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3月5日下午,王開仲在北京舉辦了一場小型指彈吉他音樂會,“總有一首你喜歡的歌”。
演出即將開始,眼見這方狹小逼仄的空間,被陸續進來的聽眾擠得滿滿當當,一股雀躍歡欣的熱潮,給原本有些涼意的空氣,平添上一抹薄薄的暖意。
全場燈光暗去,舞臺邊沿的幾盞燭臺,躍動著盈盈光亮,顯得格外耀眼。
王開仲抱著吉他裹置其中,鵝黃色的燭火鋪落在他的身上,仿若蟾光般溫馨寧靜。
觸弦、彈撥,指尖開始流轉其中,闃寂無聲的現場倏地被空靈婉轉的樂曲聲震得嗡嗡作響,又緩緩傾瀉進了在場人的心窩。
一曲接著一曲,聽到的,是柔美澄凈的浪漫演繹,聽到的,是沉在吉他聲中隱隱閃爍的幸福感。
電吉他演奏讓指彈眼界更開闊
22年前,一個叫王開仲的青年拿起了吉他。說來神奇,在此之前他既不愛唱歌也不聽音樂,直到看見堂哥的那把吉他,他驀地眼前一亮,艷羨道“真酷啊”,然后央求母親想學吉他。母親爽快地答應了,并托朋友找來當地很有名氣的吉他老師。王開仲跟著老師學木吉他彈唱,偶爾也彈些電吉他的樂句和音階。他發覺自己挺愛練琴的,沒過多久就比別人彈得更好一些,但他并未承認藝術方面的稟賦,而是將優勢歸為善于思考和總結。
2005年,他考取沈陽音樂學院電吉他演奏專業,一腳踏進了專業學府,開始接受規整完善的體系化教學。進入音樂學院后,他發現需要學的東西太多了,樂理方面自不必多說,和聲學、作曲、編曲、配器法樣樣俱全,甚至連看似不搭邊的戲曲課程也要適度了解。他常跟朋友開玩笑,“如果你真的熱愛音樂,音樂學院就是你的海洋,跟它相關的一切都有。”
課業繁重更顯生活的匆促,時間被擠壓成了平面,只掉下一些碎片化的空罅。這對王開仲來說是極為寶貴的,有時彈膩了金屬失真solo,他便調回清音音色,用撥片或手指彈些好聽的小段子。這些樂句讓他卸掉裹附其身的情緒和壓力,偷得片刻的松弛與喘息。那時他尚未察覺,其實早已對原聲、指彈根植進了最初的歡喜。
大二那年,同學給了他一張國外的指彈專輯,并特意告訴他“第四、第五、第六首作品是最好聽的”。他很快就把譜子扒下來,然后找朋友一起練習彈奏,彼時指彈在中國還未普及,幾乎所有人都認為他是彈古典出身的,他很無奈地解釋著“那是Fingerstyle,風格也是偏流行化”。
往后,他更多地用木吉他作指彈演奏,并愈發覺得,琴弦與腔體產生的原聲共振,讓這些音符和樂句出落得更是靈動、好聽。但他并未放下專業課程的學習,因為電吉他演奏讓他的音樂眼界開闊起來,巧妙地將一些solo樂段移植與改編為指彈演奏,這尤為體現在其爵士風格的作品中。受主流的指彈大師、吉他名家影響,比如押尾、Tommy Emmanuel,他深切感悟著他們音樂里的結構和層級,更多地思索創作中一些風格化的深刻內容。這對他的陶染無疑是泓邃而深遠的。
用吉他寫出裹帶中國元素的音樂
臨近畢業,王開仲陷入了迷茫濩落,整個人像被拖進了泥沼,被深淺不一的漩渦所吞噬。“不知道該干什么,收入不太夠,家里會給補貼,習慣了什么都不去考慮。”同學中有人去當教師,有人壓根兒跳出音樂行業,他卻被眼前的環境羈絆住,停滯不前,又仿佛是在等待某個救贖自我的契機。
