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很大,總得去看看。
哪個城市曾留下你的足跡?你又曾站在哪片天空下遙望故鄉(xiāng)的方向?
離開時,你舍棄了什么?歸來時,你帶回了什么?
你站在世界一隅,你仍然是你。你已不再是你——你看過的世界都成了你。
不管是特意前往還是偶然踅入,拜訪一家好書店,可能會有幸得到令人生更加豐富的機緣。就比如,西爾維婭先是成為“書友之家”的會員,爾后創(chuàng)立了莎士比亞書店;鐘方玲訪問查令十字街84號馬克斯與科恩書店舊址后,終于得以與書中人物漢芙小姐面對面;又比如莫塞爾躲雨誤入莎士比亞書店,驚覺“《時光如此溫柔》”;當然還有一貫愛以閱讀為導向,在旅行途中去拜訪各色書店的康老:一次未能深入其中,就執(zhí)著地再去第二次,一定要將親自探訪書店的感受記載于曾經讀到過的書店故事之后,作為與之親密互動過的印記。
正是那些可敬的書店和這些可愛的書人,令時光依舊溫柔!
歷史過往當中,那些發(fā)生在書店的聚會場景,即使時代渺茫,依然有著舞臺現場般的質感。那些以書成為媒介的相遇,總能一下子拉近人與人的距離,讓我們想要相互結識、相互攀談。就連那些榜上有名的店貓們,因為被冠以了卡夫卡、漢克等文人大咖的名諱而顯得高深莫測,讓讀者們心心念念惦記著要去探個班,而不是要去擼一擼了。
文字是交流的亙古橋梁,閱讀是人類的共同渴望。由此看來,即使越來越多的事物注定逐漸走向消亡,但人類因為有著信任、愛與智慧這些終極武器,那些承載著人類光榮與夢想的書店故事,便必然會代代相傳下去,不會因時間久遠而黯然失色。
書店時光,始終溫柔。
從倫敦乘坐“歐洲之星”號快速列車幾個小時就抵達巴黎。在去往巴黎圣母院的塞納河橋邊,就是聞名遐邇的莎士比亞書店。十幾年前我第一次到訪巴黎,剛剛參觀完圣母院的我無意間向導游問起,這附近可有一家叫作莎士比亞的書店?那位臺灣女博士導游高興地指向車后說:“下坡幾步就是,您可以去看看,給您五分鐘!”我聽罷拉起女兒就跑了出去。

在黃昏霞光的映照下,我看見了著名的墨綠色店招和門上掛著的莎翁頭像。來不及進去了,匆忙中我坐在門口的椅子上,讓女兒給我拍了張照片。離開時我向門內張望,昏黃的燈光下影影綽綽有不少讀者。

回到車上,博士導游興奮地告訴我,我還是第一位打聽莎士比亞書店的大陸游客,然后便悠悠講起那些書店往事。西爾維婭·畢奇的《莎士比亞書店》一書,讓西爾維婭和她的莎士比亞書店成為世界讀書人永恒的話題。20世紀20年代,美國姑娘西爾維婭隨父母來到巴黎,喜愛英國文學的她立志要開一家英文書店,為在巴黎打拼的諸多美國文學青年服務。她在自己的書里曾用大量篇幅談到所謂“迷惘的一代”,這些文學青年就聚集在她店里的大火爐旁,暢談美國經濟社會發(fā)展種種以及文學圈軼事,其中有海明威、斯坦因、菲茨杰拉德、紀德、喬伊斯等,還有大名鼎鼎的歐內斯特·海明威。關于西爾維婭與海明威的友誼,海明威在其經典散文集《流動的盛宴》中有過生動描述。作為流落巴黎的美國作家,海明威對西爾維亞確有他鄉(xiāng)遇故知的感慨。

