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家到縣城,中間隔著一座火車站?;疖囌驹鐣r沒有圍墻,人們都從鐵路上穿過。百米遠的地方有條路,只是路跟要去的方向相距較遠,便少有人拐上那條道路。趕上火車過來了,有耐心的遠遠地站著等火車呼嘯而過,沒耐心的仗著手腳靈活,飛一般地趕在火車到達前跳躍過去。常常是火車旋風一樣抵達身后,驚出一身冷汗的同時又忍不住得意,透過車廂的間隙,張狂地沖著火車的另一邊的伙伴手舞足蹈。因為高估自己的行動力,不幸斷了手腳的、喪生的也有。這樣的不幸卻不能震懾那些沒親眼看見慘劇的人,穿越鐵路依然絡繹不絕。后來為了行人的安全加了圍墻。砌圍墻的石頭磚是好磚,卻時不時被人扒出口子,或鉆或翻,攔了腳步羞澀的卻擋不住身段敏捷的。再過些時日圍墻索性垮塌,修復后不多久又重新垮塌。這樣修修補補,大概修的人煩了,扒的人也厭了,在某次垮塌之后,較量停止,豁口就這樣豁然敞著,理直氣壯地敞成了墻門。直到有一年一位退休的醫生被疾馳的火車幾乎碾成了渣,才促使各方互相交涉溝通,開挖出一條地下通道。地下通道有二三十米長,狹窄陰暗,照明燈隔三岔五就被人打碎,地下通道極少有燈火通明的時候。夜晚獨自在地下通道行走,往往令人張皇和恐懼。若是雨水天氣,狹長地下通道的兩面墻壁相隔不遠就會滲出水,甚至還有水瀑。雖說方便了,但方便得還不是那么徹底。
穿過地下通道,就到了車站廣場。車站廣場很大,來往出入的人再多也不顯得擁擠紛亂。但似乎忽然間,那些一直神氣的穿藍色鐵路制服的人,神情溫和了許多,這倒令人有些不適起來。再后來看不到那些穿藍色鐵路制服的人了,車站廣場和候車大廳落寞如同古稀老人,顫巍巍地守著它由輝煌轉向凋敗的時光。
站前的路通向大街,比別的街道寬敞很多,卻稱不上是街道。路中間種了很多用于觀賞的夾竹桃。夾竹桃花美艷,花期也長,讓我們很是驚喜。以前會偷偷地折幾枝夾竹桃花,喜滋滋地拿回家,卻又不知道放進水里養起來,很快花就蔫落了。其實我們不知道夾竹桃有毒,只覺得賞心悅目的就是一種容納,能滿足我們對美的占有或者是摧殘。夾竹桃在站前大道美艷了很多年,如今印象已經模糊,那些桃色粉紅并沒有深陷在我們的生活里,它們的出現與消失都是不知不覺的。有了就有了,沒了就沒了,無人糾結。
站前大道的兩邊,一邊是糧管所,被圍了一圈自蓋的房子,房子與房子的間隙便也成了路。從同學的家里出來,要是不沿著熟悉的路走也會迷路。不過再怎么迷路,只要不慌張很快就可以走出去,因為都是短得不能再短的路,就算是迷路了又能迷到哪里去呢?最多會拐到另一個同學家。路的另一邊,良田已被幾幢房屋占去。屋不算正經的屋,破落陳舊,散發出煙熏火燎的味道。偶爾,某門口有一個彪形漢子赤裸一身肥肉,嘴里叼著一根煙,孤清地看向遠處?;蛞粠腿司墼跊]有招牌的屋門前,粗聲大氣地說著什么,間或爆發出一陣笑聲,驚了旁邊大樹上停留的鳥,撲棱棱飛遠。房屋后還剩些田地,種了水稻,水稻不好好長,很委屈的樣子,沒多少精氣神。也有種了青菜的,倒肥碩得很,暴發戶般閃著油亮的光芒,比水稻耐看。
