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拿大華人女導演石之予在2018年嶄露頭角,其動畫短片Bao(譯為《包寶寶》)斬獲第91屆奧斯卡金像獎最佳動畫短片獎,于2022年3月上映的Turning Red(譯為《青春變形記》)好評如潮。這位兩歲便隨父母移民加拿大的華人女導演把目光聚焦到華裔家庭上,比起波瀾壯闊的宏大敘事,石之予更愿意用親身體驗表達個體彌足珍貴的小歡喜與小確幸。
作為皮克斯首位華裔女導演,石之予把更多的目光投射到華裔家庭中的女性經驗上,以家庭為中心向四周延伸,帶領觀眾討論跨文化背景下一系列與家庭、女性有關的話題。《青春變形記》在延續《包寶寶》母子矛盾的主題上加入了更多關于成長的討論。石之予以少年成長為切入點,借助跨文化背景下異彩紛呈的生命經驗,用家庭的各色沖突勾勒出隱形的多元文化碰撞,帶領觀眾一起探尋多元文化碰撞的成長之路。
擁有獨立意識的第一步就是逃離母親的約束,遠離家庭的陰影。包寶寶和美美的自我意識萌芽后開始“反抗”母親——包寶寶拒絕母親進入自己的臥室,并在沒有和母親商量的情況下執意要和女友一起離開;美美不聽母親的告誡,多次變成紅熊貓與同學合影以此賺得購買演唱會門票的費用。反抗意識萌芽后的下一階段就是陷入自我碰撞的漩渦——這種反抗是否會傷害父母的心?這算不算是不孝順的表現?
在《包寶寶》中,石之予用人物細微的表情變化與肢體語言有力地突顯出母子間暗涌的矛盾。而在《青春變形記》中,石之予花了較多的篇幅具體呈現了美美的糾結心理與自我碰撞,家族文化的強勢期待與生長環境所倡導的解放自我產生了沖突,在美美尚且未能處理好兩者關系的情況下,她只能選擇隱忍與掩飾來不斷壓抑真實的自我。母親曾多次告誡美美要學會控制自己,當美美變身紅熊貓賺錢一事暴露后,母親認為是朋友們利用了單純的美美,美美雖然想為朋友們澄清,但看到母親的神色時卻選擇了沉默。美美用不反駁、不解釋的方式維護著聽話孝順的“人設”,但事實上在壓抑自我。
而可以變身成紅熊貓的這一契機卻為美美提供了釋放本我、宣泄情緒的渠道,她盡情做著自己想做的事情,她不用壓抑真實的本我而機械地扮演完美的超我。美美的變形是多個自我的割裂,正如劉劍梅所言,外在形體的變形引發了人主體的內在分裂,這種變形“不僅擴展了無限自由的主體性,也探索了個體內心多重的復雜的主體間性”。
然而變形只是暫時的逃離之策,要如何恰如其分地融匯家族的期待與追求獨立的渴望是美美急需解決的問題。石之予曾在采訪中表示,希望能借助這部影片展現出華裔移民在面對文化差異時自我定位的難題,而美美卻把這一宏大的文化難題內化成自我應如何獨立、成長的思考。當發怒的母親追到演唱會時,美美絲毫不畏懼已然變身為巨大紅熊貓的母親,她真誠地承認曾經說過的謊,坦白自己對愛情的渴望,試圖打破母親投射在她身上的期待,擺脫約束她的聽話人設。美美甩開了固定的成長模式,在兩種文化的沖擊之中找到了舒服的自適地帶。
在動畫的最后鏡頭,一頭紅發的美美夾著綠色的發夾,這一極其突兀的色彩搭配是有意為之的設計。整部動畫紅綠色彩對比鮮明,封印紅熊貓的母親及家族其他女性都喜愛穿綠色系衣服,而美美的整體衣著以活潑的紅色為主色調。色彩表征現實,也隱晦地揭露出人物的性格特征與精神世界。綠色代表著成人的成熟與莊重,與東方文化的沉穩相呼應,而紅色象征著孩童的活潑與天真,與西方文化的熱情高度契合。衣著打扮彰顯了一個人的生活方式及態度,這一不起眼的細節表明美美不再糾結于非此即彼的選擇,而是將兩種文化、兩種意識融合起來。美美能大方地向父母表達想與朋友出去玩的愿望,朋友們也能理解美美家人的想法,同時,美美還借助紅熊貓的傳說為祠堂吸引了更多的參觀者,表明她對傳統文化的尊重不再是出于家庭的管教,而是發自內心的認可。

