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蘆茨走走

一

說到“蘆茨”二字，很容易讓人聯想到蒹葭、蘆葦、荻花、茅草、荊棘這一類文字。許慎在《說文解字》一書中這樣寫道：“蘆，蘆菔也。”蘆菔即蕪菁，一種與蘿卜相似的植物；茨，以茅葦蓋屋。《詩經·鄘風》有這樣的句子：“墻有茨，不可掃也；中冓之言，不可道也。”《詩經·小雅》也有這樣的句子：“楚楚者茨，言抽其棘。”從《詩經》到《說文解字》，我們可以想象，蘆茨與蕪菁、茅草、蘆葦這些植物有著“剪不斷，理還亂”的聯系。

然而，在老一輩蘆茨人的記憶中，蘆茨卻與鸕鶿鳥有關。古時候，富春江上游，臨近嚴子陵釣臺一帶的漁民，經常會將自己的漁船停泊在蘆茨溪與富春江交匯的江灣處，江灣對面的山腰間有一塊平整的大巖石，當地方言稱其為“石塔皮”，石塔皮上一年四季棲息著大量的鸕鶿。漁民們出江去捕魚，只要嘴里發出“噢喲……噢喲……”的吆喝聲，鸕鶿就會從石塔皮上飛落下來，潛入江水中，幫助漁民捕魚。漁民們為感激這些不請自來的鸕鶿，便將停泊漁船的江灣稱為鸕鶿灣，所在的村落稱為鸕鶿村。鸕鶿與蘆茨諧音，后改村名為蘆茨，沿用至今。

無論是蘆茨還是鸕鶿，從文字的釋義上足以看出，它是一個以富春江、蘆茨溪、青山、蘆葦、魚蝦、鸕鶿鳥這樣一些大自然饋贈的元素構筑起來的古村落。千百年來，就是這些既普通又美麗的自然元素，滋養著蘆茨的歷史與人文，使它成為遠近聞名的十八進士村，尤其是晚唐詩人方干，“身無一寸祿，名揚千萬里”，引得無數名人雅士競相來訪。

二

蘆茨的春天，含蓄、深沉，甚至還有幾分低調。它沒有千朵萬朵壓枝低的桃花，也沒有千樹萬樹盛開的梨花，有的只是草木蔓發、春山可望的綠色和那些生長在綠色中的故事。

從桐廬縣城出發去蘆茨，有兩條公路可走。倘若是去蘆茨吃飯或辦事，可以走210省道，只要穿過大峽山隧道和蘆茨隧道，蘆茨村就在眼前了；倘若是游客，或是第一次去蘆茨，最好走蘆茨老公路，因為它能帶給你意料不到的驚喜。

沿灣茆線前行，來到一個寫有“富春江慢生活體驗區”路牌的岔路口，汽車朝七里瀧大壩方向行駛，幾百米處，便能看到蘆茨老公路。過去，這條公路是蘆茨村民與外界來往的唯一道路，雙向兩車道，蜿蜒曲折，地面是用小石子鋪就的，坑坑洼洼，自行車或摩托車技術不過硬的外地人，常常會在這條公路上摔跤。如今的老公路，早已褪去往日的窘迫模樣，變成一條柏油鋪成的與旅游步道并行的富春旅游綠道。

行駛在富春旅游綠道上，一邊是“風煙俱凈，天山共色”的龍門山支脈，從上往下看，儼然一條青色的長龍，匍匐在綠道一側；一邊是“水皆縹碧，千丈見底”的富春江，水面上漂浮著釣魚島、漁船、游艇……而腳下這條旅游綠道，像一條網絡主線，連接著周圍一個個美麗的景點，構筑起一幅蘆茨灣特有的山水長卷。

停車，登上云峰煙水閣，遠眺富春山，青煙繚繞處，便是東漢嚴子陵釣臺。嚴子陵少有高名，與光武帝劉秀是同窗好友，劉秀即位后，多次延聘嚴子陵入朝為官，但他不以富貴前程為意，隱姓埋名，來到桐廬富春山過起了耕讀垂釣的生活。收回視線，俯瞰眼前的富春江，一座身披蓑衣、頭戴斗笠、左右各停留一只鸕鶿的老漁翁塑像，安詳佇立在石拱橋頭。他長髯飄飄，面容慈祥，一雙炯炯有神的眼睛，始終注視著前方，是垂釣還是沉思，誰又能知道呢？