《莎士比亞書店》的最后一章,戲劇性的情景令人印象深刻。1944年前后,在集中營中被關了半年之久的西爾維婭,在德國鬼子快要撤出巴黎的節(jié)骨眼上回到了位于劇院街的書店。她寫道:“劇院街上始終槍戰(zhàn)不斷,我們實在受夠了。有天一輛吉普車開進街上,在我書店門口停下。我聽見一個低沉的聲音呼喊:‘西爾維婭!’那聲音傳遍了整個街道……他招呼伙伴們走下吉普車,把他們全帶上屋頂,接著傳來的是劇院街最后一次槍響。海明威和他的人馬下來后又開著吉普車走掉了——海明威說,接下來要去解放麗茲飯店的酒窖。”全書到此戛然而止!讀者既讀出了兩位女書店店主從淪陷于納粹的艱難生活里被解放出來的驚喜,又讀出來了大作家海明威以盟軍身份率隊伍解救至愛親朋的英雄氣概。海明威當時是隨軍記者,但他的性格勇猛、激進,有強烈的參戰(zhàn)意識。據說他參加了法國地下抵抗軍,諾曼底登陸后在美國盟軍中獲得了武器和裝備,直接參加了戰(zhàn)斗。追趕敵軍間隙,他還順路到劇院街會見故友——又或許就是專門前來解救西爾維婭的!
還有一位叫做阿德里安娜·莫尼耶的法國女士,也深深影響到西爾維婭。馬振騁在其《誤讀的浪漫——關于藝術家、書籍與巴黎》一書中,首篇便談及阿德里安娜的“書友之家”和西爾維婭的“莎士比亞書店”。這位幫助西爾維婭開店的阿德里安娜女士,也是一位有志于推動法國文學的女書人,她在1915年成為在奧德翁街7號開獨立書店的第一位女性,紀德、瓦萊里和克洛代爾等法國作家是她店中常客,薩特和波伏娃也是店中會員。書友之家賣書、借書、開講座、組織座談,向雜志社和出版社推薦青年作者,幫助讀者聯系作家見面等等,是巴黎法語文學活動的核心陣地之一。西爾維婭來到巴黎之后,也成為書友之家的會員。1919年,阿德里安娜推薦西爾維婭來奧德翁街12號開設莎士比亞書店,她們將法語和英語文學書店斜對門地開在一起,彼此也成為互相幫襯的密友。馬振騁在書中細膩地介紹:“莎士比亞書店開張不到幾個月,就成了英語國家僑民和游客的必經之地。書籍符合時代需要,售書以外還提供借閱,教師與學生享受八折優(yōu)待。阿德里安娜給她源源不斷介紹熟客。紀德穿長大衣戴大禮帽如飛跑來,瓦萊里周四下午在法蘭西文學院開完例會后翩然而至。阿拉貢下午四點后常來奧德翁尼亞(這個加有后綴的詞是他們的愛稱),衣冠楚楚,風流倜儻。美國人和英國人更是輾轉相傳,格特魯德·斯泰因、愛麗絲·托克拉斯第一次進門就登記當會員。喬伊斯、龐德、舍伍德·安德森、菲茨杰拉德、海明威、溫芙蕾德·布萊爾、希爾達·杜立特把書店當作約會地點。”也許這些作家的大名我們并不熟悉,但我們卻可以腦補,彼時這些歐美文學大家們,出入書店時獨有的派頭與風采。這其中我們最耳熟能詳的海明威,他包括《太陽照樣升起》在內的幾部杰作都是在巴黎孕育寫成的,而最早賞識他的天賦與見證他的成功的,就是阿德里安娜和西爾維婭。
兩位女書店店主的身后事值得一記:盡管西爾維婭生前表示過意愿,要在死后葬在阿德里安娜旁邊,但是她的家屬把她接回童年的故鄉(xiāng),葬在普林斯頓大學附近的一塊墓地里;阿德里安娜·莫尼耶則被葬在距離巴黎有45分鐘路程的小村墓園里。“生前她們相隔一條小街,死后她們相隔一片海洋”……