站前的路長不到一公里,再往前兩邊就是單位。早前有個蜂蜜加工廠,蜂蜜、蜂王漿、花粉都是有的,路過此處,被隱隱的清香縈繞,不知道是不是蜂蜜的味道。媽媽身體不好,到這里買過蜂王漿,我偷偷喝過,味道不如蜂蜜香甜。廠子紅火了一陣,但后來沒了,怎么沒的什么時候沒的并未關注。名頭最響的是種子公司,除推廣和販賣種子外,最能吸引人的就是離街口近。那時親朋間要是有個約,不像現在發個定位便可,我們多數是說“在種子公司那里”。站前路被改造得更寬闊了,兩邊低矮破舊的房屋早已不復存在,那些在房屋之間殘喘掙扎的田地,終于連綠化的價值都失去了,不知不覺中變成拱起來的樓房。樓高了許多,四層五層六層,房地產商蓋起來的樓總不肯浪費一點地,獨門獨院太過奢侈,穿過院門去串門在小城里似乎也已不可即,樓上樓下的陌生蔓延,由點及面。就連自家蓋的樓也猶有不甘,比著勁地徒長。體面是體面了,就是房間太大,房屋太空,人氣不足,落寞得很??赡懿o人在意這樣的落寞,因為生活更多的是落在旁人的眼中和口水里,別人的口舌遠遠勝過真正的現狀和自己的內心。就像西裝革履無論多么落魄都好過繁盛的內心錦繡。
一條站前路的變化再大也是謹慎的小心翼翼的,沒人會因為這種改變而無所適從。路不知不覺成了街,并不顯見的繁華悄悄地發芽。尤其是晚上,燈火那么旺,卻也只是燈火那么旺。我已經不太認識那些不知什么時候就聳立起來的樓,但穿城而過的城渠倒像地標般一直存在著?!俺乔敝皇俏业恼f法,大家都叫它“河”,其實就是一條寬闊的水溝。我還記得它最初的模樣:狹小局促,窄處能一步跨過去,當然還是土堤。歷經過多次的擴展和修建,才變得有點兒模樣,但要不了多久又滿是淤泥。沒斷過水流,流淌的卻是各種污水,偶爾清澈,能清晰地看見底下淤泥的肥沃之勢。流水多數時候是泛著臭味的,踉踉蹌蹌地蜿蜒向前。我不知道它最終流向哪里,也從來不去想那樣污濁的水能去哪里,誰愿意關注這么細微且毫無意義的事情呢?我們滿眼都是尋找明朗的潔凈的事物。那樣一條“河”有著美好的稱謂,卻不是稱謂的美好,自然不肯去惦記。就像能叫你刻骨銘心的那一段歲月,一定是有著特殊的意義。而那樣的一條臭水溝,有什么可值得關注的呢?我們大概以為不去關注的事物會自行消失或者徹底荒蕪掉,但很多時候我們是錯的,只不過這種意識里的錯,妨礙不了什么。多少年過去了,“河”一直沒有消失,它的存在更像是一個小城彰顯優雅的存在。自然它已經不是我印象里那條令人嫌棄的“河”,它拓寬了干凈了,只是依舊沒有作為“河”的本色。我只能說它仍是一條披著盛裝、衣冠楚楚的水溝。
小城原有簡陋的一條主街,一眼能看到頭。街心有個大“十”字,四方通達。主街是“十”字的那一豎,政府機關、公檢法、學校都擠在這條街上的某一段。我們對小城的向往,大多是源于這條街的存在,擁有最讓人驕傲的工作和生活。我在這條街上來來去去無數回,逛街、看電影,去找一個又一個同學,像織布機里的梭子,穿進去飛出來,再穿進去,又飛出來,寂寞卻不知疲倦。到后來更多的只是守在一個地方,就是大廣場那里的縣圖書館。用現在的眼光來看,圖書館不算大,里面到底有多少書我估量不出。我借過的書不多,多是在閱覽室翻看各種期刊,幾乎沒有一樣新到的期刊能漏過我的眼??吹钠诳s,以至于我一直沒明白自己到底喜歡什么類型的文章。我像只忙碌的蜜蜂,以為所有的花都是錦繡,都能采出芬芳的蜜。