三

離開云峰煙水閣，繞過幾個山彎，前面便是江南龍門灣景區。龍門灣是蘆茨溪與大源溪匯入富春江的一處江彎汊口，汊口中央有一座小島，名為富春江釣魚島。釣魚島突出江面，從山頂往下看，猶如兩條小白龍在汊口處游戲一顆翠珠，因此，當地人將這一帶命名為江南龍門灣。

龍門灣面朝七里瀧大壩，西邊與嚴子陵釣臺、富春江小三峽兩大景區接壤，身后是山勢峻峭、瀑布咆哮的白云源景區，集峽谷、江水、小島、懸崖、瀑布、古松等多個類型景點于一體，是富春江上游的錦繡之地，清代詩人嚴遂成有詩句贊美道：“一夜鸕鶿灘上泊，曉煙啼徹畫眉聲。”近代畫家李可染《家家都在畫屏中》畫的就是這一帶的景色，元代畫家黃公望的《富春山居圖》，也有多處筆墨取材于這一帶的山水風貌。

走下汽車，頭頂的天空洇潤出湛藍色，有白云飄浮其間。陽光從山峰間照射下來，落在游人身上、臉上，漾起淺淺的波光。微風輕輕吹過，帶著一絲甜甜的暖意，令人有一種沁人心脾的舒暢。

站在觀景臺上，憑欄遠眺，白云飛瀑、下灣漁唱、唐松迎客、蘆茨土屋……一個個隱逸在山水中的景點昭然可見。直視前方的釣魚島，青翠的模樣，猶如一顆漂浮在江上的青螺。北宋文豪范仲淹曾在這里留下一首捕魚的詩篇：“江上往來人，但愛鱸魚美。君看一葉舟，出沒風波里。”清澈如鏡的富春江，不知今天是否還住著鱸魚的子孫后代。

一個劃著小船的村婦向岸上招手，示意游人上船。坐船去看龍門灣，倒是個不錯的主意。

泛舟江上，映入眼簾的江水，浸潤著一層輕輕柔柔的薄藍，似籠了一層濕潤的絲絨，山峰倒映其間，泛出波光粼粼的綠色。思緒緊跟著蕩漾開來：一葉扁舟出沒于江水之中，船頭坐著一位皮膚黝黑的老漁夫，他手里拿著一柄漁叉，身后停著幾只鸕鶿。只要看到江水中有魚兒游過，鸕鶿就會張開翅膀，快速沖向江水。須臾間，一條魚兒就被叼上了漁船……

似夢非夢間，游艇已經穿過景點“下灣漁唱”，來到大母山麓。這時，一群白鴨在母親的召喚下，排成一條直線，向著水涯深處游去。一只小鴨看見游船向自己靠近，嘴里發出“嘎……嘎……”的呼救聲，恐慌的樣子，讓人看了直想笑。仰視前方，一棵古松樹漂浮于碧水之上，佇立于青山之間，形如揮手，狀如華蓋。這棵被蘆茨村民稱為迎客松的古松樹，據說是唐宋時期就在此處了，距今已有一千多年的歷史。

說到迎客松，蘆茨村還流傳著這樣一則故事。新中國成立初期，一個天寒地凍的日子，濮金潮帶領的一支國民黨敗軍退到蘆茨村避難，部隊屯扎在迎客松周圍。當時的士兵饑寒交迫，看到松油外溢的迎客松，有人建議，砍掉古松樹，用來燒火取暖。危急時刻，蘆茨村老人徐寶娜挺身而出，帶著全村老百姓，忍辱負重，跪倒在士兵們面前，懇求他們留下這棵有著千年歷史的古松樹。士兵們見村民愛迎客松勝過愛自己的生命，緊握利刃的雙手，也就慢慢放下來了。如今，迎客松已經不只是一棵普通的古松樹，更是見證蘆茨村悠久歷史的活檔案，是蘆茨村民的精神象征。

四

沿富春江綠道繼續前行，在龍門灣出口處轉一個大彎，便能看到蘆茨村。蘆茨村不大，風景卻非常優美，天藍，地綠，水清，樓新，如同一幅美麗的山水長卷。兩邊山巒疊翠，林木森森；村前是“云山蒼蒼，江水泱泱”的富春江，村后是“一夫當關，萬夫莫開”的馬嶺古道。一條清澈的蘆茨溪，從白云深處逶迤而來，經深山古樹清風的石舍，過小橋流水人家的茆坪，在蘆茨村轉了一個彎，向著富春江汩汩而去。

