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為書籍的寶庫,圖書館和作家有著天然的血脈聯(lián)系。博爾赫斯曾在圖書館里被加冕為“拉丁美洲小說之父”,而在紐約市皇后區(qū)公共圖書館,他的忠實讀者張宗子也在文學的天堂中留下了自己的名字。
旅美作家是他身上鮮明的標簽。張宗子在上世紀80年代自費赴美留學,曾在紐約僑報工作十多年,任編譯和編輯,而后進入圖書館工作。" 旅美經歷饋贈張宗子以豐富的寫作素材,這反映在他的文字中。他在書中解讀詹姆斯·喬伊斯的《死者》;在葉芝對女性的神化和頌揚中品味其對茅德·岡“甘愿沉溺”的愛;在英國維多利亞時代的繪畫里看見自己一如既往的幼稚夢想……他會反復聆聽施特勞斯的《最后四首歌》,讓耳朵在里赫特、吉列爾斯、巴克豪斯等藝術家們傾情演奏的琴聲中流浪,西方文明的基因已深深嵌入他的文字里。
但正所謂,獨在異鄉(xiāng)為異客,張宗子對生活多年的紐約,情感上始終夾雜著“客”的色彩。在《關于紐約的幾個片段》中,他用“格格不入”作為最后一章的題目。自由女神像、哥倫布圓環(huán)、第五大道的夜晚,在他的眼中,要么是丑陋的,要么是令人失望的,他產生不了眷戀與愛屋及烏的情愫。相反,他把自己對紐約的印象形容為“無動于衷”。
我想,這份疏離感的根源,在于他心中對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虔誠與熱愛。張宗子曾為他的另一本書自序,題目是《傳統(tǒng)是無限的自由》。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豁達、寧靜和浪漫給予他極大的滋養(yǎng),讓他的文字總是繾綣著濃淡相宜的書卷氣。他寫沈從文、蘇東坡、杜甫,也寫《儒林外史》中的馬二先生游西湖,民間傳說中的倀鬼、夜叉。在《一辣解千愁》中,他說:“我的熱愛從不狂亂和癡迷……它淡然、隨和,若有若無,時隱時現,簡單但卻持久,寧靜但卻固執(zhí)。”這份骨子里的優(yōu)雅和從容,不正是五千年的中華文明最深厚的福祉嗎?張宗子曾表達,與莊子對談是他一生的消遣。如此,也就不難理解對另一種自由(自由女神像)糟糕的印象了。
不過,在張宗子的筆下,中西文化并不是油水分離般完全對立的,它們統(tǒng)一于張宗子思想的脈動中,在靈感迸發(fā)時信手拈來,于是道教和禪宗的白云悠悠地飄過了紐約林肯中心和時報廣場。在《昔游》里,張宗子從李白和杜甫的遇合寫到伍迪·愛倫的《午夜巴黎》,又回到高適、李白、杜甫身上,寫天才、穩(wěn)健派和苦吟派的區(qū)別,繼而聯(lián)想到天才貝多芬和嚴謹剛正的勃拉姆斯,正像是李白與杜甫。最后,又從勃拉姆斯脾氣、性格的古怪想到孔子與溫伯雪子相見后,不發(fā)一言的典故,因為“至情至性之人,必有世俗難解之所為”。張宗子在序言里說,讀詩和寫詩的經歷讓他的思維和文字都變得天馬行空、無拘無束。在他跳動的思緒間,東西方文化各抽出一條線,共同織成雙色魔毯,帶領讀者穿越了時間,跨越了地域,真正領略到文學中的自由。
除了仰觀宇宙之大,張宗子也俯察品類之盛。他在書中寫道:“人把理想和情感寄托于世上的微小事物,這事物因此從自然中超脫出來,進入人類的文化和審美世界。”作家的自覺讓張宗子追隨著靈魂深處的觸動,成了這些將個人美好情感客觀化的一員。他寫葡萄,寫臘梅,寫忍冬,寫郁金香,在一件件微小的事物里,描繪了遠超想象力和文字表現力的遼闊世界。這是唐詩宋詞教會他的魔法吧,在比興之間,完成了人與人之間、人和世界之間的比照。
張宗子在《虎耳草》中寫道:“花的背后,是一個仿佛出自楚辭或南朝民歌中的理想人物,長發(fā)素足,倏然而至,倏然而逝。”那么,喝著咖啡,吃著松餅,讀著《芬尼根》的張宗子,和張口就銜住一枚刺槐花骨朵的張宗子,又各是什么形象呢?
那大抵應當是寧靜、安適、自在,透露出隱隱約約的超然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