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兩

月光無恥地擠了進來。窗外那棵枝葉茂密的歪脖老槐已經盡了力。

他望著墻上那些骯臟的光斑，油螞蚱似的蹦蹦跳跳，把綠色的血，在屋子里胡亂涂抹。十六兩不再需要它們了。那天早上，在苞米面黏粥的碗里，他得到了神秘預告，人生之旅的終點到了。黏稠的粥里站著一位慈祥老者，手里擺動著像胡黍穗子一樣的東西，和顏悅色說道：“忙活一輩子，該歇歇了。兩個集后的月圓之夜，會有人來領您上路。”

老者一口很好懂的鄉音。掰手指算了算，老者所說的日子正是中秋節之夜。對于死，他不怕，甚至還有點莫名向往，但為何給他安排這么個日子？要是照自己想法，陰歷月底的晚上走，似乎更合他的心意，沒有亮兒，動靜也小。得了信再不敢懈怠，十六兩開始心情愉快地做準備。就和外面那棵將近百年的歪脖老槐一樣，他不知道自己的確切年齡，也許七十，也許八十，也許到了九十歲？最清楚他年齡的父母，在他不記事的時候死了，自此村里再無人知道他到底多大，也不知道他真正的名字。興起辦身份證的時候，民警小扈姑娘像騷皮子那樣盯著他，兩眼綠光如注，最后根據他臉上的皺紋，又參照了她奶奶對歪脖老槐的記憶，還有十六兩賣魚及買席的經歷，估算出了他的出生年月，身份證上用的名字也是大家叫慣了的稱呼：十六兩。“老妖婆！”這雙能放電的眼睛，讓他想起了小扈姑娘的奶奶小轉嫚，心里發堵，悄悄罵了一句。

差不多和所有將死之人一樣，他很自然地對自己簡單的一生做了回顧，覺得沒做啥對不住人的事。他祖輩生長的這個靠近海邊的漁村，本叫蚰蜒溝，相傳古時一闞姓商販路過時，走失一頭懷孕母羊，村里人收養以待商販，一年年過去，母羊繁殖一窩又一窩，村名也叫成了羊百圈，卻不見有人來認羊。族長立規：凡有闞姓來取羊者，不拘多少，后人皆不得為難。十六兩在如此村風中賣了一輩子魚，價格公道，童叟無欺，真正對得住天地良心。十五年前的中秋節，傍下晚兒，一位穿著入時的小媳婦買了他六條偏口魚，收攤回家才發現，多收了人家三兩魚錢。十六兩賣魚，用的是一桿古時候分金銀和后來中藥鋪里稱藥材用的戥子，俗稱十六兩，這桿后來被人們叫成他名字的秤，既是賣魚的衡器又是恪守信譽的憑物。盡管各種機械秤、電子秤五花八門，魚販子賺錢的勾當也讓人眼花繚亂，但他就是用他的十六兩，一用這個戥子，心里自然會想起羊百圈的故事，也自然會得到仿佛是來自上蒼的警示：不干凈的錢一分不賺。平靜的生活讓三小兩魚錢打破了，心里壓了塊石頭，晚年的日子因此徹底改變。那個晚上，他在炕上翻來滾去，睡不安穩，床單扯成一個蛋，脊梁溝冷汗一陣陣冒，恨不得即刻就去把心債還清。生出這個念頭，心里一陣惶惶然。茫茫人海，到哪去找這個買魚的？當時光急著要收攤過節，只是在小媳婦低頭挑魚的當口，才無意中瞥見她滑落的頭發里，左臉頰隱約露出一塊暗紅色胎記，像玫瑰花的一片瓣兒，至于長相、年齡甚至衣服的式樣和顏色等等，再沒留下多少印象。“莫管這些，”十六兩望著月光下窗外探頭探腦的槐樹葉兒，信心十足地說，“就憑著那片玫瑰花瓣兒，俺也得找到她！”

