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巒疊嶂中的甘肅省臨潭縣冶力關鎮池溝村,昔日山川形勝,今朝文采風流。作為中國作家協會對口聯系點,近二十年源源不斷地接受著來自文學圈的扶貧、采風、助學、體驗等等,“到處云山是我師”“如對文章太史公”,為大家供給著筆端和心腦之神思靈感、寫作與講述間的故事話題,漸次成為當代文學地理版圖上一座標志性高原存在。
中國作協陳濤博士2015年7月來到池溝村任第一書記,兩年生活工作,他榮獲全國脫貧攻堅先進個人光榮稱號。不俗業績,我兩三年來曾經在不同地點當場聆聽中國作協吉狄馬加副主席和邱華棟書記介紹,著實不凡。更引人贊嘆的,中國散文學會葉梅會長所言極是:如此經歷提升了一位散文作家,難得又似乎成就了文壇一道風景。胸懷理想的星空,立足甘南的高山,“神于天,圣于地”,池溝村記住了他,他同樣銘感著此間,恰似宋代詩人楊萬里所吟,青山綠水流連客,夜夢晝思都是景,奧妙何在?也許我們可以從其作品中探個究竟。
刊發于《人民文學》等雜志的系列篇章相繼結集、升級為書冊《山中歲月》《在群山之間》,長篇散文十幾萬字恒一主題貫穿,駕馭文體是最大考驗。故事完整,人物立體,閱讀通覽后第一直觀感受告訴我們,得益于詩和思的滋養寄托,作品自然豐實渾融。冶力關的駐與返,孩子青年,養蜂牧牛,征地修道中的夫妻兒子,爭執糾紛過程里的干部村民三個女人一臺戲,低保補助評議調整時人命關天的母與子,諸多事件于枝蔓中見分曉,紛紜角色從沖突中現原形,作家記錄傳達其中紛繁曲折,表述伸延著對人性衷曲的嘆與惋,“貧賤憂戚,庸玉汝于成也”,長篇紀實文字將美丑賢愚多元執著系念調和得體。
平實敘述,復線推進,作品規避了高頭講章的拉開架式,擺脫漫天而說有聞必錄的瑣細絮叨,凸顯出傾心交談的對話力量。作者七八個月后才完全聽懂當地人講話,融入人群,他舍棄掉浮詞大意、也許差不多這些與對方格格不入的東西,彼此躬身面對,應和默契,貼近心靈,最重要的是傾聽。當年西南聯大文學院,學生請教劉文典老師好文章的秘訣,觀世音菩薩,五字箴言當中,觀察世間人生百態,擁有菩薩般慈悲心腸,兩者之間唯一文體和形式上的要求即是語音聲韻。朱自清為老友老同事王力《中國現代語法》作序時發出感慨,建議另立“話法”一科,說話時有人,有我,有境,又有腔調、表情、姿態等可以參照,口頭語言變化之多,余音無窮。助學活動所見師生,“浪山”中相逢老穆薩,奶奶、女兒的掛牽思念,冶力關甘南,山東北京,作者身邊和心上觸碰念及的物與人,鄉情親情,情愿如愿,聲氣相通,構成互相交織起伏的復調結構,“請君為我傾耳聽”“只有真能靜默的人才能談話,才能做事”。留言作文,時代感與特定時空現場感,演奏出生命體驗的雙重樂聲。致令嬡長信中的暖意與亮色,不會扔,將不朽,越風雨長夜,御山頂云風,凝聚彈撥成永不磨損的基調強音。一路前行的陳濤希望向左能顧及載道,往右可盼望言志,從而不失群己間個性之路。
