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蜜雪冰城進駐越南的消息,他放慢了滑動手機屏幕的速度,想看得更清楚些。兩萬越南盾,他是不會買這種半糖齁甜的檸檬水喝的,同等價格當然要選當地新鮮的椰子水。于是在微信里搜索“越南”二字,赫然發現在聊天記錄里和姐姐說起想去越南還是三年前的事。
從大學城地鐵站到政務服務中心辦護照,要坐近一個小時的地鐵。那天他到政務服務中心把護照的事情搞定了,回去的路上他告訴姐姐說要幫她帶越南的餐具,那些小碟子、小碗什么的,好看又便宜。
他許諾過的事還不少。說好要去姐姐的城市上大學,帶姐姐去學校里逛逛,周末一起打卡景點。姐姐認真地給他參謀應該選哪個學校、哪個專業,結果高考分數出來,這些學校他一個都去不了。他索性報了一個誰也沒聽過的專業——中草藥栽培與鑒定。
小時候看《新白娘子傳奇》,他就特別羨慕許仙,心想要是自己也能開一家藥鋪,就會每天被中草藥包圍,這是件多么幸福的事。外公自從手術后,外公每天都需要喝兩副中藥。爸媽忙的時候,煎藥的事就交給他。燒木炭的風爐,上面放一只砂鍋,自己坐在小矮凳上,用蒲扇慢慢扇著爐火,慢慢地等砂鍋升起白汽,他就在這等待中神游。他很喜歡那些草藥的名字,沉香、藿香、半夏、白芷,都太好聽了。有一次,他去新華書店里翻藥典,看到自己的名字竟然也在上面。“方海,可清熱,散瘀,消腫解毒。”他真是高興,自己的名字都能成為中藥名了。
“什么中藥不中藥的?你爸就是在山里待久了,想看海,瞎起的。”媽媽在廚房隨口應付了他幾句。他有點失落,卻也沒說什么,轉身上樓。他的書桌臨窗,他時常朝下面望去,外公在院子里不是在喂雞就是在給花澆水。他嘆口氣坐下來,可能只有在這里,才不用去面對就業問題。“方海,找到啥工作啦?”這是他最近聽到最多的話,可他沒有工作,準確地說他不想工作,他只想先去越南。
是哪一天長出來的?他這個念頭的根須扎得那么深。平日里默不作聲,卻在臨近畢業時飛速地生長,以至茂盛到他沒有機會將其連根拔起。
剛入學的時候,他花兩百元買了輛自行車,花一天工夫把學校逛了個遍。路過大學生活動中心,他停下來休息。回頭望去,教學樓旁的路燈亮了,照亮一張豎立的海報。墨綠的葉子后面,一個烏發女孩眼睛直勾勾地盯著他看。他的喉嚨動了一下,像吞咽一大口冰涼的汽水。是電影《青木瓜之味》的海報,導演是陳英雄。他沒有見過青木瓜,也不認識陳英雄,他只知道拍《英雄》的張藝謀。他看一眼海報上的小字:周日晚七點半,教7(403)。
他是第一次去教7。剛過七點,教室里已經坐滿了人,只有左側前排有余位。隨便看看吧,不好看就走。幕布放下來,蟬鳴聲響起,還有流淌出的鋼琴聲。他看見了海報上的那個女孩,她穿著灰衣,裹著頭巾,左右手各挽著一個灰撲撲的包裹,就這樣在路燈下東看西看。她叫梅,是這家的傭人。他看著她炒菜,她和孩童打鬧、擦地、買東西、服侍太太……梅長大了,換了個演員演。他一開始還不太習慣,但一瞬間他覺得成年的梅笑起來的樣子有點像姐姐……梅被太太送走了,來到了郝明家。郝明這個演員濃眉大眼,蠻端正,還是個音樂家,斯斯文文的。
他走得急,忘記了他的自行車,走到宿舍才想起來。他洗過澡躺在涼席上,眼前還是濕熱的枝葉在晃,樹影后面有那么一張臉微笑著。這笑帶著熟透的木瓜味,應該是甜的。