第二天他比往常起很早來到魚市攤位，希望能見到鬢發里藏著胎記的小媳婦。集市上鬧鬧嚷嚷，人多得像擠在罐頭里的魚。他顧不上手頭生意，兩只昏花老眼瞇瞅著，把來往行人過篩子似的篩了一遍，但整整一天很失落，有“玫瑰花瓣”的人兒并沒出現。早先賣魚，從不貪多，一筐魚和半筐蝦蟹見底，即收秤走人。因為生意做得實誠，來買魚的往往都是老主顧，魚下得比別人快，攤也收得比別人早。多得了三兩魚錢，一根刺插到肉里，安閑日子眼看著遠去了。他每天早出晚歸，出攤時間倒比其他魚販還長出許多，往往是筐里的貨光光凈凈了，人還在攤上瞎磨蹭。昏花的老眼以往只是看魚，看秤，顧不上撒覓魚攤以外的風景，但這之后常常眼睛朝上，去盯人家行人的耳門臺子。老天爺似乎有意在為難可憐的賣魚翁，心上的石頭一壓再壓，沉甸甸地扣了他十幾年。還錢竟成了無法醒來的夢魘，人也不知不覺瘦了很多。

死亡倒計時帶來的興奮，激活了沉睡的記憶。十六兩把能想得起來的事情，篦子梳頭般，從頭理整了一遍。一生經歷，雖然平平凡凡，無波無瀾，卻從未做虧心事。想來想去，只有欠著人的三兩魚錢，最讓心里不安。前年春上，魚市熙熙攘攘的人流中走過一個年輕女子，藍衣，長發，感覺像極了那個買魚的小媳婦。十六兩直勾勾看了過去，眼里放出的少見藍光，把正在詢問魚價的一位大媽嚇了一跳。“哎，賣魚的，”大媽啪啪地拍打著魚筐子，說，“魂兒掉了啊？問你價呢，海捕蝦，海捕蝦，海捕蝦！”十六兩耳朵眼里像塞滿了棉花，一個字兒聽不進去，大媽罵了句：“神經病！”眼睜睜看著他把一個魚攤子丟在身后，追著藍衣女人跑出了魚市。穿過一段僻靜的小巷，是一個剛入住不到一年的新小區。藍衣女人狐貍似的一跳一跳，走得飛快，一直到小區門口才放慢速度。十六兩心急火燎攆上去，正笑著要開口搭話，猛聽那女人歇斯底里地向門口保安一聲大吼：“快來抓住這個老流氓！”十六兩驚得胡子一挓挲，腿兒也軟了。還沒穩下神來，早被兩位身強力壯的保安一道麻繩捆結實，笨嘴拙舌抖露不明白，人被扭到了派出所。還有一回在超市門口，盯著一個手提購物袋的女人看，不防被這個女人的丈夫從旁發現，上去就飛給他一個大巴掌。一年年過去，村里人和魚市的人，都認為十六兩這個老鰥夫，越是到了晚年越不正經，染了個追看女人的毛病。起初，有人臊到當面他還赤著臉子辯解上幾句，說干屎抹不到人身上。不想這倒給人留下話柄，說他是借了還錢打掩護，實則暗行眼淫之欲，還有些人說話更難聽。時間長了，人們對十六兩的怪異行為，漸漸習以為常，甚至還表現出了某種寬容，但他本人心里清清爽爽，依然我行我素，并沒有因為背后口水的多少，而放棄自己的主張。