還記得當時的圖書管理員,也是閱覽室的管理員,瘦高的個子,皮膚蒼白,不怎么愛說話,總是佝僂著背、低著頭,神情中帶著點不安。我不太理解他的不安,那是多么不合時宜的一種神態。他根本想不到,我多么渴望成為他,不用操心生活,更不用擔心未來。坐在書堆里,徜徉在文字中,本身就是件很幸福的事。有時候我想,人的夢想其實并非無中生有,而是有跡可循的,雖然我最終沒有成為圖書管理員,但我總算是一頭扎進了文字堆里——我當了編輯,還做了記者,既核對修改別人的文章,又組織生產自己的文字。這些痕跡都只是在回望時才依稀可辨,若是正經地追根溯源,扯一根墨色清晰的線,則無可圈可點之處。
主街攢齊了小城的經濟和政治,威嚴與喧嘩共存。比較之下“十”字的那一橫則短促許多,一頭出去便是坐落于小城的省企,自成天地,除了熱鬧,更有大企業的驕傲與威儀。這是一個承載了我很多向往的地方,僅僅因為生活和工作在這里的人來自全省各地,他們都講著普通話,盡管口音各異。異地工作和生活如此令人艷羨,還是少年的我,僅因為這些異鄉人的普通話,心中毫無阻礙地扎下關于遠方的根。我沒想到自己真的有一天會離開這里奔赴遠方。人生太多的想不到,有時候是漫長的,有時候是突然的,當成了現實,反而措手不及。如今就算立在這塊土地上,整天奔波,我也無法真正融入這里的生活。在與同學的每一場聚會里,她們都視我為客人,熱情而真誠,絕不肯讓我感覺到一絲輕慢。南方的雨水那么多,一場接著一場,一天挨著一天,幾乎沒有停息。就著這些還帶著春寒的雨水,我們密集地相約,誰也不知道我在哪天就離開這里,我自己也不知道。當可以自由掌握時間的時候,我以為會像她們一樣安安穩穩地在家鄉生活下來,還可以好好規劃一下未來的時間。我們沒必要這么急迫地一次次相聚。但她們似乎比我更了解我。這是我自離開家鄉后最漫長的一次留下,卻不過二十天,我的心開始不安,有種無處安放的恍惚。我按捺不住自己,到底還是在遲疑中離開,最終淪為家鄉的異鄉人。
一橫的另一頭,只記得在街的盡頭是縣醫院,再過去就是村莊。后來醫院搬了村莊沒了,卻成了街道,路口有個紅綠燈。我的記憶到此戛然而止。從這個紅綠燈過去,無論哪個方向我都無法到達想要到達的地方。這是一條新的街道——不,這是一座新的城。以這條平行于主街的街道為界的另一邊,都屬于新的城,比原來的小城擴大了兩三倍,圈進去了一條真正的河。我一直把那條河叫樂安河,其實我并不確切知道它到底是不是叫樂安河。樂安河是鄱陽湖的支流,或者小河是樂安河的支流也不一定。我的懷疑是這些年才有的,當我把它寫進小說很多次以后,我才生出這樣的不安來,怕夸大了一條河,就像有時候會把自己夸大了一樣。在遠離故土的他鄉,夸大自己似乎才能贏得內心的某種安慰。近城河岸曾經有片小樹林,在我灰暗的青春時期,小樹林見證了我的沮喪與頹敗,也以它的安詳寧靜撫慰過我的悲傷與孤獨。我不知道小樹林存在了多少年,那些樹身長滿了須根,還有爬藤。林子不大,樹也不是參天大樹,是有歷史而又不覺厚重的那種高大。沒有人在意這片小樹林,它不幽深,卻陰晴不定,風雨難測。林子半邊陰暗密閉半邊開闊疏朗,我就躺在疏朗這邊的草地上,有陽光時被陽光擁著,沒陽光時被微風摟著。不期然間還有一陣雨落下,毫無防備之下,我常常抱頭狼狽逃竄。
