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徒手攀巖》：會講故事的紀錄片

隨著無人機等現(xiàn)代技術的日趨成熟，拍攝高難度場面變得越來越容易，從而為電影尤其是紀錄片的視覺呈現(xiàn)提供了空前的技術支持。在這種情況下，觀眾對于以紀實為主的紀錄片的質(zhì)量就有了更高的期待。然而，科學技術再高超，也只是輔助手段，想要提高紀錄片的吸引力，最關鍵的地方和商業(yè)電影并無二致：在于講好故事。如何把故事講好，確實是一個問題。在結構上注重敘事弧線是富有成效的策略，在這方面，第91屆奧斯卡金像獎最佳紀錄長片《徒手攀巖》（Free Solo）是一個非常好的范例。

亞歷克斯與徒手攀巖

亞歷克斯是《徒手攀巖》的主角。他1985年出生于美國加州，在父親的影響下，他從小就喜歡上了攀巖，并且進行了長時間的訓練，這都為他日后從事徒手攀巖奠定了堅實基礎。徒手攀巖，顧名思義，就是不借助任何輔助工具，不采取任何外在保護，僅憑著登山鞋和防滑用的鎂粉，赤手空拳攀爬上那些常人難以征服的山峰。因為沒有保護措施，所以此項運動傷亡率極高。可以說，徒手攀巖是極限運動中的極限，而亞歷克斯則是勇者中的勇者。

《徒手攀巖》的拍攝從2016年春天到2017年6月，主要是記錄亞歷克斯徒手攀登美國加州優(yōu)勝美地國家公園酋長巖的歷程。該如何表現(xiàn)這段難忘的經(jīng)歷呢？導演采取了最富有表現(xiàn)力的方式。導演是金國威（Jimmy Chin）和伊麗莎白·柴·瓦沙瑞莉（Elizabeth Chai Vasarhelyi）夫婦，其中金國威作為攝制組負責人在片中出鏡。

《徒手攀巖》所表現(xiàn)的內(nèi)容讓人印象深刻，與此相應的是，其所采用的敘事技巧與內(nèi)容完美融合，從而形成合力，成就了這樣一部精彩的作品。即使是面對經(jīng)典的電影，此片也不遑多讓，正所謂各擅勝場。影片內(nèi)容不易復制，技巧卻可以通過分析與學習獲得。該片整體結構上最大的亮點，在于遵循了敘事弧線這一法則。

敘事弧線

敘事弧線是杰克·哈特（Jack Hart）根據(jù)自己多年的閱讀與寫作實踐總結出來的敘事結構。他將一個完整的敘事分為五個階段：闡述、上升動作、危機、高潮和下降動作，整個敘事就是主角陷入困境、最終能否解決困境的過程。為了吸引讀者或觀眾從頭看到尾，作品在敘事過程要設置多個情節(jié)點與懸念。

闡述是敘事弧線的第一個部分，在這部分里，“作者會告訴讀者主人公是誰，讀者需要足夠的信息來理解主人公即將面臨的困境。”但是也不能告訴讀者全部信息，“闡述部分的寫作技巧就在于作者只告訴讀者他們必須知道的信息。”

上升動作緊跟著闡述，是作品里占篇幅最大的部分，直接關系著成敗。上升動作要創(chuàng)造出戲劇張力。這種張力要通過一系列富有戲劇性的情節(jié)點來實現(xiàn)，并且要保持到高潮時才能釋放。同時，成功的敘事會隨著故事主人公希望的起伏而展開，讓人物在希望與失望的交替中上升。另外，上升動作的另一個要素就是要不斷制造扣人心弦的懸念，從而吊足主人公和讀者的胃口。

危機部分是敘事弧線波浪的尖峰，是一系列上升動作帶來的深刻變化。危機之后，就要進入高潮。

高潮是解決危機的一系列事件。困境的解決有可能來自自身的努力，也可能來自于外力。

高潮部分釋放了故事的戲劇張力，到了下降動作階段，到了收官階段，無非是告訴觀眾一些問題的答案，如果再能用一個“意外結局”收尾，就更完美了。

當然故事也可以從危機寫起，也就是荷馬“從中間開始”的敘事傳統(tǒng)。不過對于非虛構故事，按照事件本身的發(fā)生順序?qū)懜鼮槌Ｒ姟?/p>

《徒手攀巖》的敘事弧線

《徒手攀巖》的主線是講述亞歷克斯挑戰(zhàn)徒手攀登美國加州優(yōu)勝美地國家公園酋長巖的故事。但影片并沒有直接介紹亞歷克斯或者酋長巖，而是通過他以前的挑戰(zhàn)畫面及紀錄引出作品的核心故事。