而這樣的葉子,搖曳在越南。
他曾有機會去的。大二的冬天,他在朋友圈里看見招募去越南旅游的消息。學長阿謙連路線都計劃好了,從寒假第一天算起,由南到北,胡志明、峴港、會安、順化、河內。回來大約是臘月二十六七,還好不耽誤過年。他在宿舍二樓的露臺,給媽媽打了個電話。媽媽聽說他要出去玩,有些不高興,但也只是有點,要他保證安心把期末考試考好才行。等聽到說是去越南,媽媽的語氣就陡然嚴厲起來:“阿海,越南那地方哪能去?你要是被人拐走了,我和你爸該怎么辦?”媽媽總是這個樣子,他六歲那年差點在廟會走丟,媽媽經常念叨的就是被人拐走了。每次他去哪里,媽媽總是要問清楚是和誰一起去、去哪里、什么時候回來,恨不得在他身上裝一個定位器。為了讓媽媽放寬心,他連忙補充說:“和學長阿謙一起去。”媽媽聽到這個名字更是來氣:“那個學長有什么好的!”他突然樂了:“媽,還念叨那件事啊……”媽媽不理會,繼續在自己的邏輯鏈里盤旋上升以及拐彎:“能不能找個靠譜的?要不談個女朋友也好。我跟你說,阿海,你考完試就回家,你外公想你想得不得了,他還盼著你帶個姑娘回來……”
又是外公。每次媽媽都抬出外公來要挾他。他曾經為了回家看外公而錯過了春游、團建、聚餐,還有那次學長阿謙組織的夜宿金赫山。他們喝啤酒、看星星、睡帳篷,幾個男生提著啤酒瓶子輪流守夜。他在朋友圈里看到山上的日出照片時,心里酸酸的。
學長阿謙是廣播站的站長,內蒙古人,新學期廣播站開會總是給他們帶奶條和肉干。他被招進廣播站也是個意外,他的嗓音并不好,只是在食堂門口收到傳單時候認真看了一眼,就興沖沖地去面試,并順利分到了編輯部負責供稿。一開始他每周都要寫一篇書評或者影評供篩選,那段時間他搜腸刮肚地想書目和劇集,沒少麻煩姐姐。有了姐姐的潤筆,他的稿子多了絲靈性,被采納的次數很多。學長阿謙還鼓勵他去參加部長和副部長的競選,他也真的去了。競選面試其實不難,但就在他說完“謝謝”起身時,對面的主席突然發問:“你自稱熱愛廣播站,但為什么兩次團建的時候你都不在?”他一下子愣住了,全場的目光齊刷刷地射過來。他求助似的看了學長阿謙一眼,學長沒有迎合他的目光,低著頭不停地轉手上的筆。他沒有拐彎抹角地說:“那幾次,我要回家看外公。”說完,他推開門走了出去。沒有留在廣播站,和學長阿謙打交道自然也少了。在媽媽看來,這是好事,她一直為落選的事情耿耿于懷,認為學長阿謙不夠仗義,不值得深交。
本來按照計劃,他們先坐復興號去河口重新辦理簽證,在河邊的小餐廳吃一頓,再找個小旅館住一晚。第二天一早踏上跨國大橋,走到頭就是越南,有深綠葉片的越南,可以給姐姐買好看餐具的越南。
雨水順著他的臉頰滴下來,他的脖頸都是水,衣服也有水印。每次回到海利亞大橋,都是陰雨天,畢竟他一直沒去解救水神獸,所以這里是永恒的雨天,石頭濕漉漉的。無視身邊跳腳的蜥蜴,他一次次地沖刺,測試自己耗時多久能跑過這座橋。黑色的天空有水鉆一樣的星星。國風音樂響起,雷龍飛在空中,絲帶般從頭頂飄過時,他看見透明的鱗片。第一次遇見龍,他吃了一驚,仰起頭癡癡地看著它飄舞,越飄越遠,漸漸消失在天際。現在他對龍已經見怪不怪,只想快點跑完大橋。一個跳躍,腳踩進水坑,除了鞋面的水珠,他感受不到潮濕,以及失落。
