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雪封門（長詩節選）
2023-12-29 00:00:00路也
紅豆 2023年3期
1
在北國這個廣袤的田圃
冰冷之花開遍了天涯
風連著風，雪連著雪
群山和河流在厚厚的覆蓋下昏睡
囿于門戶，裹步于窗前
心里的一場沖刺，誰能看見？
在一幅木刻畫中，我安頓自己
向外眺望著白雪皚皚，斯世抽象而虛無
2
關起大門來，自由和正義從天而降
一前一后，兩個拓寬出去的涼臺
像城墻的兩個垛口
麻雀起落，敲打上方的鐵皮棚頂
大雪封門，沒有道路可行，只留天空可飛
大雪封門，靠圍困的力量，退至內心
大雪封門，兩朵云鑲上檐楣
天空時晴時陰，大地遼闊而憂傷
零下二十四攝氏度，老式的鑄鐵暖氣片
給我安慰
3
百米之外，有人在院子里劈柴
削去樹枝的分歧，剁開樹干的統一
木頭的骨屑噴濺在雪上
生起壁爐，是用來圍坐著讀詩嗎？
誰家門口堆了一個戴口罩的雪人
攜帶75％酒精濃度的恐懼
那看不見的幽靈還在這顆星球上
轟炸著人類
4
天氣冷得令人發抖
像純粹的善或純粹的惡
冷空氣昂著頭
發出碎玻璃的尖叫
寒冷與寒冷
互訴衷腸
天地之間明晃晃
全是刀光劍影
死神風塵仆仆
有小于零攝氏度的面容
那正在雪地里奔走的人
只剩下一顆心，還是熱騰騰的
6
全部計劃都被凍結在電腦里
這個冬天，哪里也去不了
像冬小麥一樣被雪掩埋
最后還得就地過年
雙層床被布置成了碉堡
一堆書圍著我，對我滿懷同情
每天，在死去的人們中間睡去并醒來
紅酒、黑咖啡，喝了一杯又一杯
9
雪地正在瑩瑩地燃燒
這是火焰中最清高的一種
軟弱的心坎易于破碎
碎過之后，重新結構，變得堅硬
風吹雪，蒙上妖嬈的面紗
噴濺出幽藍的火花
風吹雪，風在自由的身旁
雪中送炭，孫康映雪，程門立雪
雪蓮在雪里唱圣歌
雪地瑩瑩地燃燒
光焰來自元音，清寂來自輔音
動物之蹄刻下了印記
劍俠飄然而過，在上面留下暗號
車轍訴說著遠去的車輪
想走出一條救贖之路
一滴血在雪中滲透并蔓延
似乎剛剛走過受難者
雪地之上蒸發出了
誰的臉龐？
10
一生很短，可以裝進一只手提箱
甚至塞進一個U盤
假設大雪一直封門，人生會不會變長？
大雪一直封門，梅花是不是要替代玫瑰？
大雪一直封門
這幢房屋不理睬外界
與地球編定的程序決裂
大雪一直封門
我遠在自己的天邊
大雪一直封門
那虛心的人有福了，那溫柔的人有福了
11
這雪地，想讓我在上面寫下什么呢？
可以寫遺言，可以寫情詩
寫童話或自傳
寫懺悔錄
寫啟示錄
雪地要我坦白交代
雪地要我投誠
雪地要我把自己的身形
疊印在上面
我是誰？我從哪里來？我要到哪里去？
人到中年，寫什么都顯得多余
就讓這雪地空著吧
我的前半生只需要一方
無字的雪地
寫著白茫茫
13
一場雪增加了大地的負荷
一場雪泯恩仇，一場雪均貧富
一場雪下在了宮城
白雪鑲嵌了紅墻
舊天舊地扮作新婚
一場雪，魂系山巔的誓言
挽著西北風，形成巨大的呼吸
一場雪滿載困倦
以清透開頭，以泥濘結尾
一場雪面對傳說中的春天
猶豫著開不開門
一場雪，使彼此相忘于江湖
了結半生苦糾纏
一場雪用滲透的寒涼
把曾經相愛者分砌在街市兩端
風雪夜歸人，彼此成陌路
14
屋子里面，越來越像一片曠野
任憑生活鋪展，東倒西歪
該拿日常家務怎么辦？去他的，置之不理
從中找出一條小徑，讓指南針指引
毛衣繽紛，卻出現了破洞