油螞蚱的血越抹越多，墻上一些臟污的汁液，帶著一股甜菜的濃烈味道往下滴。十六兩麻瞪了麻瞪眼皮，咽下兩口唾沫。三只紅翅蜜蜂上上下下地飛來飛去，翅膀鼓起一陣風，個個都是好奇的樣子。正詫異蜜蜂為何在夜間還忙忙碌碌，秋生賊似的鉆進來，看他還沒咽氣，裝模作樣抻了抻被角，又摸了摸他穿在身上送老的西服，咳嗽一聲，吐了口痰，便心滿意足地退了出去。一只經常偷吃剩魚爛蝦的肥碩的老鼠，動作輕盈地跳到了炕上。它總是在這個時間到炕上來，蹲在寂靜的角落，愜意地嚼著在現今并不多見的蘆葦席子。喀嚓、喀嚓，嚼食蘆葦席的聲音，帶著明顯在表演的儀式感，當然還有一種奇奇怪怪的樂感，像當地人唱拴老婆橛子戲和七十二哼哼，讓人聽了肛門發癢，老想跑去廁所屙屎。老鼠是最有耐心的一種動物，干什么都有股堅韌勁兒，鍥而不舍的啃嚙中，時不時地打出一兩聲悶悶的飽嗝，滿滿的都是魚腥味。原先他曾很失落地想過，老鼠會不會嫌棄他將要死去，今晚就不來做那件事了？看來是誤會了它。老鼠有情有義，又嚼起蘆葦席子來了。這真是一項偉大的事業啊，老鼠是信守承諾的典范！十六兩滿是贊嘆地喘了一口氣，手心濕漉漉的，剛才不由為老鼠加了一把油。他想盡量給老鼠多留下點魚蝦，可這又有什么用呢？秋生顯見得不會賣魚了，更不會接過他的十六兩秤賣魚，別看他嘴上答應好好的，十六兩心里清楚，秋生心大，不會像他一樣賣魚了。“唉，可憐的老鼠，”他心頭飄過一片薄薄的云翳，暗暗為老朋友擔心起來，“往后魚蝦和炕席，只怕都沒得吃了呢。”十六兩干癟的眼角，落下來幾個渾濁的小小的淚滴。

他想起那桿秤，有點舍不得，能摸一摸會多好啊，此時就躺在炕下慣常賣魚的筐子里。不用看他也知道，那秤桿上面的星星如同瓢蟲穿的花衣，在晚上總是一閃一閃的，好像要蹦起來。在他第一次用十六兩秤賣魚的時候，就知道“瓢蟲的花衣”所蘊含的道理：前十三顆星星代表了天上的日月星辰，后三顆是人間的福祿壽，拿起這桿秤，老天爺就瞅著你了，短人一兩，折福一分，短人二兩、三兩，祿和壽也跟著折了。他擺攤的麥島魚市，從南到北，從東到西，用這種老古董秤賣魚的，再找不出第二份兒。摸著這桿秤，他總有種常人無法理喻的體驗，或許是一種莊嚴，也或許是一種悲壯，那種感覺的微妙，甚至和宇航員登月前剛拉開艙門的一剎那，也沒有什么兩樣。十六兩沒有什么文化，也不知道宇航員登月是咋回事，但他的確就有那么種感覺，有時簡直神圣得不容剝奪。是啊，誰也不能剝奪他用十六兩秤的權利！那一年，魚霸二馬晃進了一大車激素和避孕藥催肥的多寶魚，硬逼著每家魚攤銷售。十六兩知道禍害人，說破了天一條也不賣。結果二馬找了個茬，把他用了幾十年的一桿十六兩戥子，一腳踹成三骨節，攤位也給掀翻了。即使挨頓打、挨頓罵，即使被拆了房子，也不會比這更讓他惱怒的了。十六兩眼里躥火，面色如土，手背上的青筋花里寶（青蛙）似的狂跳不止。一氣之下，劃拉起戥子的殘片碎屑，直把二馬告進了公堂。二馬遭受處罰之后，也自知欺負老實人理虧，便又跑遍全城古董店，總算又給他買回了一桿十六兩秤——為他賣出人生最后一份魚蝦稱重的，就是這桿戥子。