屬于我的那段迷惘青春自然早已了無蹤跡。但樹林還在,只是不再有原來樹林的氣息,那些曾經滿身須根的樹是陰郁暗沉的,沒那么高大也沒那么明凈。我在新的樹林邊緣行走過,那些樹一棵一棵整齊得很偉岸得很,傲然的模樣哪里有一絲陰郁的氣息?所以我很明了此樹林非彼樹林,這不是隨歲月改變的而是現實改造了它。我想和從前一樣安靜地在這片樹林里坐下來,在斑駁的陽光里、溫和的微風里感受沉淀于此的漫長時光。也許我能從那些絲絲縷縷中,捕捉到屬于我的一聲輕嘆呢?我什么也感受不到,無論是白晝還是夜晚。河水流動的聲息于我都是陌生的,何況還有那么多的燈光,穿插在周圍的喧囂里,影子粗短,在腳下隨行,無論怎么恍惚,我都清晰地明白,這塊土地早已不屑于我。我曾是它骨肉的一絲紋理,而今不過是它身上飄落的一粒碎屑。
小城早已不是我熟悉的小城,我熟悉的已不再熟悉,陌生的卻依然陌生。盡管我每年都會回到這里,也頻繁地穿梭于大大小小的街道,試圖讓腦海里有張新的小城圖,但很多時候卻依舊不知哪處是哪處,腳下踩著的曾經是什么地方。有許多布滿各種店鋪的街,服裝專賣店,小商品批發店,電動車專賣店,零零散散的水果店,以前幾步路就有一家餐飲小吃店倒是不太好尋了。我找過好多次賣清湯的小店,因羞于問人總也尋不到。城大街多,吃倒成了不能隨意的事情,所以招牌大的酒店飯店多過小飯館。有一回我闖入了一條家裝街,街面大氣,端端正正的店面,似人的衣冠楚楚,只是我從街的這頭到那頭,人是未見幾個的。還有一次我遇到一座戲臺。戲臺很新,除了雕梁畫棟、屋瓦飛檐,最亮眼的大概就是臺下墻上刻著的一長串戲臺建設的捐助人的名字,竟全部是“女婿”。這是一群最有尊嚴的“女婿”,或許他們不能在戲臺上演繹的歷史中有一席之地,但他們的名字將與戲臺一起經歷更為長久的歷史。
小城新的部分在我眼里僅僅是體量的龐大,雖然擴張出去的那部分才真正體現著小城的繁華與現代。
相比北京城,再怎樣擁有龐大的體量,小城也依然顯得促狹和寒酸,但沒人在意。我依舊會在小城里迷路。我甚至迷戀上踏踏實實地迷著路,在熟悉卻又無法分辨的路上穿梭的感覺,我知道我會在某個面目全非的街口辨認出我走過無數遍的街道。無論怎么改變,總有記憶會留在那里,舊的痕跡會努力掙脫所有的覆蓋,顫巍巍地守候在原地,等著所有離開的人返回之后的相認。獨處時,我常常在那樣的努力中靜立許久,不舍得決絕轉身。我知道不論我如何努力,很多痕跡還是會一年一年改變和消失,很多記憶也都深陷歲月深處,在一點點消隱。時間改變了我們,我們也改變了時間,層層覆蓋的過去或許會在不經意中冒個頭露個臉,但那只是碎片,互不牽連且轉瞬即逝。對于很多事物或者事件,并沒有一眼萬年。
而我這篇所寫的小城,就叫作萬年。
【作者簡介】邱愛枝,女,筆名曉秋,現居北京。發表中短篇小說數十萬字。出版小說集《米秋的慢時光》,長篇小說《煙火男女》《花兒為誰綻放》,散文集《行走的行李箱》。
責任編輯" " 練彩利
特邀編輯" " 張" "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