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楊興培華東政法大學教授、博士生導師??
在刑事立法中,一種犯罪行為的規定需要什么樣的人承擔刑事責任,是刑事立法者優先考慮的內容;至于刑事責任年齡、刑事責任能力的問題,都是屬于前提性的基礎問題。把行為實施的該當性機械地作為第一階層、第一位階的觀點似乎有違人類社會的基本常識和刑法文明的發展史。
在今天中國的刑法領域,“三階層”犯罪構成模式早已是人人耳熟能詳了。那么,“三階層”構成模式是否真的至善至美?現有對“三階層”構成模式不做分析研究,只是盲目采信遵從,是否對中國的刑法理論和司法實踐產生了消極的影響呢?
在人類社會活動中,人是社會活動的唯一主體(這里不涉及人工智能的有關爭論),人永遠是社會行為的發動者、實施者和操控者。犯罪是一種反社會的行為,其行為原理也是如此。所以在刑事立法中,一種犯罪行為的規定需要什么樣的人承擔刑事責任,是刑事立法者優先考慮的內容;至于刑事責任年齡、刑事責任能力的問題,都是屬于前提性的基礎問題。把行為實施的該當性機械地作為第一階層、第一位階的觀點似乎有違人類社會的基本常識和刑法文明的發展史。觀察我國的刑事立法,當我國刑法明確規定了刑事責任年齡的入刑起始點后,凡是不符合刑法規定的主體行為就已不在刑法立法的規定范圍和刑法實踐的評價范圍之內了。例如,近一段時間來,中國社會接連發生多起未達刑事責任年齡的未成年人殺害自己親生父母的案件,令人震驚和憤怒。然而,由于這種行為的實施者因刑事責任年齡的原因并不在刑法的規定范圍之內,所以刑事警察即使將他們緝拿歸案,也只能將其釋放“回歸”社會。所以“三階層”構成模式無法實現其應有的所謂階層關系或者所謂的位階關系。
以我國刑法的具體規定作為解讀的對象,“三階層”構成模式的弊端和不足之處立刻暴露無遺。刑法第25條規定:“共同犯罪是指二人以上共同故意犯罪。”在這樣的規定中,我們不說犯罪真實發生的過程和場景,即使按照文字規定的次序,我們也無法解讀出該當性的犯罪事實在前、違法性隨之、有責性殿后的所謂“三階層”構成模式的邏輯結構、位階關系和次序安排。要知道,我國刑法對共同犯罪的規范設定,絕對是以人而且是什么樣的人為先導的,然后是行為人的主觀罪過相隨。懂得刑法一般原理的人都知道,在共同犯罪中最核心的問題是共同故意的成立。共同故意一旦成立,也就成立了共同犯罪。這是因為:共同故意的成立就意味著各共同犯罪人已經將其犯罪的主觀罪過通過共謀的行為連接在一起了,共同故意的成立就是一種共同行為的表現。即使沒有隨后的進一步行為,也已是犯罪的預備了。
我們再以刑法分則第232條故意殺人罪的法條解讀為例:“故意殺人的,處死刑、無期徒刑或者十年以上有期徒刑……”可以看出刑事立法者對故意殺人罪的邏輯結構安排是:凡是年滿十四周歲以上具有刑事責任能力的人,出于故意的主觀心理罪過,實施非法剝奪他人生命的行為,就是故意殺人犯罪。在這里具有犯罪主體資格的行為人安排在第一位序,主觀罪過安排在第二位序,最后才是具體的非法剝奪他人生命的行為表現。
在刑法實踐中究竟是誰最需要運用犯罪構成模式
現代社會中一個刑事案件發生后,首先會由刑事警察進行偵查破案。放在刑事警察面前的案件為:誰是兇手?為什么要殺人?甚至有時尸體在哪兒也是一個問題。或者財物已被盜竊:誰是竊賊?怎么盜竊的?贓物在哪兒?這都需要刑事警察抽絲剝繭,撥開迷霧,還原真相,將真兇緝拿歸案。這里有的是有罪推定、大膽懷疑、不放過任何蛛絲馬跡。這是偵查思維,也是偵查科學思想的體現。科學是什么,就是大膽的假設;技術是什么,就是小心求證。這里還用不上犯罪構成的煩瑣理論。
刑事警察偵破的刑事案件,需要由刑事檢察官進行審查起訴,然后訴至法庭,由法官進行刑法的規范評價。如果“三階層”構成模式的實踐運用主要針對刑事檢察官、刑事法官而言,是將他們作為刑法實踐的主要運用者。那么,對于他們來說,將審查行為事實的該當性作為第一階層或第一位階,很多時候、很多案件會使審判人員陷入不可知的狀態。沒有犯罪主體資格的審查,貪污犯罪與職務侵占又有多大的區別?如果行為人不滿刑事責任年齡或因精神狀態不正常,還有審查行為的該當性和行為的違法性的必要嗎?前面提到的未達刑事責任年齡的未成年人殺害自己親生父母的案件,在已經知道其主體身份狀況后,是否還有必要繼續審查其行為的該當性和行為的違法性?不通過行為人的主觀心理狀態怎能確定行為具有什么樣的該當性?故意殺人與過失致人死亡、故意傷害的行為在客觀外在的形式上又有多大區別?