一陣呱唧、呱唧的聲音傳過來，那是秋生在吃東西。秋生老在晚上這個時間吃東西，就和那只嚼炕席的老鼠一樣，呱唧、呱唧，發出的動靜比老鼠嚼炕席都大。從收養秋生的當天他就發現，這孩子吃起東西來，總像豬似的，呱唧、呱唧地響。秋生是在他多收三兩魚錢的第二年秋天領養來家的流浪兒，那陣兒他像著了魔，有心還錢又找不到債主的苦惱，糾結成了一種強烈的負疚感，幾乎要把他擊垮，他不知道怎樣才能回到過去的寧靜中，躺在炕上呼嚕一打就到大天亮。秋生，不，那時他還沒有名字，就在這時突然走進了他的生活。想起來那個下午，心情真是煩亂得很，觍著一張灰目土眼的老臉，接連追了三位路過的婦女，打問是不是上年中秋節買過他的魚，皆遭一頓白眼，有一個還訓斥了他幾句。正暗自郁悶，民警小扈姑娘一手揪著一個七八歲流浪兒的衣領，一手提著兩條肚皮帶著銀粉的大鯧魚，怒沖沖走了過來。“是不是這個攤？”小扈姑娘把魚往十六兩案板上一摜，厲聲喝問小孩。小流浪兒兩只眼珠蟹子似的突了出來，畏懼地點點頭，然后低了頭摳自己黑污的手指甲。十六兩瞬間明白了怎么回事。心里動了動，一把扯過那孩子，對小扈姑娘道：“別為難孩子，魚是我給他的……”就是這一天，小流浪兒有了家，也有了秋生這個名字。一晃十多年過去，秋生成了人，能撐起家里門面了，但讀完職高的秋生卻并不稀罕賣魚這一行，一心想和村里人干來錢快的大買賣。十六兩對秋生越來越操心。漁村隨著城市化的無情膨脹，早就成了現代都市中一個可憐的角落，有文化的人多了，有錢的人多了，既有文化又有錢的人也多了，村名也由又土又俗的羊百圈改成了信義莊。名好聽了，核卻沒了。為了錢，沒有昧不了的心，沒有下不去的手，更沒有造不了的假，信義莊成了婊子立牌坊的笑話，信義莊的麥島魚市坑蒙顧客遠近聞名。世道人心江河日下，十六兩生怕秋生隨了大流，苦勸他接過這桿十六兩的戥子，在魚市上做良心買賣。“買賣不大，夠吃夠喝，覺也睡得安穩哩。”他說。但他也看出秋生總在支吾他，心里卻另有主意。“這個猴子！”他心里惱怒時，總這樣罵秋生，口里永遠有個蒼蠅吐不出來。

呱唧、呱唧的聲音還在繼續，十六兩很奇怪秋生怎么也撐不死。有的時候他在想，秋生晚上吃東西，也許是出于對老鼠的敬重和模仿。自從他來到這個家里，很快明白老鼠之于十六兩的意義，也明白了老鼠嚼食蘆葦席磨牙的偉大意義。幾年來老鼠夜里的工作量不斷加大，有時好幾條老鼠在一起工作，炕上席子兩三個月就要換一領，秋生把這個活攬在身上，總是樂此不疲。時間久了，十六兩窺測到了其中的秘密：秋生其實早就心懷鬼胎，因為只有頻繁更換炕席，才能刺激老鼠咀嚼磨牙的更大興趣，這樣他晚上吃東西也就具有了合理性，一個巴掌是拍不響的。也或者，他早就暗地里和老鼠展開了一場嚼吃食物的比賽，只不過一時分不出輸贏罷了，但勁兒卻一直這么較著。為人機靈卻有點乖張的秋生，總有些古里古怪的想法，這條胡同的人都沒法理解。

蘆葦席是小轉嫚的一項祖傳手藝，方圓十里、百里的，現在也只有她能編了。十六兩睡土炕，鋪蘆葦席，主要是因為小轉嫚。躺在光滑的席子上，冬不覺冷，夏不覺熱，腰不僵腿不酸，自是比皇上的龍床玉墊、比席夢思，都勝強百倍。五十年前他就買她的蘆葦席，有錢給錢，沒有錢就用魚頂，小轉嫚不計較，到現在光培養嚼炕席的老鼠，大概都是第十二代了吧？小轉嫚也從一個半大寡婦，變成了現在的老妖婆，瓤子糠成一個干絲瓜，卻始終沒有要跟他的意思。盡管如此，他并不怎么在乎，仍然一如既往地買她編織的蘆葦席子，這和他賣魚必定要用十六兩秤一樣，已經成了牢不可破的習慣。要是沒有蘆葦席子，他真不知道夜里還能不能睡著覺。他也能看得出，小轉嫚編席子，也不完全是為了錢，尤其近二三十年，城里鄉下哪還有鋪蘆葦席子的？可她就是兢兢業業地編，一領又一領，除了他之外，再也沒有別的客源。兩人的全部交往，只限于這領席子，一個編，一個買，不多不少，正好產銷平衡。這其實也是大千世界里一道獨特風景，盡管并不為外人所知，他們倆都在幾十年如一日地、秘密而又默契地恪守著各自的習慣，不改不易。頭晌太陽偏向東南的時候，愿意編織蘆葦席子的小轉嫚，在孫女小扈姑娘的攙扶下，為愿意買席子的她的唯一顧客，送來了一刀燒紙，人卻只在堂屋里坐著說話，并不到房間里來看一眼那個買了她一輩子炕席的老漢。“老妖婆！”知道了她此行真實目的后，他當時就生了氣，嘴上恨恨地罵了一句，“我還沒死呢，就送紙，真是混了筋！”接下來小轉嫚跟秋生說的話，差點嘔得他沒死成。