來到蘆茨村口，一座寫有“蘆茨”二字的牌坊，赫然佇立在蘆茨綠道上。牌坊兩邊的柱子上，還刻有晚唐詩人方干的詩句：“鶴盤遠勢投孤嶼，蟬曳殘聲過別枝。”說起這兩句詩，里面還藏著一個十分有趣的故事。方干是蘆茨白云村人，自幼聰明好學，吟詩作文一學就會，深得外公章八元的喜歡——章八元是唐大歷六年（771年）進士，當地人稱其為章才子。一年夏天，章八元與朋友在院子里飲酒作詩，看見天上有一只白鶴向前面一座孤島飛去，便立即出了上句：“鶴盤遠勢投孤嶼”，請朋友們應和。幾個朋友你一句我一句地和了起來，但章才子都不滿意，自己一時也想不出能與其相匹配的下句，只得一邊喝酒，一邊敲著腦門。在一旁陪坐的小方干，看在眼里，思在心里。這時，他聽見院前一棵大樹上，有夏蟬在“知了知了”地叫著，便撿起一顆小石子，朝樹枝扔了過去。夏蟬看見有石子飛來，連叫帶逃地飛到了另一樹枝上。小方干見狀，腦門頓時開竅，趕緊喊了起來：“有了，有了！”

章才子不明其理，以為他在那里胡鬧，便大聲喝道：“小孩子別搗蛋，沒看見外公正在作詩嗎？”誰知，小方干不依不饒，說道：“你那個下句，我早就對好了，不就是‘蟬曳殘聲過別枝’嗎？”聽了他的話，朋友們驚奇不已，不知哪里來了個神童，竟然對出一個千古奇句。章才子更是喜出望外，連聲贊道：“神童，神童！”這以后，外公對方干就更加器重了，經常會帶他去參加詩會。方干也不負外公的期望，總能在詩會上贏得稱贊聲。

天有不測風云，人有旦夕禍福。有一回，方干上山去撿柴，心中一直念叨著詩句，一不小心，竟然從石階上滾落下去，跌破了嘴唇。成年后，他幾次上京考試，盡管文才常奪冠，卻因唇破貌丑，一次次被功名拒之門外。然而，他并沒有放棄讀書，堅持耕讀治家，以詩書禮樂滋養一方水土。他這種崇文尚賢的家風，自晚唐以來，一直影響著子孫后代。宋仁宗天圣八年（1030年），他的第八代世孫方楷考中進士。此后一百五十年間，方氏家族共出了十八位進士，為蘆茨村贏得了“十八進士村”的美譽。

北宋名臣范仲淹謫守睦州期間，對蘆茨詩人方干仰慕有加，曾兩次來到白云村，探訪先賢的遺跡。當他看到方干的后裔儒服崇文、不忘先祖遺風時，當即揮毫寫下絕句《留題方干處士舊居》：“風雅先生舊隱存，子陵臺下白云村。唐朝三百年冠蓋，誰聚詩書到遠孫。”受范仲淹憂國憂民思想的影響，方氏家族在蘆茨東山創辦起首家東山書院，為華夏民族培養出一代又一代棟梁之材。二十世紀六十年代修建七里瀧大壩后，書院沉沒在富春江底，如今只能停留在游人的想象之中。

五

沿綠道慢行，溫暖的春風裹挾著無邊的綠浪，從四面八方奔涌而來，將游人擁入懷中。蘆茨溪在一座有著“盤山石壁”之稱的山峰前轉了一個大彎，形成一個深水潭，然后過蘆茨橋，朝著遠處的龍門灣而去。蘆茨溪、深水潭、突起的溪灘、蘆茨橋、時光餐廳……在這里形成了一座精致而浪漫的時光島。

站在時光島上，藍色的游艇、白色的水鳥、散著肉香的燒烤，無不讓人心醉神迷。尤其是那座“盤山石壁”山峰，奇特陡峭，山腰間還有一爿筆直如削的石壁，石壁中間筑有一條蛇形的古棧道，一座傍壁而立的永安亭，險峻的樣子，令人驚心動魄。

傳說，清道光年間朝政腐敗，民間盜賊四起，海寧有一位富家女子逃難來到蘆茨村，將一只藏有銀子的腐乳壇寄放在親戚潘氏家中，自己跟著鄉人逃往別處。

不久，盜賊平定，富家女子回到蘆茨村，向潘氏要回那只腐乳壇，卻發現壇中的銀子不見了。女子向潘氏索要銀子，潘氏卻一口否認。無奈，女子只得隨富春江而去。一年后，潘氏媳婦生了一個兒子。可不知什么原因，這孩子一來到世上，整天啼哭不停，只有家里人將碗打破的時候，他才會停止啼哭。潘氏很快明白，這是家中出了敗子的緣故。為修前德，她與宗族兄弟四處籌資，在盤山石壁上修建起一座永安亭，警示后人不義之財不可取。

