少就寫多少，不想寫腦袋就晃來晃去，像監考老師一樣東張西望。

周逢雨看到兒子活潑可愛的樣子心生歡喜，但看到兒子的作業本時心情會跌落谷底。周逢雨已經被兒子分成了三個人，不見小毛時平靜，見到小毛時愉悅，見到作業時生氣。他每次走進白雪老師辦公室，悲涼感總會油然而生。他想他小時候走進老師辦公室時，是令人驕傲自豪的三好學生，不久之前他也是優秀科研工作者。誰能想到在兒子的班主任辦公室里，我堂堂的周教授只是灰溜溜的差等生家長，點頭哈腰，低聲下氣。

周逢雨自我感覺良好。一天接送四次，連夜批改兒子作業，二十四小時老師隨叫隨到，就連駱平原都諷刺他是“二十四孝”好老爸。你駱平原分明就是五十步笑百步，駱大奔小的時候你不也是殷勤服務？不然怎么沒心思搞科研呢？不光無心科研還擅長烹飪，服務駱大奔。駱平原在英國待了一年，廚藝大增，把一些花花草草創造性地用在中餐里，宣稱這是中西合璧洋為中用。

周逢雨對此不屑一顧，對駱平原說：“孔子曾說‘君子遠庖廚’。你駱平原成天鉆研廚藝，還稱得上君子嗎？”駱平原聽了極力辯解：“你這就不懂了，我這是英式廚房，孔夫子懂西餐嗎？”他還展開強有力的反擊，“你天天帶著小毛去食堂，美其名曰節約時間等于延長生命，實際上就是薅學校的羊毛，沾學校的光，其實就是給自己的懶惰尋找借口，你不就是懶得做飯嗎？食堂……食堂就是對食材最大的侮辱，任何食材在食堂都是一個味道，談得上因材施教、對癥下藥嗎？在食堂吃飯就像學校教育一樣，適合大部分人，不適合個別人。而這一個別人也許就是精英。”中文系講師駱平原用他的烹飪理論，成功說服了計算機系教授周逢雨。

一聽說要和爸爸比賽，小毛兩眼放光躍躍欲試摩拳擦掌，異乎尋常地安靜下來。對于周逢雨而言，小學一年級的題毫無壓力。為了不打擊小毛的自信心和積極性，他非得裝模作樣，正襟危坐，表現出一副不甘失敗的樣子。

多次獲勝之后，周小毛很高興他超過了爸爸。

信心帶來動力。周小毛屁股下的倒數第一的“鐵王座”終于動搖了。期末家長會上白雪老師說：“這一次考試，我們要重點表揚周小毛，成績雖然不是班里第一第二，但比以前有了很大的進步，所以我們要給周小毛頒發‘進步大學生獎’。”

周小毛一蹦一跳地跑上臺，咧開嘴接過獎狀。周逢雨低調地扶了扶眼鏡，假裝毫無波瀾。他想兒子每次考試都能上升兩個名次的話，再過一年他就能躋身班級前列。最關鍵的是孩子走上了正軌，以后就可以自己管理自己，大人就可以騰出手專心干事業了。他迫不及待想回到實驗室，明年還要奪回優秀科研工作者榮譽，這關乎一個教授的尊嚴。兜里嗡嗡的震動聲打斷了他的想象。

林立梅給他發來了微信：“老公，告訴你一個好消息，咱們的二孩來了。”還配有一個沒心沒肺咧嘴笑的表情包，像極了臺上的小毛。

閃電如巨鳥滑過天際，眼前突然大亮，教室雪白一片，驚雷從窗口滾進來，隨即大雨如決堤般奔涌而下。

一場孕育許久的瓢潑大雨終于降臨了……

【作者簡介】王佳，女，四川綿陽人。中國作家協會會員，博士研究生，入選“西安市百名優秀青年文藝人才”。作品散見于《作品》《延河》《四川文學》等刊物。出版《風雅大宋》（三部曲）等。曾獲陜西省優秀科普作品獎、四川散文獎等獎項，曾被評為陜西青年文學之星。

責任編輯" " 梁樂欣

特邀編輯" " 張" "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