他一次次幻想自己跑過了跨國大橋,跑過重重阻礙,跑過層層關卡,耳畔奏響的是抵達的音樂。屏幕黑了,他關了游戲。
昨天晚上他和小K幾個一起去學校東門口吃了老飛火鍋。他們都喝了點酒,只有他一個人悶頭喝酸角汁。他們四個是大一時在社團認識的朋友,有什么節目或者誰過生日,他們都會來這里吃火鍋。這里的老板就叫老飛,還是高他們幾屆的學長。老飛說自己最喜歡《阿飛正傳》,沒事就看看。老飛說他做不成旭仔,他有根,他的根在昆明,他要在這里賺錢、娶妻生子。他和大多數人一樣,空有一個飛行的夢,碌碌終老,就給自己起名叫老飛。
“小海,喝一個,一切順利啊!”他慌忙舉起杯子。他剛才東想西想,他看了王家衛導演的《重慶森林》后還特意買了幾罐鳳梨罐頭,結果并不好吃,和新鮮的差遠了。
“畢業快樂!”他努力說得很開心,和剩下的三個人碰了杯。小K順利保研,系主任是他的導師;阿風是本地人,考進了環保局;嘉仔應聘到上海的一家世界五百強公司。他們都會有美好的前程,除了他……小K和阿風表示以后就駐守大本營,歡迎他們隨時回來,并暗示嘉仔,東方明珠塔是一定要登的,蟹黃湯包和蝴蝶酥是要吃的,迪士尼的煙火也是要看的。嘉仔靦腆地笑,他也只能跟著笑笑,一杯接一杯地喝他的酸角汁。他沒什么可承諾的,他也不知道自己的明天在哪里,考研失敗,考公務員失敗,投的簡歷也石沉大海……腦中漂浮著一團霧,他的未來似乎就在這霧中。他看著霧團突然又想起去越南的事情,差一點脫口而出:“要不,咱組團去越南吧?”理智讓他把話從唇邊吞回嗓子眼。還祈求什么呢,他都私下問過了,而且是反復問過。小K要跟導師做實驗,阿風得去單位報到,嘉仔的公司巴不得他畢業典禮都不要參加,直接飛去打工,只有他閑人一個。四年里,他也沒有其他的好朋友,他始終沒有勇氣一個人去旅行。錯過了這最后的半個月時間,他想要踏上越南的土地,跨過那一座橋,恐怕得像姐姐說的“等蜜月吧”。他一度視之為安慰劑,畢竟姐姐的話,他總是深信不疑。是啊,蜜月去,沒有幾年,肯定可以去的。三五年或者最多十年。他安心地睡去。
第二天,起床刷牙,他扯了張衛生紙仔細擦了擦鏡面。他不怎么長胡子,唇上只有一圈茸茸的細毛,用不上剃須刀,所以也很少照鏡子。眼下仔細打量,鏡中的人怎么那么老?天天用的一卡通上面的照片還是高三那年照的,他已經習慣了那張稚嫩的臉,而鏡中的這張臉,淚溝明顯,皮膚粗糙有痘痕,眉角多了顆痣。他突然含著一口漱口水哽咽了一下,薄荷味的漱口水流進喉嚨,讓他中止了哭泣。把口腔內的牙膏沫子吐掉,咧著嘴看著鏡中扭曲發紅的面孔,他預感自己這輩子再沒有機會去越南。
他決定一個人做點事情。他整理了這些年買的書,《昆明的雨》是不能丟的,還有姐姐送給他的黃錦樹的《雨》,他很愛這本書的封面。他翻了幾次書并沒有看進去,姐姐笑他是“方公好雨”。他一直很想做一個姐姐那樣的文藝青年,卻對文學始終沒什么悟性和感覺。如果選擇取悅自己,他更愿意昏天暗地看電影或玩塞爾達。他把專業書、筆記還有一些去了皮的證書,連同這兩本書裝進紙箱,剩下的他要揮一揮衣袖,不帶走一片云彩。小時候在哥哥的賀卡上看到徐志摩的這句詩,還以為是哥哥寫的,崇拜得不行。等到知道作者是誰,他與哥哥的感情早已淡漠。