每件事都像是道路的拐角,或許連他自己也難以透徹地解釋,究竟為何走上了職業化的演奏路途。“挺鬼使神差的,不知道觸碰哪個點就去做了,也可能是與早期做過一些比較專業的演奏會有關。”2010年,王開仲一掃往日的頹廢陰霾,參加了IFSGF國際指彈吉他大賽并獲得亞軍,2011年又斬獲“指彈中國”全國指彈吉他大賽冠軍。接連拿下重要賽事的獎項,被掌聲和認可圍裹著的他,享受其間并不斷累聚著自信和決心。
他將對生活的感觸寫進音樂,拿起吉他便想象某個場景或周遭經歷,再透過恰適的樂句表達出來。他坦陳,特別需要階段性的獨處,自洽相處給了他思考和療愈的空隙,也是讓他思如泉涌的源頭。平日里,他讓自己置身于各種風格的音樂里,以此不斷更新創作理念。有時發現某個小眾藝術家,就跟尋到寶藏一樣,一股腦兒把其作品都聽了,甚至這一周就只聽這張唱片。“但學習未必是立刻能給出反饋的,它并非短時間內的憬悟,而是在悠長深遠的影響中,逐步沁入創作的細枝末節。”
“就像我們的口味,”他這樣做起比喻,“從小到大受某種飲食習慣的影響,之后做出來的自然是那個味道。”他自小就喜歡篆刻和書法,心底一直有一項使命,“一定要用吉他寫一首裹帶中國味道和元素的音樂”。《丹青》便是他沉淀許久之后的由心呈現。五聲音階的巧妙運用,將古代器樂的神態勾勒得惟妙惟肖,濃郁的中國味道、典雅的民族氣質,在舒緩的韻律與靈巧的指法下,如水墨畫般徐徐暈染開來。王開仲始終以為,《丹青》是他的一個符號,是具有民族特質和文化底蘊的作品。
他記得,有一次去美國演出,一位美國大叔在后臺抓著他的手,非常觸動地說:“我在美國生活這么多年,從沒聽到過這樣的音樂。”這番真誠的表述倏地填滿了王開仲的胸腔,他甚至感覺熱淚滿盈,因為某種意義上他實現了夢想,“做有民族符號的不一樣的音樂”。“大家常說一句話,民族的就是世界的,只有真正走向世界的那一刻,我才發現做自己民族的東西是多么有價值,是多么的不可替代。”這便是所謂的民族自豪感吧,所裹藏的意蘊不言而喻。
吉他編寫是巧妙與聰明的體現
正當王開仲在指彈原創領域玩得興會淋漓之際,周遭人的一句話赫然敲打著他,“你別老寫原創了,搞點通俗能懂的”。猝忽之間,打破了他對于前路的規劃,一個念想猛地蹦出腦海,“要不用《天空之城》改編一下試試?”市面上的曲譜總有不同程度的紕漏,他便循著自己的理念軌跡,將音樂的整體架構拆解、重組,又蘊藏進了一些幻想、一些心緒,不久就完成了第一首改編作品。“那句話至今縈繞在我耳畔,挺感謝它成就了今天的自己,也挺享受在這些內容的演繹里。”
接著,他又陸續改編了一些指彈作品,例如《知道不知道》《秋葉》等等,選用講究的和弦與音階,只為讓改編作品明顯地有別于原版作品。“現在我倒是更傾向于尊重原版的和弦體系,從人聲完全轉換至吉他上,只要能表達吉他這件樂器的特點就好,而且為了普及性和傳播性,彈的簡單點也未嘗不可。”他想向聽眾傳遞一種理念,即用輕松的心境彈奏簡單的樂章,彼此享受在松弛優美的步調中。
相較于原創作品的全新和獨有,改編就像是在別人的畫作之上,續寫著別樣的旋律線條,無論情感、技巧或思維模式,更易被固有的刻板印象所影響。王開仲不斷摸索這些門道,探究如何在原作精髓上,勾寫另一抹別出新意。“指彈不像鋼琴,可以一手彈和弦,一手彈旋律。當你在某個把位按下旋律時,手指能夠到的低音只有幾個,這樣一來就會有很多限制。所以吉他編寫出色的演奏者,一定是巧妙與聰明的體現。”