熟知刑事審判流程和刑法規范評價的人都知道,任何一個刑事案件的審理,首先是對犯罪主體的身份審核,包括對刑事責任年齡和刑事責任能力的確認。一旦發現行為人具有犯罪主體的不適格現象,就會馬上休庭不再進行事實調查、事實評價,更不會進行刑法的規范評價。也就是說,犯罪主體的適格是進行刑法規范評價的前提條件,這符合我們前面說到刑事立法也是以規定犯罪主體資格為首要任務。在犯罪主體資格已經鎖定的前提下,剩下的問題才是主客觀兩方面的證據和事實的審查。不說控辯雙方如何站在各自不同的立場具有一定的價值偏向;就以刑事法官而言,一個刑事案件只要稍有疑難復雜,所謂輾轉反側、食不知味、夜不安寢都是十分正常的現象。犯罪構成中主客觀要件的內容在刑事立法上和現實生活中可以按照時間的一維性有一個固定的排序。但在司法實踐過程中,犯罪主觀方面的心理活動和犯罪客觀方面的行為表現,哪有像數學方程題目一樣,哪個在前哪個在后是一個固定模式始終不變的。有時一個疑難案件,經年累月。這里哪有什么像“三階層”構成模式設定的遞進關系、位階關系?在刑事審判人員前面,事實不清不做規范評價,更談不上價值評價。而規范評價,就是一個在事實與規范、主觀到客觀、客觀到主觀的反復往返、來回穿梭、相互印證、多次評價、謹慎判斷的過程。在今天的刑事審判中進行規范評價,誰也不會否定必須堅持主客觀高度一致的定罪原則。主客觀既然是要高度一致,那就意味著先審查客觀行為的該當性,就需要與主觀罪過相匹配。先審查主觀罪過的“有責性”,也得與客觀行為相印證;哪個在前、哪個在后就顯得不那么重要了。
在信奉“三階層”構成模式的刑法學人眼里,階層理論的一個明顯優越之處就在于能夠很好地解決刑法中“難之又難”的共同犯罪難題,特別是“間接正犯”的問題。說“四要件”與“三階層”的根本差異在于階層性的有無,這一點在共犯論中表現得尤為明顯。然而這種差異從何說起?體現在什么地方?卻往往語焉不詳。由此我們不得不懷疑“階層論”的優越性其實是一個杜撰的神話。還需要進一步指出,當眾多的“三階層”支持者對“三階層”構成模式贊美不止的時候,不知他們有沒有想過用這種理論在分析認定共同犯罪時已然發生嚴重的走樣。當有些學者認為“只有階層論才能顧及共犯論”時,不知教唆犯不先認定其教唆內容,教唆行為能具有什么該當性?不知“三階層”構成模式還能否顧及“犯罪停頓狀態”?不知在其分析認定犯罪預備、未遂時能有什么作為?當“三階層”構成模式既不能對共同犯罪同一理論領域中行為之并進和行為之分擔的不同行為作出合理的統一解釋,又不能對不同理論領域中的犯罪預備、未遂作出合乎邏輯的解釋;那么這一理論在中國的語境下還有多大的理論價值和實踐意義?
(本文僅代表作者個人觀點)
編輯:黃靈? yeshzhwu@foxmai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