他隱約感覺得出來,哥哥不喜歡他。他們是表兄弟,他比哥哥小六歲。他是哥哥玩具的繼承人,他心里還美滋滋的,真好,可以不花錢玩這么多東西……鄉間的童年,他跟著哥哥去撈蝌蚪、抓螃蟹、捕知了,甚至用木棍去挑蛇。有一次,哥哥還慫恿他去撿路邊的死貓。后來說起來這些事,哥哥面無表情輕飄飄地說:“哪有這事?你自個兒做夢的吧。”
哥哥早已不帶他玩了,他有自己的事情要忙。他是他們這輩的榜樣,有一份體面高薪的工作,三十歲前娶妻生子,前兩年房價還沒漲起來的時候在好地段買了三室一廳的房子。誰都不知道榜樣哥哥并不是榜樣丈夫和榜樣爸爸,他依舊是個貪玩的大孩子,帶娃就給娃看電視,自己繼續打游戲。平日除了公司的大樓,他最常去的地方是“王者峽谷”和“艾澤拉斯大陸”。這些都是姐姐告訴他的。他喜歡和姐姐說話。記得哥哥第一次帶姐姐來家里是國慶節。早幾天媽媽說,家里有客人來,讓他有空收拾收拾。他也不知道有什么好收拾的,只是擦擦家里的灰,把菜園里的垃圾撿一撿,豬圈外用掃帚細細地打掃。誰知掃豬圈的時候被媽媽罵:“誰沒事來看豬!”他沒搭腔,說不定人家城里人就愛看這個呢。他對要來的這個姐姐還有幾分期待。哥哥眼光那么高的人,會選個什么樣的女生?他還真想不出來。
雖然已經過去了這么久,他從一個高二學生成了大四畢業生,姐姐也從耀眼的名校研究生變成了標準的寶媽,但他始終記得他們見面的第一天。姐姐從一串閃爍的樹葉底下走過,光點在她身上叮叮當當地跳躍,她好像是從遙遠之處來到這里的小鹿。他只能想到這么俗氣的比喻。“嗨,阿海!”姐姐的短發有栗色的光。他看見姐姐脖頸那有一根頭發,襯得她的皮膚更加白皙。他不知道該怎么叫好,直接喊姐姐有些突兀,愣在那,臉開始發燙,說:“你……你好。”哥哥在一旁笑了:“等阿海上大學,就趕緊帶回來一個,我們湊一桌。”
他后來知道了姐姐叫霍香遙。他心中暗喜,覺得姐姐的名字和自己的好配,霍香和方海,滿滿的藥香撲過來。
中飯做了幾個菜,姐姐都說好吃。其中一道菜是板栗燉雞,姐姐夸那栗子又甜又糯。他很高興地說:“我早上去后山撿的!”他看到姐姐的眼睛都亮了,姐姐說:“你家有板栗樹?”哥哥吐出一塊雞骨頭,一邊嚼著雞肉一邊說:“板栗有啥稀罕的?山上都是,我都懶得撿!”飯吃好,哥哥癱在沙發打游戲。姐姐坐在邊上,側著身子觀戰。一局終于贏了,哥哥起身說:“阿海,借你房間睡會兒。”哥哥踏上階梯,又說:“小香,你也一起來吧。”“哇,你的房間好大!”姐姐說。哥哥往他的床上一躺:“兩米的,夠咱們仨睡了!”姐姐做出要打哥哥的樣子,臉上又好氣又好笑,說:“徐詠森,說什么呢!”他退到房間門口,準備關了門,讓他倆好好休息,姐姐叫住他:“我還不困,阿海,我跟你去樓下看電視吧!”哥哥翻了個身,說:“好,我睡一下就來。”
他心里撲騰撲騰地跳。外面的陽光好亮,晃得他眼睛閉上,仿佛潛在海里。
從高處的城墻一躍而下,不同于平常墮入有霧的深淵并伴隨一陣“啊啊啊啊”的有回聲的慘叫。砰的一聲,這次他讓晶瑩的水花濺起。他來到了雷電之國,南面是漁村,漁村再往南,就是海。他揮動雙臂,暢快地向前游去。用手柄調整視角,果然如攻略中說的,他看到了海底的世界,那些搖曳的珊瑚和海草。他閉上眼睛,還能看見黑暗中招搖的斑斕。
海里,應該就是這種感覺吧。他回過神來,姐姐跟在他后面,步子很輕。
客廳里就他們兩個人,爸媽這會兒都去午睡了。案桌上的老座鐘發出鐺的一聲。一點鐘。
他正拿起遙控器,聽到姐姐說:“阿海,帶我去撿板栗好不好?”