老妖婆道：“你爹爹也是個老犟種，用桿秦始皇他奶奶使過的秤，賣了一輩子魚，也沒攢下幾個錢，快把這些紙提早燒了，算是送給他的盤纏。這一刀紙，夠老東西用上一陣子了。”

秋生含混地應答了幾句，他沒能聽清。老妖婆又緊著嘮叨：“人呢是個實誠人，賣東西永遠不會耍心眼，就是到老年習了個壞毛病，喜歡攆著看女人臉蛋子。你說花啊草的，啥、啥的不好看，為嘛偏偏看女人的那個啥、啥？唉，現今那些年輕女人呵，個個瘋瘋癲癲，都是白骨精和蜘蛛精托生的……不過，你老爹爹早些年，啥、啥的，可不是這個樣子的。”

他聽見小扈姑娘在勸她奶奶，似乎有意要叉開這些凈戧耳朵眼子的話頭。

老妖婆誰也不理，只顧說自己的，破瓦碴子嗓音能震飛屋梁上的浮土，間或還拿手里拐棍杵著地：“要說我不知道蟹子幾條腿，我不跟你們犟。”水泥地板篤篤地響了兩聲，“可要是說我不知道他十六兩有啥花花腸子，要了我老命也不承認。罷了罷了，人到了這時候，就啥、啥也不說了，我蘆葦席子也算是織到頭了，從今往后，該著享享清福了……”說完，她又是點火又是念佛的搗了一回子鬼。一股燒紙和焚香的味道，順著沒關嚴實的門縫飄了進來。要不是已經穿好了送老衣裳，怕嚇著人，他真想推門沖出去，往她絲瓜瓤子臉上啐上一口。人還活著就燒起紙來，老妖婆，你真還做起妖來了？嗓子里一陣癢，使勁忍了忍，沒有咳嗽出聲來。有些涎水溢出了嘴角。

小轉嫚走后，客廳里嘈嘈雜雜，村里和魚市一些熟人進來出去的亂哄了一陣，堂屋儼然成了殯儀館。十六兩真糊涂了，這些人是不是都和小轉嫚似的發了瘋？或者暗地里就有串通？人還躺炕上好好喘著氣呢，就忙不迭地趕過來送終，一個個都很神秘的樣子，只怕他死不成。來的這些人，臉上表情也古里古怪，一套又一套地耍把戲，在煙熏火燎中說些完全不著邊際的鬼話，這邊裝神弄鬼地吊喪，那邊的被祭奠者，早被煩得要嘔干凈腸子了。最可笑的是那個曾踹爛他秤桿子的魚霸二馬，竟然用彩紙扎了厚厚一摞十六兩秤，還扎了一些模樣滑稽的魚，說鲅魚不像鲅魚，說鱸魚又不像鱸魚，進門先到炕旮旯里，一件一件讓他過了目，還不知羞恥地說道：“您老看看這些物件，都是一流工藝，還滿意吧？就這些戥子，足夠您在那邊使上三輩子、兩輩子了。”然后歡歡喜喜地拿到堂屋，像過大年似的，在火盆里噼噼啪啪地燒。十六兩早已看穿，二馬扎的戥子，有秤桿沒秤砣，明擺著糊弄洋鬼子哩。這世道看來真的是大變了，啥都弄反了個。這些給還沒咽氣的人來吊喪的，其實都懷著一顆值得尊敬的好奇心，盼著他早一點把氣咽利索。該死又未死，結果對誰都不利。他忽然有些生自己的氣，覺得死晚了些，要是早些年，或者是早上一天，也許就沒有眼下這些啰嗦了，真惱死個人！

