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知寒的短篇小說《轉盤》,令人困惑也令人著迷。敘述者對數字似乎有著難以掩飾的某種癖好甚或某種執念。
——老侃、“我”和小啞巴,醫院封閉時空里的三個主要人物,沖突碰撞出故事情節的開放與閉合。
——中年男子老侃、“我”、青年男子小啞巴和母親般的女人大山構成相輔相成又各自獨立的三種角色類型。
——母親、“我”和戀人佳佳是三位難舍難分的親人。
——“我”和老侃這兩個嗜賭如命的中年男人在賭場里與表征金錢的數字大概最親近也最恐懼。他們約定一生中最后的一賭,下注三萬六千元。
返觀小說起筆之處:“屋不大,三張單人床并排靠墻放,躺著三個男人,年齡呈等差數列,我居中。性格平易程度也呈等差數列,我還居中。”以及緊隨著的如下敘述:“醫院規定我們白天看電視的時間。白天的時段界定又是從上午九點到下午三點。下午三點一過,外頭街道上還沒走出下班的人群,這里的一天已從日歷上撕下。”
這一切,似乎都顯示著這篇小說的敘事游戲是從數字開始的,神秘數字“三”的時時出現顯得分外醒目。無論是人物角色的設置、情節結構的編織,還是敘事肌理細微之處的筆墨留痕,皆可讓人真切地感受到數字的藝術始終在場。“三”這個終極之數、無限大之數的古典哲學內涵和豐富文化意蘊暫且不說,單是“三”字與文學藝術的奇妙關聯就頗耐人尋味。“對影成三人”是因“三”才形成了充滿禪意的心靈化境和詩歌意境;“三個女人一臺戲”是用藝術譬喻凡俗人生中的交互性生活經驗;“三天三夜”則是高頻率出現在傳統民間故事、少數民族歌曲中的奇特意象,形容許許多多日夜的累積綿延……如此推演探究下去,或許能得出一個初步結論,即對文學藝術的敘述需要來說,“三”是造型之數。
短篇小說《轉盤》中,“三”具有明顯的敘事功能,它積極參與形塑了小說的敘事方式,也為閱讀者帶來獨特的審美感受。倘若小說的主人公不是暫時困守在一個病室試藥、賣血賺錢的三個男子,而是四個五個或者其他數量之人,故事的講法必然要做出很大的調整。恰是因為老侃、“我”和小啞巴這樣三個人,在敘述關系上的搭配組合才表現為“1+1+1=3”或“2+1=3”。這樣的敘述方式既靈活又有秩序感,不至于把故事講得零碎紛雜,尤其是在短篇小說的篇幅限制下。在《數字人類學》的作者托馬斯·克倫普看來,特定的形式在一種文化中會產生出共同的神秘期待和因相同形式而連接的共同記憶。無疑數字及其參與形塑的抒情方式、敘事方式都是克倫普所謂的“特定的形式”。對小說閱讀者而言,數字的審美價值便由對藝術形式的審美期待和共同記憶生成。
“三”在小說的講述中十分活躍,發揮著醒目的藝術功效,令人慨嘆作者對數字的獨具慧眼和神機妙算。比如主要人物與次要人物共同構成了三個功能性人物即三個角色,角色之間的關系發展與故事情節的發展基本是同步同構的。而且隨著文本的延展,人物角色的設計使敘事游戲變得越來越有趣,故事內蘊也越來越意味深長。除了老侃,“我”(角色1.1)+小啞巴(角色1.2)+女看護大山(角色1.3)構成了三個角色組合,還有母親(角色2.1)+“我”(角色2.2)+戀人佳佳(角色2.3)構成了另外三個角色組合。這兩組不同的人物角色,在關系模式上異中有同,相互補充映襯,對故事情節的展開各自發揮著不可替代的功能作用。其中,角色1.3女看護大山和角色2.1母親都承擔著庇護者、教育者的相似功能。從這一角度看,小啞巴和“我”也都具有了成長主人公的深層意涵,《轉盤》的故事核或可提取為一個未完成的、主人公未能抵達遠方的成長故事,也是命運的故事。
實際上,小說人物塑造與角色設計之間并非簡單的一而二、二而一的關系。如果不能將人物依循敘事目的充分角色化,對短篇小說而言,很難實現紙短情長且事半功倍的藝術張力。反之,只有巧妙地進行人物的功能造型,使人物在角色化的過程中被賦予多重功能,讓每一個人物參與進其他人物的命運之中,才可以共同推動情節的發展,而不是僅僅成為主人公光環籠罩下的影子人物,或者如提線木偶般的僵硬存在,甚或只是符號化的模糊面孔。這確實考驗著作者靈思巧構的才華與能力。