他心里小齒輪轉動,咯吱咯吱的,他聽到它們在運作,有條不紊。他從抽屜里翻出兩個小的無紡布袋子,遞給姐姐一個。
出了院子往左,沿著小路上去就是后山。
“阿海,這是柿子樹嗎?”他一回頭,原來姐姐就站在小路的中段,沖著他家的菜園看。他招招手,說:“香遙姐,那是我家的,過一會兒回來摘。”姐姐快步跟上來,說:“阿海,是你家的菜園啊?”“嗯。”“呀,好棒!”他有些不好意思承接這贊美,心想有菜園沒什么棒的,這里家家戶戶都有自己的小菜園呀。
姐姐的話匣子好像被打開了:“唉,我和你說,我讀初中的時候在姐姐的高中課本里看到一篇特別好的小說,就叫《菜園》,沈從文寫的,寫得真是好得不得了。沈從文就是寫《邊城》的那個沈從文,你們應該要學到的……”“香遙姐,你還有個姐姐啊?”他忍不住打斷。“是表姐啦。”姐姐跟在身后,學他用樹棍撥開兩側長到肩膀高的茅草,“沈從文小說里面寫的是玉家菜園,你家的嘛,就叫方家菜園好了。”
他不敢多說話,他確實讀過《邊城》,除此之外的就沒看過了。他決心有空去新華書店買一本來讀一讀。他用木棍挑撥著落葉,下面滿是空空的板栗殼。他說:“早上有人來撿過一次啦!”姐姐說:“你哥不是說這沒人稀罕嗎?”他微微笑著說:“哥哥說的是他自己吧。”他們接著低頭找,偶爾能找到幾個小的散落的,但更多的是被人嫌棄的干癟的。
“阿海,阿海!”姐姐在樹底下喊他。
他趕緊奔過去,怕她是看到什么小動物的尸體或者夸張的蟲子,結果只是地上的一個小洞。他用樹棍捅了捅,還真的翻出幾個飽滿的大栗子來。“是松鼠藏的。”阿海說。“松鼠留著過冬的,我們把它放回去吧。”姐姐提議。他和姐姐想的一樣,雖然他知道往下挖,肯定還有好多栗子,說不定能裝滿一袋子。“阿海,這邊,這邊!”姐姐在一排排的茶樹中間穿梭。
真的,有四五個板栗呢。他小心翼翼地把果實從毛刺殼里取出,一個完美的栗子就出來了。
“你好厲害!”姐姐夸他,“這些青的呢?青的可以吃嗎?”“嗯嗯,青殼的更新鮮。”說著他順手用力掰開一個栗子,遞過去說:“香遙姐,嘗一個。”“直接吃嗎?”姐姐有些猶疑地接過。“沒事的。”他剝開一個塞進嘴里。“可以帶回去做板栗餅!”他承認自己沒吃過,“我們一般都是拿來做板栗燒雞。”“燒雞也好!”她低頭撥拉落葉,又說,“對了,南京有一家賣板栗餅的,每次都排好長的隊,下次帶給你吃。”
他聽著姐姐描述的板栗餅,內心有細浪卷起。他不是饞,他只是喜悅這種承諾帶來的牽系。后來他真的收到了包裹,一盒輕盈的板栗餅。米黃色的小圓餅,巴掌大小。頂上撒了一圈芝麻。姐姐塞了張紙條,告訴他白芝麻是甜的,黑芝麻是咸的。他捏起一塊,表皮酥脆掉渣,內餡的栗味很足,香甜又軟糯。
他們回去時,總共撿了半袋子的板栗。依舊是他走在前面,撥開高高的茅草,姐姐跟在后面。他有一瞬間覺得他們是在海上,他掌舵,劈開層層的浪,而姐姐是那個乘船相隨的人。
