沁河與沁園春詞牌

“北國風光，千里冰封，萬里雪飄。望長城內外，惟余莽莽，大河上下，頓失滔滔。……數風流人物，還看今朝。”數十年來，《沁園春·雪》這首膾炙人口的詞在中華大地廣為傳唱，婦孺皆知。你可曾知道，沁園春這一詞牌卻源于一條古老的河流——沁河。

一

位于河南省西北部的濟源市，自古就有“豫西北門戶”之稱。這里地理位置特殊，北依太行，南臨邙山，西靠王屋，東邊便是由太行、邙山夾擊著由黃河、沁河、濟河三條河流沖擊而成、一望無際的懷川平原。黃河居其南，沁河居其北，濟河居其中。在這一南北寬不足百里的平川內，承載著中華文明的“江河四瀆”，就有河、濟兩瀆“擁擠”于此。山之巍峨，水之靈秀，誰能不夸贊這是一個“好山好水好地方”呢？

《尚書·禹貢》說：“覃懷厎績，至于衡漳。”南宋學者蔡沈注解為：“覃懷，平地也，當在孟津之東，太行之西。”覃是平曠廣大，又有深不可測之意；懷取自當時大水懷山襄陵之意。《尚書·堯典》記載，帝堯時代，“湯湯洪水方割，浩浩懷山襄陵”。隋唐時期學者、經學家、史學家顏師古注解為：“覃懷，近河地名。厎，致也。績，功也。衡漳，謂漳水橫流而入河。言于覃懷致功，以致衡漳。”唐代經學家孔穎達說：“河內郡懷縣，在河之北，蓋覃懷二字共為一地，故云近河地名。”漢韓嬰《韓詩外傳》記載：武王伐紂，更名邢丘為懷。國學大師錢穆在《古史地理論叢·說邢》中說：“《竹書紀年》云：秦師伐鄭，次于懷城，殷即是矣。然則殷之為名已久，竊疑殷城之名即起祖乙耳。”他認為，懷即商王祖乙時的國都。宋、元之際學者金履祥《尚書注》也載：“覃，大也；懷，地名。田皆腴美，俗謂小江南。古謂覃懷，即今懷州。”

《懷慶府志·沿革考》載：“懷慶府漢初屬殷國，后改治河內郡，屬司隸部，治懷。”就是說，懷在漢初即為河內郡的治所。《漢書·地理志·河內郡》載：“河內郡，高帝元年為殷國，二年更名。莽曰后隊，屬司隸。戶二十四萬一千二百四十六，口百六萬七千九十七。縣十八。懷，有工宮。莽曰河內。汲、武德，山陽，東太行山在西北。河陽，莽曰河亭。州，共，故國。北山，淇水所出，東至黎陽入河。平皋，朝歌，紂所都。周武王弟康叔所封，更名衛。莽曰雅歌。脩武，溫，故國，己姓，蘇忿生所封也。野王，太行山在西北。衛元君為秦所奪，自濮陽徙此。莽曰平野。獲嘉，故汲之新中鄉，武帝行過更名也。軹，沁水，隆慮，國水東北至信成入張甲河，過郡三，行千八百四十里。有鐵宮。蕩陰。蕩水東至內黃澤。西山，羑水所出，亦至內黃入蕩。有羑里城，西伯所拘也。”

漢高祖二年（公元前201年）三月，漢王劉邦自臨晉（今山西臨猗縣臨晉鎮）渡黃河，攻下河內，俘虜殷王司馬卬，設置河內郡，其域西至濟源，東北過新鄉達安陽，呈新月形，長達250余千米，領18城（縣），以懷縣（今武陟縣）為郡治。治所即今武陟縣大虹橋鄉土城村一帶。河內郡位于太行之陽、河水之陽、沁水之陽，這里因陽氣升騰，不少學者將這一帶稱為“沁陽盆地”。

二

司馬遷在《史記》中提到的秦漢時期全國19個重要貿易城市，沁河沿岸就占了兩個。“溫、軹，西賈上黨，北賈趙、中山……河濟之間千樹獲，坐以致富。”其中溫、軹就是現在的溫縣和濟源（軹為今濟源軹城鎮一帶）。桓寬也在《鹽鐵論·通有》中寫道：溫、軹“富冠海內，皆為天下名都”。