我揪起一根毛線頭兒
扯出了一間毛紡廠
像雪地一樣連綿
書本是雪地，標上了頁碼
打印機吐出片片稿箋
屏幕文檔設置成A4或者B5
那么多已經翻閱或即將掀開的冊頁
好一場大雪紛飛
15
黃昏，要么甜蜜，要么苦澀
小時和分鐘，選擇醋栗色來標識自己
形而上的夕光穿過干枯的樹梢
又一個白晝揚長而去
在正確空間里擁有正確時間
窮人的快樂，更值得祝賀
不必憂慮穿什么，要學野地里的百合花
不必憂慮吃什么，至少會有天降食物
不必憂慮喝什么，磐石出水
樹栽于溪水旁
廚房里，烘焙著永恒
爐灶閃爍慈悲的光芒
半顆洋蔥，這多愁的菜蔬啊
以橄欖油為導火索
炒了兩個實心眼的雞蛋
坐在桌前謝飯的時候
白瓷盤有異樣的清香，從雪而來
饅頭目空一切的神情
從雪而來
16
我被關了幸福的禁閉
倚著伊甸園的斜坡
雪屋藏嬌，把自己當成鮮花一朵
眾多好書，眾多死去的好人，寵幸我
我所有的不幸都已被抵消和兌換
我所有的理想都拿來建成了空中樓閣
夜深人靜，臨窗而立
路燈照在雪地上，月光照在雪地上
高處的目光俯視著雪地
我想與雪地交談
我想與雪地之上的天空交談
17
每一片雪花都有小翅膀，在夜空滑翔
雪花輕悄地來到夜燈長明的窗前
朝里面張望
這所房子居于雪地的邊緣
是冬天的開端和終點
在此處，可把雪地卷起一個角來
就像搬動哀慟
我說服手中的書：請為我開門
走了很遠的路，就是為了住進書里去
我含淚敲門，固執地敲
直到從夜幕上敲開洞孔，溢出晨曦
18
從前那外面的生活
遠遠比不上這大雪封門之后的生活
更加遼闊
雪囚禁了我的身體
卻把包裹在身體內部的那個自我
營救了出來
這其中的理由是說不出的
一朵花擠壓在書頁中的萬古愁
是說不出的
一枚鉆戒在天鵝絨內襯的盒子里的欣悅
是說不出的
一個單詞鑲嵌在辭典里的歸屬感
是說不出的
20
命運給我的那杯苦艾酒，不必稀釋
讓我一飲而盡
命運給我的那朵小花，顏色淺淡
我把它直接插在后腦勺
我在世界上的計劃統統破產
我在世界之外的另一個地方得了獎賞
窗子雖小，卻鑲著千萬顆星星
它們在我頭頂上轉動
22
封起的房屋是冬天的被告
封起的門口是我的前額
大雪封門，所有的思想
都通過假寐的窗戶
通向天邊
大門被掩埋、被堵塞、被隔絕、被合圍
退至創世以前
大門之內我重新出生
大門之內是我的祖國
23
雪花對著窗口呢喃
雪堆帶著重量，圍繞在房屋的胸前
雪地的曲線豐腴
仿佛貴妃脫去了衣衫
雪地在家門口，夢見廣場
夢見空無和空茫
夢見烏有先生子虛子
夢見無所謂
夢見無厘頭
夢見無奈何
夢見自己一直延展下去
成為無窮和無限
24
感謝大雪封門
我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完整
大雪封門，令我有忘記背后的力量
把閑言碎語關在門外大街上
只在身旁留下祈禱文
大雪封門，丟掉前塵往事
時間赤著腳，漸行漸遠
我把心臟密封，制造成一枚炮彈
大雪封門，形影相吊
孤單到四周空氣透明
瞥見自己的靈魂
大雪封門，一只跨季的飛蛾
把陋室當成地球
從南屋到北屋飛越北回歸線
大雪封門，對于我，多么合宜
金蘋果在銀網子里
大雪封門，我頭戴一頂貝雷帽
身披印花絲絨毛毯
面南背北
成為女王
25
大雪封門，大門之內，有另外一場雪
同樣晶亮清湛，同樣艱辛
同樣伸開雙臂
同樣有厚厚的雪地
用來包扎往昔
同樣白茫茫，無邊無際
不可理喻
同樣有警醒、有酣睡