離時光島五六百米處，有一座風雅廣場，這地方過去是一片貧瘠之地。改革開放后，尤其是黨的十八大以來，村民們本著“綠水青山就是金山銀山”的理念，在溪岸建起了一家家具有山水特色的民宿，吸引了許多游客，村民的生活也一天天富裕起來。

清新的空氣夾帶著一絲濕潤的水汽，從蘆茨溪徐徐飄來。街道兩邊茂盛的玉桂樹，已經長出嫩嫩的新葉。開著紅色小花的檵木，飄著草木香味，迎接著每位游客的到來。蘆茨溪寬不過十幾米，清澈透明，能看到溪中來去的游魚；小溪對岸的山坡上，土地被分割成一片一片的，果樹、竹林、茶地、菜園，和諧自然地排開。

一只小花狗在廣場上曬太陽，周圍是村民們曬在水泥地上或篾席上或大圓匾里的筍干、九里芥，一片片、一席席、一匾匾，散發著悠悠的野菜香味，誘惑著游人的嗅覺。

灰白色的墻壁被陽光照得溫暖，磚瓦結構的民宿在小溪前一字排開，猶如湘西吊腳樓般整齊。供游人行走的木制長廊上，掛著一串串辣椒、大蒜、魚干；屋檐下還掛著風干的臘肉、腌制的條肉以及用來燉菜的毛筍。看到主人站在民宿前面，游人便會湊上前去，問他們干貨的價錢。一番討價還價后，游人拎著大包小包的農家特產，欣欣然轉去老街。

六

蘆茨老街位于村落中心地段，全長兩百余米，兩旁的樓房青磚黛瓦、白墻雕窗，均為徽派建筑。傳說，在那個陸路還停留在一條馬嶺古道的年代，蘆茨是金華、東陽、義烏、浦江等地通往滬杭的水上交通要道，也是各地商客歇腳的地方。蘆茨村有一位做木材生意的商人，見這里面有商機，便在老街開辦了一家供商人歇腳的旅館。年復一年，做生意的人越來越多，旅館越辦越多，街上的房屋也越蓋越漂亮，故有了今天的蘆茨老街。

漫步在蘆茨老街上，青石板鋪就的街道寧靜、整潔，還透著悠悠的古意。老街驛站、文化禮堂、藝術剪紙館、慢生活展覽廳、民宿……猶如一個個熱情的村民，向游人敘說著蘆茨悠久的歷史和今天幸福的生活。走進慢生活展覽廳，就能看到純手工時代的一些老器物，筲箕、斗笠、竹簍、蒸籠、石臼、石磨……一個個、一臺臺，無不讓人充滿遐想。

一位老人坐在屋檐下，悠然地曬著太陽，見游人走來，黝黑的臉上露出喜悅的神情，說道：“都是剛曬好的筍干，帶一把回家燉腌肉，味道很好。如果家里沒有腌肉，前面攤位上就能買到土豬腌肉。”他一邊說，一邊走向前面的攤位。不一會兒，拿來一大把還透著香味的毛筍干，翻給游人看。一個小男孩在奶奶的攙扶下“咿咿呀呀”地往這邊沖來，仿佛告訴人們他也有許多干貨要出售。不知不覺間，一條不那么長的老街就已經走到盡頭了。

來蘆茨，后山是一個必去之處，為什么這樣說呢？因為那里有一座陳公寺。幾間泥墻黛瓦、飛檐翹角的房屋，構成了一座“品”字形寺廟，盡管極為普通，卻是蘆茨村村民的精神殿堂。

陳公是隋朝司徒陳杲仁，是一位德才兼備、愛民如子的清官。相傳，他在朝廷任司徒期間，睦州一帶發生了嚴重的叛亂，盜賊在馬嶺附近的村莊燒殺掠奪，蘆茨百姓深受其害。陳司徒接到消息后，帶兵從京城出發，由浦江過馬嶺來到蘆茨。經過三個多月的日夜追剿，終于平定了叛亂。蘆茨百姓為紀念這位一心為民、兩袖清風的大司徒，在后山上為他建起一座寺廟，塑像奉祀，一直延續到今天。

站在后山上，可以俯瞰整個蘆茨村。再回眸，蘆茨已落在身后，只有那一抹翠綠，依然在陽光中隱隱流動。

【作者簡介】范敏，女，浙江桐廬人，浙江省散文學會會員，杭州市作家協會會員，作品散見于《散文海外版》《湖南文學》《錢江晚報》等報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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特邀編輯" " 張" "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