石之予借助美美成長道路上的悲歡離合訴說著華裔群體的集體經驗,面對攜帶著中國文化因子的華裔要如何在另一種文化語境里尋求平衡舒適狀態的這一問題,石之予提供了解決路徑:“他們必須弄清楚自己所處的世界,如何尊重父母及家庭對他們的期望,也要學會如何在這個新環境中,建構自己獨立的身份。”
如果說《包寶寶》囿于篇幅只呈現出母子矛盾的主題,那么《青春變形記》則以多頭并進的敘事方式講述了另一個敘事主題:多元女性意識的代際碰撞。
美美家族的祖先新怡在戰亂之際請求眾神將她變成紅熊貓以保護女兒們,憑她一己之力成功抵御外敵,拯救了整個村子。這種特殊的超能力雖然賦予女性無比強大的能量,使她們得以與男性進行抗衡,卻付出了代價——不僅會異化成獸形,而且家族世代女性都得學會時刻管束和壓制激烈的情緒,抹去彰顯欲望的另一面。在這看似詛咒的語境下,這群女性被剝奪了叛逆和反抗的機會,她們數代人無一例外地選擇封印紅熊貓,遵循穩固的管教條例,接受規訓,成為傳統文化框架下女性應有的模樣——端莊、溫柔、沉穩。
雖然美美也無法擺脫家族文化的約束,但美美是幸運的,她身邊有一群不管她是什么模樣都會愛她的朋友,她享受著朋友們無限的善意與關懷。這種不帶任何約束與期待的愛與包容讓美美擁有了做自己的勇氣。從友情的滋養中美美認識到,最為重要的不是封印紅熊貓,強行剝落下這部分的自我,而是直視自己的欲望與悸動,勇敢地敞開懷抱接納情緒激烈、充滿欲望的自己。

日本女性學學者上野千鶴子曾說:“所有女性一旦成為母親,就會開始對孩子施壓,她們既是壓迫者,同時也是犧牲者。”美美的母親曾經也是叛逆少女,因情緒失控而傷害了自己的母親,最后她選擇封印“會讓母親失望”的自我,安穩度日。世代相傳的文化規訓與生命經驗成為女性安身立命的依據,傳承這種“不要讓母親失望”的家庭教育才是最穩妥的選項。母親從未問過美美是否要封印紅熊貓,也以“我從沒去過演唱會,我把家人放在第一位,我努力做個好女兒”為理由拒絕美美的請求,母親挖空心思為美美設計穩妥的成長藍圖,她從未問過美美的意見,忘了美美是個有獨立思考能力的人,也忘了自己曾經也是有勇氣向傳統發起挑戰的人。

美美的叛逆給母親和外婆帶來了反省的契機,母親看到了自己專制霸道的一面,外婆意識到了對美美母親造成的傷害。外婆與美美母親姍姍來遲的擁抱消除了母女之間多年的芥蒂,母親對美美的理解與尊重讓兩人之間的齟齬煙消云散,兩代母女之間的互相體諒不僅是家庭成員之間的互舔傷口,更是女性之間的惺惺相惜。家族的女性成員雖然對美美選擇保留紅熊貓表示了擔憂,但也愿意放手,讓美美選擇屬于自己的人生。