雪的粉身碎骨
雪的潔癖
在靜謐之中，每天的長度翻番
似有四十八小時
時間的圖案，是六角形冰晶
26
從雪里尋找手帕，尋找云朵
尋找蝴蝶標本
尋找字母和謠曲
往雪里藏匿堅果，藏匿煤塊和月光
藏匿心跳和脈搏
也藏匿鋒刃和鋒芒
在雪里埋下孤憤
埋下刀和地雷
埋下虎符，埋下一支部隊
27
天放晴了，藍得又脆又響
試圖掀起樓頂的風，停頓下來
氣溫依然躲在零度的那一頭
陽光在冰雪之上趾高氣揚
雪地把向月亮隱藏起來的
我的名字
告訴了太陽
大雪封門之后的房屋
頂著一朵高積云
向著冰雪之上的萬丈光芒
獻祭
28
大雪終會消融，愿盡量晚一些
在雪的覆裹之中，我得到我之所愿
暫時告別動詞，當一個安靜的名詞
甚至不吱聲的介詞
我不是不愛春天，只是更愛大雪封門
我不是不愛春天，只是太需要積蓄力量
在雪被之下培育我的球狀根莖
我還知道，這雪的輻射劑量
和這雪的長眠不醒的噸數
決定著下一個春天站立起來時的身長
和投射在大地上的影子
作為大雪的人質，走過一站站苦路
我將在殘忍的四月
懷著對未來的深信不疑
通過呼喊，讓積雪崩塌
與所有胚芽一起
獲得釋放
30
此刻，大雪封門
我用黑墨水在雪地一樣的白紙上
寫下有關雪的一切
雪的肌膚、雪的風神、雪的魂魄、雪的影子
雪的影子的影子
我的書寫最終溢出了雪地
為避免走散，我寫下的句子手拉手
跳著踢踏舞
而句子正漸漸被雪覆蓋
字跡越來越模糊
最終，紙頁上什么也留不下
31
大雪封門，我體內的大風雪
也從麻醉中醒來，橫虐，無須救援
待在厚重鐵門的另一邊
如同待在命運的另一邊
有一棵小樹在風雪中要橫穿馬路
有一朵小花在風雪中要赤祼地開放在屋頂
不認可定義，不認可死亡法則
從來如此，便對嗎？
我的幸運，在于時世艱難
我的幸運，在于大雪封門
我的幸運，在于風刀霜劍的逼迫
32
來吧，沒什么好怕的，我已橫下一條心
懷揣最苦澀的宿根
在圍困和重壓下，冒死發芽
頂風作案開花
來吧，所有的不可能，所有的不確定
所有的敵意的生鐵和惡意的青銅
在人生的背面，能做什么？
松土捉蟲，澆種菜園
在一生中最寒冷的冬天
橫貫前半生，笑傲后半生
在雪地里插上旗幟
在雪地里點燈
33
雪地在熟睡，把苦痛埋入睡眠之中
睡成另一個國度
從“此在”的疆域搶占著領土
雪地的內部空氣稀薄
對過去和未來都沒有繼承權
雪地事關重大
體內有好運，也有沉沒和亡故
雪地里只有一條路，就是死而復活的路
早已設計好，沒有拐彎，不能回頭
沿途有果園、井、黑皮書、路燈、窗戶、無花果樹
朝九晚五的天使飛過
34
大雪封門
有人牽著夢想的鼻子
足不出戶地
遠行，登上意志的巔頂
那顆狂放的心，像一輪紅日
帶著隱痛和歡樂
從低處淤泥地，從雪域
上升，上升
進入光榮
大雪封門之后
那人看見了偉大
這個冬天，大雪封門
大雪一直封門
【作者簡介】路也，女。主要從事詩歌和散文創作，兼及創意寫作、出版、比較文學等方向的研究。已出版詩集、散文隨筆集、中短篇小說集、長篇小說和文學評論集等三十余部。近年主要著作有詩集《天空下》《泉邊》，散文隨筆集《未了之青》《寫在詩頁空白處》《蔚然筆記》等。曾獲二〇一一年度和二〇二一年度人民文學獎、第八屆魯迅文學獎等獎項。現為濟南大學文學院教授。
責任編輯" "藍雅萍
特邀編輯" " 張" "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