在他眼中,好的作品并不意味著要承載繁復的和弦架構,或是華麗的炫技手法,“指彈就算是結構曲式簡單,只要音樂編寫得恰至好處,且糅雜進多維度的審美,聽起來依然會是與眾不同的”。他坦言,好的作品一定是兼具了專業性和商業性。聽到他直言不諱地提及“商業”二字,我驚詫得脫口而出“商業性?”他毫不避諱這個問題,語氣堅定地回應道:“必須要有商業性。人們總覺得這個字眼一下子把音樂拉低了,其實商業是能將音樂更好地銷售與傳播的通途。音樂本身很高級和好聽,又能依靠商業傳播開來,是很多演奏家兼顧并重的事情。”
好的老師是帶學生而不是教學生
創作以外的時間,王開仲嘗試著將他對于指彈的思路和理念整合起來,編寫成《中式指彈吉他作品創作教程》,也多次擔任國際指彈大賽的評委及夏令營講師。面對吉他教學這件事,他無疑是嚴肅認真的,卻一點不板滯機械,并始終堅信“好的老師是帶學生而不是教學生”。
通過分析不同層級學生的需求,他依據當下的教學要點有針對性地授課,將多維度的影響傳遞給學生。“初級就要按部就班地把基本功底夯實,比如指法、手型、姿勢的矯正;進階要注意強度,更多地關注不同領域,比如某些相悖的理念、不同尋常的和弦套路;高級是風格定義化,為廣闊的眼界和儲備、多維度的審美和能力的總結,最終透過作品呈現出來。”
在練琴時間上,王開仲提倡適可而止便好,“非機能類的事物,尤其是藝術,并不是單純靠苦練就能提升的。苦練下的功力也許很好,其他能力卻不一定高,不如把時間更好地作分配。最直觀的,可以看幾場電影、聽幾首作品、試幾件穿搭,或是跟三兩好友聊聊天,從瑣碎的生活切片里慢慢地拓寬審美和眼界。”
作為慣例,我會在采訪最后讓演奏家對年輕樂手提出一些建議。有趣的是,王開仲的建議列表中,很重要的一項是“不要光聽指彈,否則寫的東西會很有限制性”。我們又談到了手指傷病的問題,他以自身經歷忠告大家,“一定要合理練琴,安排好時間”。“不要給自己貼標簽,要去風格化、去別人的影子化,你就成為你自己,這非常重要。”循著我們之間的對話,探尋音樂更深遠的方向,話題被帶到了另一種維度,那便是文化根源和音樂心態,“怎樣才能廣泛傳播,怎樣從骨子里去熱愛”,這將是未來要去思索解決的疑問。“如此看來,我們還有一段路要走。”他低頭沉吟了一下,緩緩說出這句話。
寫在最后
早年間,王開仲還未裹挾在生活與家庭的瑣碎,只是完全浸淫在了自己的音樂當中,彈琴、寫歌。
而今,他的世界里再不只是音樂,也有了家庭、演出、作品、學生……看似褪去了往日的純粹,實際上更為充實和富有。
“我希望能有一些適當的周期合理的演出,再留給我更多獨處的時間,去思考問題、總結事情。”更好地平衡與規劃,在可支配的時間里,保持內在的從容,這成為了他很在乎的事物。
一直以來,他都懷抱著一份期許,成為“能完全表達自我”的音樂家,并且“讓更多人聽到在音樂里我的樣子”。
那日,看到音樂會現場坐滿了聽眾,他感動并真摯地吐露心聲,“我從不奢求粉絲能有很多,若喜歡我的人能一直喜歡我,如此我就非常的幸福,非常的幸福。”
所有人都有聽到,這樣的表述宛如誓言承諾,聲聲入耳,后勁無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