油螞蚱的血還在滴，蜜蜂們很快樂。十六兩把迷亂的目光從墻上收回，看見炕旮旯里忽然多了兩個人，一個穿白，一個著黑，都長了一掛大胡子，面容也都佛一般和善可親。穿黑的手里還握著一個白花花的東西，說索子不像索子，說圍脖又不像圍脖。見十六兩盯著手里的物件看，穿黑衣的就說：“閣下不必擔心，這是給您引路的絹綬，不是奪命的索子。”穿白衣的微笑著解釋：“要是一般的人，特別是那些作惡的人，我倆取命用的都是索子，到時往脖子上一套了事。閣下您就不一樣了，一輩子做買賣講誠信，一分一厘昧心錢也不賺，時辰到了我們就拿絹綬為您引路。”兩人又道：“閣下不須著急，您盡管想想還有什么需要交辦的事情，反正時辰還早，趕路又快。再說哩，像您這樣的積善之人，就是在陽世間多耽擱會，我們老板也不會為難的。”

十六兩活動了活動胳膊和腿，都還靈便，又努力屏住呼吸，感覺身上有一種甚是通達的氣息，從腳跟開始聚集，然后沿著小腿、大腿和腹腔，一路向上涌流到頭頂。一切都好好的，身上部件運轉正常，沒有通常人們說的那種要到大限的感覺，更不是什么回光返照，甚至在他穿上壽衣靜臥在炕上等待無常來召見的時候，也沒覺得哪里有病或是不舒服的地方。但他對那天早上的警示，絲毫也不懷疑：今天晚上，他的靈魂將要和軀體做最后的分離。黑衣人和白衣人的到來，就是要把自己領過奈何橋的。

“秋生，秋生。”他咽口唾沫，干啞地喊了兩聲。并不見答應。就想，整天價就知道吃啊吃啊，呱唧、呱唧，像個豬似的。炕旮旯里兩位貴客已經來了多時，連過來打聲招呼也不曉得。吃、吃、吃，你就是吃贏了老鼠又能怎么樣？還能長塊肉脖子上耷拉著？要依我看，老鼠才不在乎你呢，它的境界很高。魚筐子里那桿秤嗡嗡地響，十六顆星星瓢蟲似的在飛。

“秋生，秋生。”他又喊。想伸手去敲門，又礙著有客人不禮貌。再說，自己還穿著送老衣服哩，不管什么時候，規矩、禮儀的，該講還是要講。十六顆星星的瓢蟲還在飛。他心里忍著，努力想一些秋生的好處。不管怎樣，秋生給他訂制的這套壽衣，還是讓他滿意的，藏青色滌棉布料，摸上去光滑柔軟，有這套行頭出遠門真是再好不過。可惜不能穿著上街走走，也可惜沒能讓那個老妖婆看看。他悄悄探出手，捏捏衣角，又摸了摸胸前，那種像水又像羊脂膏般的滑膩，一著手就舒坦無比。真是好面料啊！心里熨熨帖帖。

喀嚓、喀嚓的響聲聽不到了，嚼食炕席的老鼠，已經實現了自己今天的目標。它跳到褥子上，舉起兩只前爪，優雅地理理長長的胡子，洗了洗毛茸茸的小臉，又打了一個滿是魚腥味的飽嗝。十六兩愛意深沉地看著朝夕相伴的老鼠，有種超度眾人般的受用。老鼠在他枕頭旁停留了一會，看了看十六兩，就拖著長長的尾巴，蹦蹦跳跳下了炕，繞過穿黑、白衣服的兩個大胡子老者，也繞過放著十六兩秤的那個賣魚的筐子，往墻腳一鉆回到了自己的宅子。

秋生也終于停止了他呱唧、呱唧的進食，吧嗒著嘴推門走了進來——他沒有理會那兩位站著的客人，也沒有去看墻上的油螞蚱、嗡嗡飛動的蜜蜂和穿著花衣的瓢蟲，而是徑直走到炕頭，俯下身來，仍舊像先前似的，盯著他的臉看了一會。

“喊了你半天才進來，也不看顧看顧家里的客人，瞧瞧，兩位先生現在還站在炕旮旯里呢，真是怠慢，連杯茶水不倒。”