自我定位,自我識解,省己度人,量力而行盡力而為背后是不灰心不偷懶不畏難。作者與鄉里鄉親同感、共情、同理,與鄉黨村人站在同一處,走入尋常家,融入群分類聚的鄉土社會,“君心若似我,還得到其中”,入鄉隨俗,從俗隨心,相互關聯,彼此承擔,長善救失,獨行眾行,最后踩穩了文字扎根、健筆成章的境地。基層,困擾,壓力,熱流,鎮上青年人與陳濤總編輯知己深交,良友異鄉,信足樂也。從匯聚信息中,在切身接觸時,描繪拼合出血肉豐滿的滄桑民風,譬如何暖陽夫婦、龍聃父子以及酒事、死亡事件。具體的事,當下的人,拉扯著你捕獲著你,需要互相嵌入映襯歸依,只有當朋友,才能交朋友,交接交往交流,坦白心胸,即時展開,剎那生成,共同成為現在時的生活。提煉醇化,繼而萃取成文學的自我和詩意的存在,“只要你認為你是,你就是”,意大利劇作家皮蘭德婁慨嘆極是,云在青山水在瓶,涌動出大地故鄉游子親人般的愛意和好感。“所有知識都是枉然的,除非有了勞作,所有勞作都是空洞的,除非有了熱愛;”黎巴嫩詩人紀伯倫言之成理。2021年10月,陳濤結束任期之后第五次返回冶力關鎮池溝村,我們與他的文友們在蘭州暢敘議論,仿佛又“浪山”于那片熱土。我感慨于陳濤與西北同行締結的兄弟情誼,幾位年長者都將《在群山之間》當作家庭兩代人的插架讀物,投身鄉村扶貧或基層鍛煉的晚輩,更是奉其作品為必讀書。
陳濤散文創作中沒有居高臨下,不見悲天憫人,裁汰自期自許,百姓家事奔來眼底注到心頭,小和大,好與壞,糾纏轉換,要相遇要知曉,更需自力傾情解決障礙以達心安。一輩子志于富民的社會學家費孝通,新時期復出后,曾經八訪甘肅。“立志不存于憂世,雖仁無益也。”正如費孝通心儀動容的鄉土本色,從無數次的小摩擦里陶煉,多方、經常接觸中產生出熟悉、親密感覺。大山作證,尊嚴為信,善莫大焉。陳濤筆下閃現的迷惘和恍惚,是不推托不拒絕,樹立希望尋思出路時的彷徨苦悶;是逃遁出平常乏味以及所謂朦朧含蓄禮節的開誠布公;是追求真實命運,走向勇氣擔當時的憂郁惆悵;是遠離漠然無關確切無疑和虛飾浮夸的心靈自救;曖昧與神秘,正是判斷和行動起落前不可或缺之雙翼。自我的沉浸,自我的磨練,發現自我,化民為俗,移風易俗,命運重現,價值觀改變著生與活之目的取向,參照,親近,大塊假我以文章,德行厚植,深意存焉。
大題材,小觸角,詩書之道,以時代為盛景,道不遠人,名不茍得。秉承一個信字,是陳濤修德習藝的最大底色和音調。政府的信心,民間的信任,友朋的信賴,親屬的信從,他篤誠守義,凝神升華。更兼朱光潛先生所論定的真正自信做砥柱棟梁:徹底的自知與自知后所下的決心,認清了達到盡這種責任的方法,然后下決心去腳踏實地、百折不撓地做下去 ,一直到最后的成功才罷休。2020年3月,甘肅省政府批準臨潭縣與其他30個貧困縣一道,脫貧摘帽。到2020年11月,甘肅75個貧困縣悉數告別了困擾千百年的絕對貧困難題,山河動容,眾生開顏。以人人為可愛,利益他人,大我小我打成一片,則皆可愛矣。
本源根據面前,何成今日之我?我自用我法。和山巒相會晤,安了身定了心,心隨境轉,融入,充實,每當情景觸動靈魂時,生命的日子就此飽滿。有理由相信,沉淀回望,冶力關,池溝村,山鄉人家,喧嚷靜寂,別樣的想象,獨屬的所在,會心處,知言者,文學歸鄉之路,精神自覺殿堂,那座核桃樹院落,那個噔噔上樓敲門送來六顆核桃的小姑娘,還有校園里那個直愣愣沖到面前快速敬禮大聲說“老師好”的小男孩,還有書房里聽他讀書、童言無忌“那你別扔”的令嬡麥子,都已成為作家陳濤和我們讀取無盡的舊林故淵與清泉深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