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場精神的傳奇之旅

以腳步丈量萬象世界，以文字記錄壯麗山河，人人皆知徐霞客一生不凡，留下《徐霞客游記》這樣一部“行走的傳奇”?！缎煜伎陀斡洝肥且徊课膶W價值與史學意義兼備的傳記著作，而楊亦頔的《竹筒里的骸骨》則是對散落于游記文字中的徐霞客精神世界的捕捉與書寫。

從某種意義上而言，作者力圖通過某種形式開鑿出隱匿于游記文字深處的精神動向，勾勒徐霞客豐盈而復雜的內心動態。《竹筒里的骸骨》講述的是徐霞客奇幻壯闊的一生中最后一個階段的游歷過程，作者打通游記與散文兩條通道，以《徐霞客游記》為依托，在對地貌地質的系統考察與對開闊河山的細致描繪之外，抽絲剝繭，挖掘徐霞客與友人之間的真摯情誼以及對自我的指涉，實現精神層面的深度探索。

《竹筒里的骸骨》以徐霞客與靜聞和尚的幾次分合為線索進行作品的結構。徐霞客與靜聞和尚之間的情誼向來為后人稱道：面對劫匪刀叢火海的生命威脅，靜聞依舊拼死護住徐霞客的書信與游記手稿，不愿徐霞客的多年心血付諸東流；徐霞客在靜聞離世后寫下六首《哭靜聞禪侶》，字字珠璣、句句情切，又懷揣靜聞骨灰，一路跋山涉水、歷盡艱險，終于完成靜聞畢生夙愿。作者楊亦頔在作品中，以細膩柔美的觸感、輕柔的筆調描摹徐霞客紛繁復雜的心路歷程，將這份被裹藏于游記中的真情娓娓道來。徐霞客與靜聞有如塞萬提斯筆下的堂吉訶德與桑丘，彼此對照映襯的同時又互相扶持慰藉、惺惺相惜。二人本不是一路人，此行目的地雖同，目標卻并不一致，為人處事風格也不盡相同，因而徐霞客曾對靜聞有頗多腹誹。但在游歷過程中，二人之間的羈絆日益增加，靜聞成為徐霞客舊園回憶的唯一“遺物”，成為自己珍貴手稿的“救命恩人”，成為一日三別的至親；徐霞客則成為靜聞甘愿包容、等待的摯友，成為實現自己畢生夙愿的最后希冀。值得一提的是，作者有意打破時間的先后秩序，將二人初相識時撞上“麗婦與老僧之坐日忘空”這一奇遇、靜聞陪伴徐霞客到故園尋找記憶這段經歷后置，以一種隱秘的意識流將二人的羈絆以纏結得更為緊密的方式進行呈現，前緣后果，一切都在作者的布排回溯中變得清晰明朗。

在描寫徐霞客與靜聞的動人情誼之外，作者也深入到徐霞客的內心世界。徐霞客甘愿放棄入仕為官，傾其一生漫游祖國雄闊河山，足以見他對功名權勢的不屑與對忘情山水的追求。但作者并未夸張其崇高的理想信念與高尚的人格情操，而是對已有的文獻記載進行合理挖掘，探索這位傳奇人物豐盈復雜的自我精神指涉，力圖呈現一個真實可感的徐霞客。他以性靈徜徉于自然風物之中，對游歷途中的一切地形風貌都保持著極大的勘探興趣，因此常常會趁興考察，打亂原本的計劃與腳步，讓陪同之人陷入漫長的等待。這是徐霞客的“不足”，更是他對待自然風光永遠抱以最大的熱愛與熱忱的真性情。在親眼目睹官場的阿諛腐爛時，他也會“一時怔忡，心煩意亂”。入世與出世，他看似做了一個義無反顧、堅決果敢的選擇，但那份縱情山水的自由豁達終究只是一種孱弱、虛無的對抗與逃避。面對這份焦灼疲憊的無力感，徐霞客最終選擇將自己的靈魂安放于瑣碎平靜的日常之中：從對橘子、柑子和魚的美味品嘗中，他獲得了心靈的慰藉。因而在游記的最后，他也只是寫下了黃米蒸糕、乳扇、雞樅油和梅子醋，“無人、無事，無山也無水?！庇螝v一生，歷經千帆，他終于悟得，人事終將消散，山水只可遠觀，人生真正的奧義不過是追尋日常真粹之境。而構成這日常之境的，也只是他能把握得住的竹筒里的一份骸骨和可口美食，以及不同形態的自我罷了。作品最后，徐霞客躺在如中空的竹筒一般的篷船中，等待生命的流逝。萬象歸一，最終他還是和靜聞相似，走向了一樣的歸宿，只是此刻他內心的那個自我只剩下釋然與坦蕩。這竹筒正是最后包容他和靜聞靈魂的方寸之地。

能夠引起共鳴的文學該是一條光麗、輕逸而厚重的綢緞，在流暢絲滑、輕盈飄揚的同時也擔得起沉實的精神力量。毫無疑問，《竹筒里的骸骨》帶來的是一場精神的傳奇之旅，作者依托《徐霞客游記》中凝練含蓄的描述，以行云流水的文字功底穿針引線，將徐霞客人生最后一個階段的游歷如水墨畫一般鋪開在讀者面前。不論是在序語部分“百年孤獨”式的聯結過去、現實與將來的表述，還是作品中偶爾出現的翻閱游記者“我”的視角，都是作者有意暴露出的“破綻”，讓讀者得以附著在翻閱游記的“我”背后，跟隨“我”的雙眼一起作為旁觀者凝視徐霞客人生最后的游歷過程。不是第一視角，卻也是沉浸體驗，讓我們能夠更加全面而單純地感受到徐霞客內心澎湃、孤獨、釋然的千姿百態，加入這場奇妙而動人的精神旅行。

既是一場精神的傳奇之旅，拋開對人物、事件的回望，旅途中的景色也不容忽視。一切景語皆情語，楊亦頔亦是一位善于在風景中訴說心景的作者。在作者的筆下，自然與心靈互相碰撞、彼此感染，又以優美而頗具散文化的語言文字進行呈現，顯現出一種別具一格的精神魅力。不論是以日落月升過程中色彩的由濃到淡來凸顯靜聞不同于村人的平和心境，還是以身軀在空透澄澈的夜景中與村樹人煙融為一體來表達徐霞客在縱情于美景中的喜不自勝，都使景與人達到合而為一的詩意境界。

通過《竹筒里的骸骨》，楊亦頔帶領讀者走進徐霞客的精神世界，完成了一場傳奇之旅。作者以歷史為根基，用細膩有力的筆觸與行云流水的文字功底，將徐霞客掩藏在游記文字后的絲絲情緒深入挖掘，最終使這樣一位鮮活、真實而有溫度的煙霞之客躍然紙上。

【作者簡介】周婷婷，女，一九九九年生于浙江上虞市。蘇州大學文學院中國現當代文學專業研究生在讀。文學評論散見于《齊魯晚報》《紅豆》等報刊。

責任編輯" "練彩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