我發(fā)覺我的歐洲之旅意向,很大程度上是閱讀的結果;而近年寫下的《西游十日談》《冬季到莫斯科來看雨》《英倫環(huán)游記》等文字,無不涉及探訪世界級名書店的“糾結”:一方面屢屢路過而不得入,一方面又因語言不通無法交流而止步于流連。2017年夏,我以天津音樂學院兼職教授的身份赴巴黎參加對歐洲藝術節(jié)運營的考察,有了第二次參觀圣母院的機會,我建議大家一起去參觀莎士比亞書店。上一次隔門相望隔靴搔癢,這一次我一定要深入其中好好感受!
書店位于巴黎塞納河核心地區(qū)西遞島邊的陳舊小樓,如今是吸引著萬千讀者的“網紅打卡店”,它其實是1951年美國人喬治·惠特曼在塞納河邊開設的,后來征得西爾維婭的同意,才改名為莎士比亞書店。我特意查看下地圖,發(fā)現如今的這家店與劇院街僅有兩條馬路之遙,二者之淵源一目了然。據說地產商曾多次要將小樓收購建設酒店,但倔老頭兒惠特曼堅決不同意,加之得到眾多讀書人的支持與當局的理解,才令這家書店雖破敗老舊卻始終是文化旅游的絕佳去處。后來法國政府還因書店對世界讀書界影響巨大,授予其巴黎市文化騎士勛章。
較之上次黃昏時分在門口匆匆拍照離去,這次我終于有機會步入其中。加拿大作家杰里米·莫塞爾曾因故從加拿大流浪到巴黎,一次因躲雨偶然踅進書店。他在其《時光如此溫柔——愛上莎士比亞書店的理由》中,把進店的那一刻寫得十分有趣:“……無處不在的書。它們或壓彎了木頭書架,或散落在硬紙盒外,或搖搖欲墜地堆在桌子或椅子上。一只毛色光亮的黑貓趴在窗臺上,瞅著這股亂勁……有兩條路通往書店更深處,頭頂上有一扇陰暗的天窗。不同尋常的是,這扇天窗的下面正對著一個鑲著鐵邊的許愿井。”
莫塞爾寫得多么生動具體啊,我走進書店的第一眼感覺就是這個樣子!書店里面可真是夠破夠舊的,和如今那些設計一流高大上的書店簡直有天壤之別。店堂窄小擁擠,讀者在其中穿行僅能側身而過;許愿井還在,店員忙忙碌碌;那只名聲在外的文學貓“基蒂”亦不見蹤影,可能是因為人太多躲了起來。即便是網紅打卡店,可每一個拍完照走進去的人無不噤聲、靜默,翻開書本,慢慢讀進去,讓店里葆有著書的氣息、讀書人的氣味,以及輕松宜讀的氛圍。
書店樓上并未見到為流浪作家或文學青年保留的鋪位——莫塞爾在書中講到過,老店主喬治·惠特曼是一位有文化情懷的社會主義者,他的書店可以同時為近20位流浪文學青年提供免費吃住——當然人員的流動性是很大的。據說半個多世紀以來,曾經有四萬人曾在這里借住過。這幾萬個曾經入住書店的文學青年亦是一種社會實驗,讓世人看到流浪式的旅居生活和書店結合其實也很有趣、浪漫,他們讓書店成為花都巴黎市中心一處文藝青年聚集的樂土,成為讀書人心目中的文化烏托邦。

老喬治·惠特曼就是憑借他的個人魅力和經營特色,讓莎士比亞書店擁有了獨特的韻味與強大氣場,連巴黎市政部門都不能無視它獨特的文化地位。如今,惠特曼68歲才生下的女兒成為西爾維亞的接班人,也成為莎士比亞書店的傳承者。巧的是,這位金發(fā)美女“西爾維婭二世”畢業(yè)于倫敦大學戲劇系——這冥冥中似乎與莎士比亞有著天生的因緣。如今她女承父業(yè),每個月都會在店門口小廣場上舉辦小型戲劇節(jié),把書店經營搞得風生水起。她的志趣、學養(yǎng)和漸漸形成的文化風格將會將書店引領至何處?世界讀書人都在拭目以待。
我站在書店門口,望向塞納河對岸,那里曾有20世紀開在劇院街的西爾維婭的老莎士比亞書店;如今,新一代讀者的閱讀生活方式已然在塞納河畔的莎士比亞書店悄然開啟,前后百年,莎氏書店的未來仍然值得期許。如果說人類文明的核心詞匯是“文化”與“傳承”,那么那邊就是“文化”,這里便是“傳承”。
(全文完)
康軍,天津圖書館研究館員,天津創(chuàng)意產業(yè)協會資深專家。
小魔杖,編審,作家,譯者,文化項目策劃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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