河內郡屬地有黃河、沁河、濟河、衛河等多條河流，農田水利設施完善、戶口殷實。在秦、漢帝國的經濟版圖上，河內和河東、河南并稱“三河”。司馬遷在《史記·貨殖列傳》中贊嘆道：“三河在天下之中，若鼎足，王者所更居也……土地小狹，民人眾。”人多地狹的“三河”地區，后人的解讀雖然有所差異，但大致范圍就在今山西南部、河南的黃河兩岸。

根據《史記》《漢書》和《后漢書》記載，漢武帝時，河內郡守王溫舒“令郡私馬五十匹為驛，自河內至長安”；河內郡有完善的農田水利設施、肥沃的良田、牛馬成群的畜牧養殖業、大量銷售到外地甚至外國的絲綢。

自王莽篡政后，西漢王朝天災人禍不斷，民怨沸騰，各地義軍紛紛揭竿而起，大規模的農民起義不斷爆發。被奪走江山的劉氏宗族和擁護劉派的官僚地主，占據了反莽起事的主導地位。

劉秀在與王莽爭奪天下時，中原腹地烽火頻仍，而“魏郡、河內獨不逢兵，而城邑完，倉廩實”。劉秀以政治家的眼光盯上了富庶的河內郡并奪之，然后，將河內郡委托給其心腹大將寇恂。河內太守寇恂“為矢百萬余，養馬兩千匹，收租四百萬斛，轉移給軍”（《后漢書》）。在那個戰亂年代，一個郡守能拿出如此多的軍用物資，可見河內地區戶口多、倉廩實。

寇恂，東漢開國功臣，排開國“云臺二十八將”第五位。劉秀“委公以河內”，拜其為河內太守，行大將軍事，并囑曰：“河內完富，吾將因事而起。昔高祖留蕭何鎮關中，吾今委公以河內，堅守轉運，給足軍糧，率勵士馬，防遏它兵，勿令北渡而已。”讓其擔任蕭何的角色。寇恂沒有辜負劉秀的期望，以河內固有的富庶，保證劉秀的軍需。

有關河內郡富庶的記述屢見史籍。早在戰國或秦時，就有“秦渠”“枋口堰”引水灌溉，潤澤懷川。今存明代的《袁邑候鑿山創河記碑》曰：“枋口四圍皆山，其突然巍然。沁水自西北來，直抵其下，轉而東約百步，峰盡地平，其支而南者為廣濟民河。云其河浚發于濟源，盡繞于河內，波及溫、孟、武陟，浸潤二百里，澆灌數百頃。漢云河內殷富，其在是乎？”

這段碑文，先敘述了枋口渠首地形、河流，再描述灌區受惠區域，言簡意賅。碑文“漢云河內殷富，其在是乎？”這一感嘆，意義深遠。首先，“河內殷富”是東漢開國皇帝劉秀的話，是漢光武帝對河內民富糧豐的肯定。其次，就是概括了秦渠浸潤范圍。那時的河內郡不光有秦渠灌區，丹水、清水、淇水等灌區都在發揮著巨大效益。

河內郡有著得天獨厚的地理優勢，既有太行、黃河之險，又有肥沃平川之優，上古時期就有百姓在這里開墾拓荒，經濟起步早，基礎好。東漢名將鄧禹曾說：“河內帶河為固，人口殷實，北通上黨，南迫洛陽。”

三

東漢建武十一年（公元35年），光武帝劉秀完成了全國統一大業，東漢王朝的政權穩定下來。經多年戰亂，山河殘破，田園荒蕪，百姓貧困饑餓，社會百廢待興。為緩和階級矛盾、民族矛盾和統治階級的內部矛盾，促進經濟恢復，鞏固新生的東漢政權，劉秀采取“以柔道行之”的治國方針。這一時期，史稱“光武中興”。