路過菜園,他讓姐姐等一下。他從角落拾了根竹竿,走到柿子樹下,看準了一挑,一個紅通通的果子落下。姐姐趕忙跑過去,把柿子捧在手里,像捧著個柔軟的毛球。“太好了,沒破哎。”姐姐興奮得像個小孩子,眉眼都是高興的。他的嘴角也不自覺地上揚。他喜歡看姐姐笑,抬頭看去,秋天的天空明亮,像傾倒的杯盞。
哥哥見到他們有說有笑,一個手里拎著半袋子板栗,一個手里捧著紅柿子,臉上露出有點奇怪的表情。
姐姐走得匆忙,只帶走了板栗,遺漏了柿子,那只柿子就躺在他家的飯桌上。第二天吃晚飯,媽媽問他什么時候稀罕柿子了,往年柿子爛了也不吃。他只顧低頭扒飯。飯后他偷偷地把柿子揣進懷里,帶到自己房間,放在書桌上。那柿子像一團小小的火,讓他覺得暖。
后來他告訴姐姐,這條上山的路上還有鬼針草、野牛膝、牛筋草、狼尾草以及各種禾本科植物,還有很小的橡子樹,還有金櫻子,長著刺的,像刺梨一樣。等春天到來會有五加皮、野艾蒿、紫云英、野薔薇,白的粉紅的春櫻,對了還有紅花檵木和白花檵木。我帶你去看。
姐姐沒有來,她和哥哥過年時候辦了喜酒,年后就有了身孕,可惜那孩子沒留住。再后來他去昆明讀了大學,再也不能在春天返鄉。他想帶姐姐春天看花的愿景,一直沒能實現。
他生自己的氣,為什么答應姐姐的事一件都不能做到?
校園的合歡花開了。他知道這花還有一個名字叫滾蛋花。每年合歡一開,一撥畢業生就要拖著行李踏著一地的碎花離開。
他的行李已經打包完畢,一些東西送人,一些東西寄回家,剩下的就塞進一個箱子、一個書包里。但在走之前,他跑去海晏村看了一次晚霞。海晏村是滇池邊的一個漁村,到了傍晚,湖岸邊滿是來看晚霞的人。他之前來的時候從來沒等到黃昏就走了,他打算把海晏村之行當作越南之行的代替,以及與云南的道別。村里的石板路被來往的如織人群磨得光滑,他想起很久以前去五城曾外祖家,走過一段土路后,就是這種很光滑的石板路。曾外祖家的斜對面,是一家編制竹骨架紙傘的作坊。作坊后面是一條長長的河,他經常一個人在河邊練習打水漂。他還和一個漁夫大叔成了朋友,并說好要跟他一起去打魚,最后自然也是沒有去成。
他是下午到的,太陽很大,滇池邊的風也很大。日落是很美的。坐在別人院子的矮墻上,望著漸漸西沉的紅日,他意識到自己似乎錯過了很多次這樣的日落。
他關上車門,最后望了一眼,整個天空似乎燃燒起來,海浪般卷起縷縷魔幻的紅。“Red sky at night, shepherd’s delight.”他記得這句蘇格蘭的諺語,蘇格蘭人相信晚霞預示著第二天會是美好的一天。他閉上眼睛的那一瞬間,似乎看到了自己白發的樣子,在與越南重逢的那天。
【作者簡介】韓藕,女,一九九一年生于黃山,現居南京。文學作品散見于《揚子江》《山東文學》《少年文藝》等刊物。
責任編輯" "梁樂欣
特邀編輯" " 張" "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