石之予沒有對母親等人選擇封印的行為做出否定的評價,也沒有渲染美美選擇留下紅熊貓就是正確之選,她用一種開放的態度對兩個選擇進行了回應:女性擁有千萬種可能性,勿被單一的選項所束縛。

無獨有偶,兩部動畫都揭示出一個鮮明的對比——母親總是花費大量的時間與精力在孩子身上,不辭勞苦地為孩子操辦一切,而父親總是沉默寡言,存在感較低,總在慢悠悠地行動。在《包寶寶》里父親吃完包子后便提包上班,在《青春變形記》里父親總是安靜地觀望一切,極少插手。雖說《包寶寶》前面一大段劇情都是母親的夢境,但也很難見到父親陪伴的身影,這樣的設定,是悄然放逐父親這一角色進而放大母親情感經驗的敘事策略,還是赤裸裸地展現出東方文化中缺席已久的沉默父親形象?
考察華裔女作家們的早期書寫,她們大膽肆意地放逐父親這一角色,“表明她們的世界是一個沒有父親的參與卻依然運轉自如的世界,即使父親在場也是充滿隔閡的”。相比之下,石之予沒有徹底放逐父親的意圖,而是設置了一些重要節點讓父親出場發揮其作用,如在《包寶寶》中父親推搡著兒子進入母親的臥室,推動母子關系的緩和;在《青春變形記》中當美美為變身為紅熊貓而陷入焦慮之時,父親的話起到了安慰與鼓勵的作用。石之予意識到,即使父親一直沉默寡言,卻不代表他處于缺席狀態,父親是在以另一種形式照顧、關心孩子。
“在父親背后可以看到一個時代的文化背景在文學中的某種滲透與言說,具有深刻的社會及文化的審美意義。”華裔女性文藝工作者們起初高歌猛進地顛覆、解構甚至放逐父親這一角色,企圖打造出女性的純粹烏托邦,但這本質上體現出華裔女性對身份認同的焦慮與文化沖突來臨時的手足無措。僅僅書寫女性經驗也是某種意義上的將男性他者化、閹割化的行為,這種單向書寫不僅不能徹底解決她們面臨的困境,而且還迎合了西方社會對中國父親形象的想象,形成文化上的遮蔽,造成父親形象的錯位與華裔男性的失語。

在華裔女性的父親形象塑造中,展現了華裔女性希望對話的渴求——不僅是性別的對話,更是對文化對話的渴求,華裔女性不再打壓父親的形象,而是選擇真實呈現出華裔父親的形象。正如石之予所塑造的父親形象,保留了中國傳統文化里父愛如山的文化底色,但也滲透了西方文化中對父親角色的期待,訥口少言的他們以東方式的含蓄委婉方式體現著濃烈的關懷與愛。
華裔女性試圖在西方文化語境與主流話語中為華裔父親拓展出一個獨立的空間,不讓其因受制于傳統文化而黯然無光,也不讓其受西方話語的壓制而錯位扭曲。石之予塑造華裔父親的路徑,為華裔父親理想形象的塑造提供了一個樣本,也是為溝通中西文化所作的努力。
石之予借助《青春變形記》詼諧生動的劇情討論了許多與碰撞有關的話題——孩子擁有獨立意識后的自我碰撞,女性意識之間的代際碰撞以及投射在華裔父親身上的文化碰撞。三者的多元文化碰撞共同譜寫了交織在每位華裔身上的文化糾葛與內心矛盾的多聲部樂曲。
石之予用明亮的色彩描繪著華裔的集體記憶經驗,同時還超越了狹隘的視角,用國際性的視野審視著每個家庭、每個人都會面臨的成長困境。她帶著溫柔真誠的笑意提醒每位觀眾,猛烈的碰撞換來的不一定是難以治愈的創傷,但若要換來甜美的果實,則需要不斷地進行平等溝通與友好對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