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座中央,燈光打得格外璀璨。一條橫幅掛在劇院:沉浮三十年,《牡丹亭別》封箱演出。主演:沈希儒,周小舟。話劇《牡丹亭別》導(dǎo)演章甫冠過世,這出戲也將入棺。
孟煋悲從中來,她正正胸口的黑紗。只聽聲音就知道座位全坐滿了,但她同樣也知道,真正為戲而來的未必有一半。有好奇封箱噱頭的,有奔男女演員漂亮的,更多的或許是沖導(dǎo)演為亡妻編劇,最終娶小自己二十歲的“杜麗娘”而來的。“杜麗娘”不斷更換,“柳夢梅”從未易主,如今宣告封箱,不吸引票友才怪。
廊亭聳起,桃花紛飛。
(杜麗娘登場)妾身杜麗娘是也。
(柳夢梅登場)小娘子夤夜下顧小生,難道是夢嗎?
熟悉的面孔,熟悉的文白,孟煋望出了神。
(杜麗娘)柳郎,真的盼著你了。
(柳夢梅)姐姐,你叫我什么?
沈希儒半撐在孟煋身上,眼睛卻避開,只虛虛地瞅她的鼻子。
“停!”孟煋正待接詞,章導(dǎo)一聲吆喝沖到舞臺上。沈希儒立馬挺起身來。孟煋斂起笑容偏過頭。她知道導(dǎo)演又要開始了。
“這幕演不好,后面《掘墓》怎么演?失憶怎么演?咱們不是《牡丹亭》,是《牡丹亭別》,戲眼就在‘別’字上!沒有‘聚’哪來的‘別’?”章導(dǎo)對沈希儒說,“小沈,你雖然是青年演員,但戲經(jīng)不住‘青’啊!上了舞臺,眼睛怎么能這么軟?耳根子這么紅?”
孟煋瞧了瞧沈希儒,還別說,真是的。
章導(dǎo)看看孟煋,用批評的語氣說:“還有你,都是老演員了,怎么還不知輕重?”
“導(dǎo)演,你也知道我是老演員呀,妾身比秀才(孟煋對沈希儒的稱呼)大了七歲,這怎么演?”孟煋的話讓劇團(tuán)其他人都笑了起來,沈希儒把頭埋得深深的。
“不管多大困難都得克服。”章導(dǎo)緩和一下語氣說,“今天先到這里,你們私下多磨磨,務(wù)必在排《掘墓》前給我找到感覺。”
孟煋咬了咬牙,心想這主角是她用命搏來的,嘴上再滑場子也絕對不能砸。她打斷了準(zhǔn)備卸妝的沈希儒:“別急。咱們再磨磨。”
此后,他們倆經(jīng)常在舞臺上磨、在公園里磨、在園林里磨。她還記得和沈希儒一口氣排完《掘墓》時全組人驚羨的目光。
“孟姐,才不到一周呀,你們是怎么做到的?”扮演杜老夫人的女演員私底下問。孟煋知道她對杜麗娘的角色虎視眈眈,于是不無驕矜地哼了一聲:“慢慢磨唄。”說著她看看在一旁喝水的沈希儒,發(fā)現(xiàn)他也正笑瞇瞇地注視著自己,他肩膀還沾著兩片桃花。孟煋徑直走過去,將花瓣從他肩頭輕輕地拿掉,說道:“磨!還能怎么辦?當(dāng)然只能磨,把自己當(dāng)成墓給他掘,把心掏出來給他含。還能怎么辦?反正是做戲,反正是做夢,就這么辦。”
(杜麗娘)你是誰?
(柳夢梅)是我啊,麗娘。我們立過誓的。
(杜麗娘)我怎么不記得?
《牡丹亭別》里,柳夢梅幽媾耗費了太多元氣,已奄奄一息。而杜麗娘好不容易求來還魂的機會,卻沒想到被架去了奈何橋,灌了一碗又一碗孟婆湯。再回陽間時,早就將前塵忘了個一干二凈。
杜麗娘下。柳夢梅爬下病床,跪在舞臺中央,深情地望著席下。
(柳夢梅)從前種種,難不成,都是假的?
孟煋后脊一涼。這話她聽過,但不是柳夢梅臺詞,是沈希儒對她說過的。
沈希儒問:“為什么不演了?”
孟煋說:“熬不動了,不想演了。”
沈希儒說:“胡說。章導(dǎo)要把你娶回家當(dāng)老婆呢。”“你知道就好。”她想那天沈希儒說這話時,她不敢看他的眼睛,背過身抱起胳臂說,“忘了告訴你,我正想著給他當(dāng)老婆呢。”
“這戲是他寫給患阿爾茨海默病的妻子的。”沈希儒說,“你就不怕他只是娶一個替代品回去?”
“替代品我也心甘情愿。”她天真地說,“秀才,戲里容得下無數(shù)假夫妻,容不下一個真麗娘。落幕下了臺,這該忘的詞就忘了吧。”
“那我們從前的種種難不成都是假的?”
她心一沉,腿發(fā)軟,險些就要倒地,但她只回頭一笑:“你有沒有想過,杜麗娘未必是真失憶呢。你說這二八閨女,見到的確是這么個破癆病什子,哪怕再愛又怎么敢犧牲后半輩子啊?”
(柳夢梅)麗娘,我不相信從前是假的。叫我出戲怎么可能?只有你能做我的麗娘。
舞臺上,柳夢梅斷斷續(xù)續(xù)地說。燈光灑下,他的背后露出一絲森冷的光。孟煋下意識覺得哪不對勁,她激動地站起來驚呼:“刀——”她分明看見,自己站起來的那一刻,沈希儒那蒼白的嘴唇微微揚了起來。緊接著一把匕首亮相在舞臺中央,沈希儒對準(zhǔn)自己衣襟毫不猶豫地捅了進(jìn)去。
桃花紛飛。
(柳夢梅)麗娘,恰恰生生,抱咱去眠也——
【作者簡介】李曉,女,江蘇南通人,二〇〇一年生。現(xiàn)就讀于蘇州大學(xué)文學(xué)院。作品散見于《江南詩》《青春》《散文百家》等,曾獲二〇二二年“東蕩子詩歌獎”·高校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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特邀編輯" " 張" "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