貼著泥土寫鄉土

反映鄉土中國及其歷史面貌和變遷的當代鄉土小說，在與時俱進的潮流中占據前沿位置，并成為觀察鄉土社會的一扇窗口。推窗遠眺，當下鄉土小說這一領域中新的題材、新的人物像不斷翻新的土地，泥土的氣息撲面而來，并呈現出五彩繽紛的創作景象。張揚現實主義美學，并以貴州高原和山地環境為美學據點的同類長篇小說中，歐陽黔森的《莫道君行早》居于重要位置。作品以武陵山區鄉村為背景，圍繞脫貧攻堅和鄉村振興接續嬗變而徐徐展開了西南腹地的遼闊一角，熟人社會的敘事倫理，鄉間人物的本色呈現，彰顯了新時代“新山鄉巨變”中鄉土的覺醒與復活。

《莫道君行早》刊發于2022年第10期《中國作家》（文學版），入選中國作協“新時代山鄉巨變創作計劃”和“新時代文學攀登計劃”，由作家出版社2022年12月出版。小說在地理空間上以武陵山區紫云河畔的紫云鎮為對象，重點集中在千年村、紅巖村、花開村三個不同發展道路的村寨上，交通閉塞、產業不振、底子薄弱、貧窮落后曾是這些村寨共同的標簽，但在走向鄉村振興的道路上，在黨的領導下，當地群眾各顯所能、因地制宜地探索出了新路，構成了黔地村落敘事的主線。政府推動脫貧、鄉村治理升級、農村產業轉型、鄉土煥發活力是作品主要著力點，一起喚醒了這一角沉睡的故土，這是靠近沈從文筆下“邊城”的黔東鄉鎮的縮影，也是居西南一隅的貴州乃至鄉土中國在新時代發展中不斷蝶變的縮影。

小說中最鮮明的特點莫過于鄉土新景觀的浮現和山民觀念的碰撞。在作品的尾巴處，千年村主任麻青蒿和前妻丁香復婚，駐村第一書記肖百合深感欣慰，自然想起自己的愿景。當初她對前來村寨進行現代產業園投資的喻子涵說過，也無數次在自己心里說過，即當她扶貧下沉到千年村之后，最大的愿望就是希望能看到這樣的情景：在村莊晨霧的彌漫中有孩子們瑯瑯的讀書聲，在田間耕作的黃昏后有一對對的夫妻愉悅地回家，在月亮升起來的時候，在小院子里，有爺爺奶奶、爸爸媽媽和孩子，一家人圍在小桌上溫馨地吃飯……這番樸素而久違的景象，終于出現了。這不是傳統農耕時代的鄉土舊圖景，而是在進行新的產業革命、脫貧攻堅勝利后出現的新景觀。在小說的時空轉換中，隨著大量勞動力外出務工，鄉村空心化加劇，失魂的村寨走在被荒廢的歧途上，而扭轉這一趨勢，讓鄉村再次成為新的安居樂業之所，顯然是鄉土的再一次重構、新生與復活。小說中主要情節譬如農村“三改”“三變”、駐村干部下鄉、現代農村產業園建設、鄉村旅游興起、電商物流涌現、千企幫千村等新鮮事物接踵而來，村容改觀、窮則思變、民心向善等諸多敘事線索與鄉土生活及細節雜糅交錯，真正表達了“踏遍青山人未老，風景這邊獨好”的寓意。在現實與理想、鄉村與城鎮之間，作家借筆下的新人新事和思想觀念的改變來建設鄉村，開掘出一種新時代鄉土小說的思想新境界。

作品中人物眾多，個性鮮明的人物有十多個，形成一個立體的新鄉土人物畫廊，其中主要人物是村主任和駐村第一書記等，構成有血有肉的基層扶貧干部的序列。從鄉鎮到村組的各類人物是作家最感興趣的對象。特別是三個村的駐村第一書記，性格、經歷和才能各不相同，典型性十分顯眼。鄉鎮及村級干部等在脫貧攻堅第一線的人物群體，他們身上那種敢闖敢干、為民謀利的品質得到了本真的呈現，從中可以看出武陵山區這一脫貧攻堅主戰場中干部群眾的精神風貌。靜水深流，鄉村振興的根須在鄉土里。同時，小說在塑造人物上注重原生態理念，并雜糅諸多貴州風土人情元素，以村主任為例，小說的主人公是外號麻五皮的麻青蒿，有喜劇感，是一位詼諧、接地氣的村民。麻五皮能說會道，喜歡吹牛，點子多，有粗俗的一面，但能化解基層的諸多矛盾；盡管生活并不如意，但執拗、粗暴的性格掩蓋不了他帶領村民追求幸福的愿景。千年村駐村第一書記肖百合，自愿扎根脫貧攻堅第一線，有干勁、有見識，為鄉村注入活力。作家筆下的山區干部、群眾，操著地道的黔地方言，在村人村事的鄉土中自由呼吸，粗野中有溫情，沉入基層卻長出夢想的翅膀。

情節跌宕多變，敘述松弛有度，為人物提供了展示性情的鄉土舞臺。小說從鄉村的變遷來切入，深入鄉土的縫隙和根須之中，比如產業調整、土地流轉、村民糾紛，都貼著泥土來寫。在走向鄉村振興的過程中，雖然村鎮無小事，人事繁雜，山重水復，但小說沒有回避這一轉變過程中的種種矛盾和困難，涉及當前農村面臨的諸多內生問題，廣泛涉及人情、利益和觀念沖突。作者的眼睛死死盯住這一塊，并把手搭在新時代鄉土的脈搏上，這樣改寫了傳統牧歌式的鄉土小說世相，催生了新時代鄉土小說新的敘事，發出了鄉土的新聲。歐陽黔森長于跨文體寫作，他的報告文學《江山如此多嬌》，編劇的電視劇《花繁葉茂》，與《莫道君行早》都存在或深或淺的互文性現象，一起豐富了鄉土的面貌。

《莫道君行早》像一把沉默而有力的犁，用它閃光的犁鏵翻起似曾相識的泥土，在鄉村振興中，散發出久違的另一種鄉愁和芬芳。

（來源：《光明日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