秋生側臉把耳朵湊向爹爹嘴邊，舌頭在口里靈活地舔來舔去，一副很享受的樣子，好像還有一些美好的食物，沒舍得最后咽下去。

“快去搬凳子讓客人坐下，月餅、水果啥的，供桌上現成的哩，取了來讓客人享用，別忘了，今天是個什么日子。”十六兩用足了力氣跟秋生說話，秋生不理不睬，只把一只手別到背后，沙沙地撓著癢癢。撓完了后背，又撤出手來，不無痛快地撓脖子，好像身上拱滿了蜜蟲子。他真有點生氣了，一整日，這猴子老和自己過不去，說什么他也聽不進去，還一個勁犟嘴。早晨起來，十六兩洗漱之后，讓秋生找出前些天做好的送老衣服，他要趁陽氣初升之時穿上，靜靜地等待那個每天都要無數遍想象的神秘時刻。秋生賊溜溜的一雙小麻種眼，一下子驚訝地瞪圓了：“爹爹呀，您不是腦子有病吧？好好的一個大活人，又能吃又能喝的，咋就急著穿啥壽衣哇？那都是快要咽氣的人才能穿上的。”十六兩告訴他，咽氣的時辰就定在今天晚上，這是錯不了的，十幾天前他已經收到了那邊的通知。秋生忽然像鄰居家的狗那樣，將帶著倒刺的舌頭，長長地伸了出來，停留了五秒鐘，然后嬉皮笑臉說道：“那通知上有沒有讓您捎帶上這兩個物件——賣魚的十六兩秤，還有小轉嫚奶奶編織的蘆葦席子？”十六兩瞪了他一眼，罵道：“你這猴子，交待你的后事要是辦不好，到哪里我也饒不了你！”秋生又是厚顏無恥的樣子，說：“爹，別生氣，我看您死不了，至少是今天死不了。”

白衣人和黑衣人很是謙和地微笑著，對秋生的無禮和沒有搬凳遞茶什么的，一點也不介意。十六兩嘆口氣，白了秋生一眼，使勁別轉臉，想和炕旮旯站著的客人說話。秋生一直見爹爹嘴角在動，還把腦袋晃來晃去的，就說：“爹爹您是不是哪里不舒服？”十六兩也不搭理秋生，腦袋又動了動，只顧和客人說道：“這孩子康王的兒，犟種哩，叫他往東偏往西，叫他打狗偏攆雞。”黑衣人和白衣人嘴上笑笑，沒接腔。十六兩又道：“那件后事，我給他交待不知有多少遍了，總是裝模作樣在聽，但聽了以后又不陰不陽的，并沒有任何表示。在月亮剛爬起來，油螞蚱還沒從窗外蹦進來的時候，我又給他說了一遍，別忘了還小媳婦的魚錢，那可是三小兩啊，十多年了，利息也該翻成一筐子紅加吉了，他還是不長長不圓圓的，唉，唉，這猴子！”手持絹綬的黑衣人道：“人各有志哩，不必太過勉強。”十六兩道：“我最后交待這件事的時候，身上還有能吃下一碗餃子的能力——我只是不吃而已——但看見秋生不出膿不出血的樣子，真想在他臉上拍上一巴掌，讓他再長點記性。”他說著，兩手在壽衣里使勁抽動了一下，蓋在身上薄薄的被子紋絲不動。黑衣人又勸解了一番，就和白衣人打陣耳語，暫避到了外屋。

“秋生，秋生，”十六兩又叫著秋生的名字道，“爹爹一輩子就這么一件虧心事，欠人家三兩魚錢，這事了不完，心不甘吶、心不甘吶……”

秋生從進門，就見爹爹的嘴唇不住地翕動，又聽不清那微弱的聲音里要表述的是什么。他緊緊攥著爹爹的手，卻覺得那滿是老繭的手，溫度一點點被抽走，額頭、眉心、鼻子、嘴巴……血色就如退潮一般，一閃一閃棄之而去，米黃的沙子占領了全世界。

中秋之月，圓圓的，亮亮的，很快爬升到了天穹的最高處。這真是一個美好的時辰，月亮里的人兒都在過節。

一個禮拜之后，一個小古董販子，花了并不多的一點錢，把進入5G時代還在市場上使用的最后一桿十六兩秤收走了。這種一看就讓人討厭的戥子，終算是絕了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