如果說劉邦建立西漢的過程叫作“興”，那么劉秀建立東漢的過程就叫作“再興”，即第二次興起之意。縱觀中國封建社會之歷史，劉氏家族是唯一“一姓之再興”的家族。為表日后劉家江山在劉邦之后能夠又一次興起，東漢統治者把劉秀建立東漢王朝的過程叫作“中興”，意即這不是劉氏江山的最后一次興起。

東漢建武中元二年（公元57年），劉秀去世，太子劉莊繼位，史稱“漢明帝”。漢明帝繼續奉行光武帝鞏固東漢統治的各項政策，繼續抑制外戚、功臣及宗室諸王的權勢，一旦犯法，絕不寬恕。

漢明帝還十分重視興修農田水利工程，其中最大的工程就是治理黃河工程。東漢永平十二年（公元69年），漢明帝令司空屬官王景率兵卒數十萬人治水。王景采用“先筑堤后理渠”的治河方針，修筑自滎陽至千乘海口500余千米的黃河大堤及汴渠堤防，并為黃河選擇了一條比較合理的入海線路，縮短了距離，加寬了河床，使河水流速與輸沙能力有所提高，減緩了河床的淤積速度。在此后約800年間，黃河沒有改道，水災也減少許多，黃河下游的農業生產得以正常進行。這就是人們常說的“黃河安流八百載”的由來。

光武帝沒有忘記成就帝業時為自己提供后勤保障的河內郡。定都洛陽后，他在沁河岸邊的河內郡懷縣修建了行宮。每當立春時節，陽和啟蟄，萬物皆春，光武帝與帝后就帶領子孫們來這里“扶犁親耕”，以示要重視農業、勸民農桑。《漢書·食雜志》中有這樣的記載：“上感誼言，始開籍田，躬耕以勸百姓”。就在這個時候，漢明帝的女兒劉致喜歡上了這里的山水，懇求父親在此為自己建造一個莊園。據《后漢書·竇憲傳》記述：東漢永平三年（公元60年），漢明帝帶著公主到丹河竹林游玩，公主被這里的美好景致所吸引，奏請明帝在此建造一個莊園，以便自己長期居住。劉致是漢明帝諸多子女中頗為受寵的一個，為了女兒的這座莊園漢明帝沒少花心思，派人走了不少地方，最后選定的沁園地址就在沁河出山口附近，同時封女兒為“沁水公主”。這里既有沁水，又有濟水、丹水，不但有茂密的竹林，而且風景秀麗、格外清凈，與國都洛陽隔河相望。春暖花開之時，漫山遍野的花卉綠植，園中潺潺流過的溪水更是別有一番詩情畫意，一切都與沁水公主極其相配。

東漢永平十八年（公元75年），漢明帝病逝。沁水公主的哥哥，19歲的皇五子劉炟繼位，史稱“漢章帝”。漢章帝改變了前朝皇帝對外戚抑制其權利、不允許其干政的做法，采取了寬松的政策，最終導致了外戚勢力的抬頭。“人錄尚書事，家臨御路傍。鑿池通渭水，避暑借明光。印綬妻封邑，軒車子拜朗。寵因宮掖里，勢極必先亡。”（李嶷《讀前漢外戚傳》）漢章帝的竇皇后趾高氣揚、飛揚跋扈，她的哥哥竇憲仗著自己是國舅，目中無人。一次，竇憲看上了沁園公主的沁園，覺得那塊地風水好、景色好，就要強買強賣。沁園公主平日里不茍言笑，什么事都悶在心里，也不敢跟皇帝哥哥訴說此事，只好忍痛將沁園以低價賣給了竇憲。

《后漢書·竇憲傳》記載：“憲恃宮掖聲勢，遂以賤直請奪沁水公主田園，主畏逼，不敢計。后肅宗駕出過園，指以向憲，憲陰喝不得對。后發覺，帝大怒，召憲切責。憲大震懼。后雖不繩其罪，然亦不授以重任。”譯為現在語言為：“東漢權臣竇憲仗勢賤買沁水公主的田園，公主畏懼不敢與他計較。后來肅宗的車駕經過園子，用手指著園子問竇憲，竇憲語塞無法應對。強占公主園田之事因此暴露，皇帝大怒，召見竇憲并責備他。此后雖然沒有判定竇憲的罪過，但也不再對他委以重任。”