影片一開頭，是一位紅衣男子正在徒手攀爬一座陡峭的山峰。刀劈斧剁似的峭壁與男子的呼吸聲瞬間就牢牢吸引住了觀眾。與此同時，插入了兩段有關他的采訪片段。在第一個采訪里，首先介紹了他的名字，很巧妙地使得觀眾知道正在爬山的人是亞歷克斯。亞歷克斯說出了徒手攀巖可能會產(chǎn)生的嚴重后果。他表示，生命無常，徒手攀登只是讓死亡的感覺更迫近和逼真。在第二個采訪里，他認為徒手攀巖當然比有繩攀巖更危險，也更讓人專注，所以自己要調(diào)整心態(tài)，不應盲目地進行極限挑戰(zhàn)，而是要學會做足功課，從而避免遺憾發(fā)生。采訪過后，插入了他新書簽售的片段，這里主要是埋下了另一條伏線，即回答聽眾所問感情生活——這里主要指愛情——對攀巖的影響。亞歷克斯說總體看，感情生活對攀巖是不利的。到了后面，他的判斷會短暫地得到驗證。同時也交代了自己的現(xiàn)狀：一直在外面跑，住在車上。緊接著，再次通過插入訪談來介紹他徒手攀巖的紀錄：2008年成功登頂猶他州錫安國家公園950英尺的月華拱壁和加州優(yōu)勝美地國家公園2000英尺的半圓丘。當被問到下一個目標時，自然而然地引出了加州優(yōu)勝美地國家公園3200英尺的酋長巖。

電影用了5分鐘時間來闡述亞歷克斯的基本情況：他對徒手攀巖的熱愛是發(fā)自內(nèi)心的，但并不魯莽，而是做了精心準備，以確保高成功率。他住在車上，認為愛情于攀巖有礙。他有著輝煌的紀錄，并準備迎接下一個更大的挑戰(zhàn)，那就是徒手攀登酋長巖。他小時候跟著父親多次去看酋長巖，并認為酋長巖是世界上最壯觀的大墻。他很早就想去嘗試徒手攀登，但一直都沒進行。這里引入了父親，并制造了關于酋長巖的懸念。

闡述完亞歷克斯想要獨攀酋長巖的基本情況后，故事就進入了上升動作，在此階段共有六個情節(jié)點，總體采用了先抑后揚的手法。第一個情節(jié)點引入了第一個重要人物：職業(yè)登山家湯米·考德威爾。湯米是一位很有成就的資深登山家，也多次攀登過酋長巖，只是從未試過無繩。由他來介紹酋長巖的攀登史是再好不過的選擇。不僅如此，他還是在職業(yè)方面給予亞歷克斯最大幫助的人。他陪亞歷克斯一起訓練，一起分析數(shù)據(jù)，并制定方案。這是上升動作的第一個情節(jié)點。

第二個情節(jié)點，是關于亞歷克斯的童年和環(huán)保理念。他介紹了自己的童年和家庭狀況。他有點社恐，是一個喜歡獨處的善良小孩。長大后，亞歷克斯基于環(huán)保理由，已經(jīng)素食了幾年。并借他在高中演講時的機會，展示了他成立基金會，將每年收入的三分之一捐給非營利性環(huán)保組織，為世界上一些沒有電的地方帶去光明。

第三個情節(jié)點引入了他的女友珊妮，第二個重要人物，算是對前面鋪墊的呼應。珊妮介紹了二人相識的經(jīng)過。珊妮的出現(xiàn)，改善了亞歷克斯的生活質(zhì)量，但也給他帶來了危險。在二人的一次攀巖中，因為珊妮的失誤，導致亞歷克斯挨了一次摔，有兩處輕微的壓迫性骨折。在此期間，亞歷克斯還去做了一個核磁，發(fā)現(xiàn)他大腦中的杏仁核與常人有異。一般人的都處于激活狀態(tài)，所以對恐懼的感知更為敏感。他的卻未被激活，這也從另一方面說明了他勇氣的來源：常人所認知的危險狀況對他而言不太起作用。緊接著他和珊妮去攀巖時，第二次摔下來。這次比較嚴重，會影響到既定的獨攀。亞歷克斯在情感表達和交流方面似乎也有障礙，無法將“我愛你”說出口。

第三個情節(jié)點是有關家庭的話題。很顯然，母親與自己對父親的理解并不相同，相反，亞歷克斯認為父親從正面成就了自己的攀巖選擇，而母親的作用則是反面施壓。這里插入了和湯米一家的聚會，是為了體現(xiàn)家庭團聚的溫暖，和徒手攀巖的高危形成張力。

第四個情節(jié)點來自對酋長巖各個攀登難點的分析。其中有六個地方比較險要，每處都根據(jù)特點命名：亞歷克斯摔落之處“自由馳騁”，“中空石片”，高難度、需要超強體能的“怪獸寬縫”，整條線路中最耗費臂力的一段“耐力角”，整個身體都暴露在外的“橫渡”，還有最驚心動魄、有著精細又復雜序列的 “抱石問題”。“抱石問題”成為最大的困擾，也可以說是攀登酋長巖的關鍵轉折點。亞歷克斯多次嘗試失敗，為觀眾設置了懸念。