《轉盤》中的數字還喻指著命運的神秘節奏和頻率,由此折射出人生哲學的意義內涵。“我”的母親說過:“生命是個轉盤,我們每個人都在無意識中被選中,和其他轉盤意外地取得連結,成為這一世的親人和朋友。”轉盤與轉盤的意外連結意味著各種可能性和假定性,從數字呈現角度看便是概率,有著游戲的一般特性。小說的結局這樣寫道:“我眼前都是花花綠綠的輪盤,是命運,也是數字,總之都有人操縱。”命運輪盤或曰轉盤作為母親對主人公“我”的人生經驗輸送,直接觸發了“我”對命運困局的苦苦求解,開啟了“我”的生命領悟。“我”每晚說的夢話是“轉盤”,是戀人的名字。轉盤似乎演變為“我”理解認知世界與自我、他人與自我、自我與自我等三重關系的一把鑰匙,是求證命運問題的一個解。“我”對命運轉盤的認知逐漸達到了貌似透辟明晰卻又有著明顯限度的結論:“母親是命里帶的,輪盤已經定格;愛人則是命里游的,可以再換個遠方。”一個是必然的宿命,一個是偶然的不確定性。輪盤賭算概率以如此二元對立的方式在“我”的問題里呈現。這樣的自我求解似乎不能幫助“我”走出深陷賭局無力自拔的命運困境,不得不令人深深嘆息。
小說形象生動地展示了命運轉盤在人性幽暗之處遭遇的必然情境。“我”和老侃,兩個因賭博成癮而不得不賣血、試藥的中年男人,決心要進行人生的最后一賭。他們下賭注時,一個牽掛兒子的未來,一個揪心戀人的去留。心有虧欠,情債難還,代表著幾乎所有賭博者的真實心理和情感狀態。最后一賭的賭注押的竟然是小啞巴的筆記本上是否寫了同居一室的他倆。這樣的賭注實實在在暴露了兩個賭徒偷窺的可笑與矯情。諷喻意味十足的是,小啞巴確實寫了他們,而且整個筆記本從頭到尾寫的都是他倆。他們是兩個以高度緊張感的面目存在于小啞巴筆記本里的男人。當“我”無望而焦灼地向命運轉盤求解時,殊不知“我”不過是小啞巴筆下那個每晚神經質般重復同樣夢話的做夢者。
小說敘事機智詼諧,以高度集中的故事情節讓三個男人演了一臺戲。一方面,人性當中的種種幽暗之處化成推動情節戲劇化陡轉的敘事動力:投機性、不可靠、自私貪婪、恃強凌弱……這些無法回避的人性弱點讓小說中的男人們扮演了相應的丑陋角色。而另一方面,小說并未單向度地進行人性圖解或者角色鎖碼,而是不斷呈現“我”和“老侃”這兩個賭徒內心的柔軟之處,反復書寫他們擁有的情感掛牽。吊詭的是,無限思念眷念的兒子、戀人卻成為他們無法控制欲望誘惑冒險下注的最大理由,成為冠冕堂皇自欺欺人的絕佳借口,這必然會使他們再次遭遇墮落沉淪的危機。
相比兩個賭徒鮮明飽滿的形象,小啞巴的角色內涵顯得弱了一些,但也不失可圈可點之處。小啞巴和女看護大山之間的角色關系,可以大致比照“我”與母親之間的角色關系。小說做了讓人物跳出刻板化角色預設的努力。小啞巴在被毒打勒索的危難時刻斷然拒絕了大山意欲施予的母親般的幫助和關懷。冒著危險孤身闖入病室尋找社會素材的小啞巴,從沉默羸弱變成堅強倔強。他選擇了和兩個中年男人之間進行一次獨立的有尊嚴的人格較量,哪怕是被毒打被勒索,也不尋求外援。小說最后,小啞巴始終沒有放棄觀察者、寫作者的角色執念,他仍然想了解探詢老侃“怎么落得這一步”。小啞巴無疑也是命運轉盤的求解者。
《轉盤》以文學的獨有方式對不可抗拒、不可預知的命運做了切近人性人心人情的獨到詮釋。文學人類學主要以個體的人為主體求證了人的存在價值,如果還可搭建起更多審美空間的話,或可將“人”的生活情態、生存樣態與“物”的生命質態聯結在一起,大大拓展了觀照視野和敘述半徑。
【作者簡介】顧廣梅,女,文學博士,山東師范大學文學院教授、碩士生導師,山東師范大學文學與創意寫作研究中心主任。主要學術兼職有山東省寫作學會副會長,山東省中國現代文學學會常務理事兼副秘書長,中國當代文學研究會理事,中國作家協會首屆少數民族文學簽約理論評論家,山東省第二、第三屆簽約評論家等。主要研究方向為中國現當代文學、寫作學、少數民族文學。已發表學術論文七十余篇,論文多篇多次被《中國社會科學文摘》、《新華文摘》、人大復印資料、學習強國平臺等全文轉載或觀點摘編。出版學術專著兩部,編著兩部,參編教材八部,主持省部級項目三項,參與國家、省部級重點社科項目多項。曾獲山東省社會科學優秀成果獎、山東省“泰山文藝獎”等獎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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