漢章帝派大臣第五倫（章帝朝司空）徹查此事，呵斥竇憲，爭園鬧劇方告了結。事后，沁水公主在園中擺宴慶賀，座中有善音律者，作曲一首吟唱，稱之為《沁園春》，不久便傳唱開來。

四

每一個詞牌名都有來源與典故。沁園春是常見詞牌名，又名“東仙”“壽星明”“洞庭春色”等，創始于初唐。據《辭海》記載：“沁園春，詞牌名。東漢竇憲仗勢奪取沁水公主園林，后人作詩以詠其事，此調因此得名，又名壽星明、洞庭春色等，雙調一百四十字，平韻。”（1980年版《辭海》）

沁園春這個古調，作為詞調始于唐昭宗天祐年間。據傳，唐天祐三年（906年），河內清化街“王順興”字號的老掌柜王老先生，喝完茶，慢悠悠來到戲院聽戲。王老先生三尺銀須，清瘦文雅，手里執著檀杖，妥妥的一位老戲友。這時，戲臺已經音樂奏起，但唱戲的歌姬卻遲遲未出場。王老先生一時興起，便走上戲臺，隨著音樂，以河內方言唱了一首《沁園春》。

王老先生的唱詞音律優美、文采極佳，唱腔字正腔圓、渾厚高雅，頓時驚呆了臺下的戲迷。當時，文壇高手、學者馮贄恰巧也在這里聽戲。一曲唱畢，王老先生剛走下戲臺，馮贄便迎上去拱手相拜。閑談中得知王老先生雖做的是花炮生意，卻琴棋書畫樣樣精通。次日，馮贄到王老先生家拜訪，并將此詞帶回洛陽，此詞調逐漸在京城傳開。《沁園春》最初僅作為普通曲調流傳，由馮贄重新整理后，《沁園春》得以更廣泛傳唱。

唐末五代時，《沁園春》還只是作為一般的唱詞被傳唱。詞牌名看似簡單卻意味深刻，傳世最早的沁園春詞是北宋詞人張先的《沁園春·寄都城趙閱道》。張先很喜歡《沁園春》的唱詞，于是就按著那字句也作了一首《沁園春》：“新膂良臣，帷幄元勛，左右萬幾。暫武林分閫，東南外翰，錦衣鄉社，未滿瓜時。易鎮悟臺，宣條期歲，又西指夷橋千騎移。珠灘上，喜甘棠翠蔭，依舊春暉。須知。系國安危。料節召、還趨浴鳳池。且代工施化，持鈞播澤，置盂天下，此外何思。素卷書名，赤松游道，飆馭云軿仙可期。湖山美，有啼猿唳鶴，相望東歸。”

張先這首《沁園春》使得這個詞牌被后人廣泛效仿，最終成為新的詞調。但張先的詞與蘇軾的詞《沁園春·孤館燈青》相比，尚欠精工。“孤館燈青，野店雞號，旅枕夢殘。漸月華收練，晨霜耿耿，云山摛錦，朝露[湍] [專][湍] [專]。世路無窮，老生有限，似此區區長鮮歡。微吟罷，憑征安無語，往事千端。當時共客長安。似二陸初來俱少年。有筆頭千字，胸中萬卷，致君堯舜，此事何難。用舍由時，行藏在我，袖手何妨閑處看。身長健，但優游卒歲，且斗尊前。”后來人們填寫《沁園春》，都以蘇軾的這首詞為藍本。

明白了河內郡富庶的原因，也知道了沁園春詞牌的由來，了解了沁水公主和竇國舅的這段往事，那么沁園到底在哪呢？她就位于沁河沖出太行峽谷處的五龍口左岸，距離五龍口僅幾千米的化村一帶。沁園遺址系新石器時代仰韶文化和龍山文化遺址。2006年6月，沁園遺址被公布為河南省文物保護單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