第五個情節(jié)點引入了彼得·克羅夫特，一個專業(yè)登山人士。他的出現(xiàn)，是為了引入團隊跟拍的話題。他和亞歷克斯就攀巖及跟拍的問題進行了交流，他是拒絕跟拍的，因為那完全不一樣。亞歷克斯則有攝影團隊一直跟拍，這會不會影響到他無繩獨攀酋長巖？后果接著就出現(xiàn)了：他第一次無繩獨攀酋長巖，以失敗告終。原因之一就是因為有人跟拍，感覺不對勁，于是及時抽身。

第六個情節(jié)點為亞歷克斯購置房屋，珊妮在此方面熱情極高，帶著亞歷克斯設計房屋布置、購買冰箱等用品。此一情節(jié)點通過對這些日常生活溫馨場面的描述，一方面彌合亞歷克斯失敗的情緒，一方面在愛情與攀巖之間形成巨大的張力。

但亞歷克斯并未因生活的日漸穩(wěn)定而放棄無繩獨攀酋長巖的夢想。到了2017年春天，他又恢復了訓練，并且決定再次挑戰(zhàn)酋長巖。珊妮、攝影團隊對此紛紛表達了自己的看法，并為最壞的結果做好了計劃。這些一起構成電影的危機部分。

接著便是電影的最大看點：亞歷克斯第二次挑戰(zhàn)無繩獨攀酋長巖，亦即高潮部分。導演的敘事非常凝練，重點選取過程中的三個難點。其中用力最多的即是“抱石問題”，因為那里是亞歷克斯最沒把握的地方。當他攀爬“抱石問題”時，甚至攝影團隊的人都不忍直視，紛紛扭頭。這就是現(xiàn)場直播的魅力。就如同觀看奧運會、世界杯比賽，看直播和回放是完全不同的體驗。導演把這一部分展現(xiàn)得比較完整，也把觀眾的情緒調(diào)動到了最高點。亞歷克斯成功挑戰(zhàn)“抱石問題”。觀眾松了口氣，后面的 “耐力角”和“橫渡”也很讓人揪心，但程度有所減弱。亞歷克斯成功登頂，成為無繩獨攀酋長巖的第一人。這一結果宣告高潮部分即將過去，進入下一階段。

挑戰(zhàn)成功的結果出現(xiàn)后，電影帶領觀眾前進的動力引擎即將關閉，從而進入下降動作。珊妮打來電話，亞歷克斯破天荒地說出了“我愛你”。這表明亞歷克斯不僅取得了攀巖上的成就，在個人感情生活上也獲得了突破。當被問及此次攀巖結束后要去干什么時，對于一般人而言，當然是要慶祝，而他卻說要去“做指力板練習”。亞歷克斯的回答算得上是一個“意外結尾”，但又和他的性格如此契合。最后，他在接受采訪時——此處可看作對闡述部分幾次采訪的呼應）——點明了此次攀巖的意義：也許有個年輕人，他知道了有人已經(jīng)無繩獨攀了酋長巖，由此可能激發(fā)年輕人進一步的挑戰(zhàn)。當然，那個人也可能是自己。誠可謂“言有盡而意無窮”，這對年輕人是一種激勵，也是對自我提出了更高的期許。

其他技巧及幾點啟示

除了采取敘事弧線的策略外，《徒手攀登》還在敘事節(jié)奏及引入新人物策略方面下了很大功夫。

作為一部極限運動的電影，如果僅僅就運動本身展開，難免有些單調(diào)。為了使人物更豐滿，形象更立體，導演設置了攀巖運動與日常生活的不斷切換。敘事節(jié)奏的轉換，保持了一種張弛有度。

敘事節(jié)奏固然重要，張弛轉換也很得體，但假如僅僅在兩種生活中轉換，未免有些乏味。為了保持敘事的新鮮感，導演采取了另外一種策略：不斷引入新人物，形成多維敘事。影片在一定時候會引入新面孔，這其中包括圈內(nèi)朋友，女朋友、母親、攝影團隊等。這些人物的引入，使得敘事始終保持一種活力。

電影結構上很精巧，如果沒有過硬的內(nèi)容，顯然也不能夠成功。奇人做奇事，奇事成就奇人，除了內(nèi)容的新奇之外，本片還給人以多方面的啟迪。試列數(shù)條如下：

一、將愛好變?yōu)槁殬I(yè)，并以此安身立命，是一件快樂的事。

二、生命無常，要珍惜每一天，選擇自己熱愛的生活。

三、行有余力，可以做些慈善。

四、勇敢不是蠻干，不打無準備之仗。

五、面對恐懼時，可以嘗試不去壓抑它，而是要想辦法超越它。

六、人應有點戰(zhàn)士精神，才能不斷超越自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