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凝式行草書書法蠡測

五代十國時期，是唐末藩鎮割據的延續和惡性發展。唐哀帝天佑四年，宣武鎮節度使朱溫滅唐建后梁，然后在短暫的五十幾年間，中原地區經歷了多個政權和朝代的更迭。雖然中原地區政權不斷更替，但政治、經濟、文化等在隋唐的基礎之上不斷發展。

一、楊凝式生平

楊凝式（873—954），字景度，號老農、虛白，華陰（今陜西華陰）人，于唐昭宗時登進士第，經歷梁、唐、晉、漢、周五個朝代，任少傅、少師，故人稱“楊少師”。周顯德元年卒，終年82歲，世稱“楊風子”。

他滿溢才華，極其熱愛書法，不喜尺牘，更愛題壁。在洛陽生活的十幾年間，兩百余座佛寺庭院的墻壁皆被他題寫完，沒有一點空隙。北宋初年的書法大家李建中在《題楊少師大字院壁》云：“枯杉倒檜霜天老，松煙麝煤陰雨寒。我亦生來有書癖，一回入寺一回看。”可以看出同為書法家的李建中對于楊凝式的書法也是為之傾倒，但由于多種原因，壁墻已不復存在，僅留存于世的墨跡書法作品也是有限的，如《韭花帖》《夏熱帖》《神仙起居法》《盧鴻草堂十志圖跋》等。

他兼行帶楷的作品《韭花帖》在中國書法史上具有極高的地位，被評判稱為“天下第五行書。”被如此評價不是沒有原因的，在《韭花帖》整幅作品當中，作者楊凝式使用了比較大膽且史無前例的墨跡創作章法，排布文字的布局，行、列都有一定的距離，但是放眼整幅作品，楊凝式所嘗試的章法并不像是一盤散沙，而是具有一定的書卷氣息。這也顯示出了楊凝式本人具有含英咀華的宗派氣象。

宋代極具有代表性的書法家們對楊凝式書法的評判是這樣說的。蘇軾：“自顏柳氏沒，筆法衰絕，加以唐末喪亂，人物凋落磨滅，五代文采風流掃地盡矣。獨楊公凝式筆跡雄杰，有二王、顏柳之余，此真可謂書之豪杰，不為時事汩沒者。”黃庭堅：“由晉以來，難得脫然都無風塵氣似二王者，惟顏魯公、楊少師仿佛大令爾。”米芾：“天真爛漫，縱逸類顏魯公爭座位帖。”

二、楊凝式行草書的源頭

（一）歷史原因

五代時期因為戰亂文壇凋敝，很少有人留心于瀚墨，但楊凝式不同，他是那一時期文壇書法界的中流砥柱。他的書法以行草書見長，出自晉唐，初法歐陽詢，繼學顏真卿，刻意求變，面目一新，在書法衰微的五代時期，承唐啟宋，成為唐宋書法的橋梁。

（二）個人原因

因為生于戰亂無法選擇，無法施展自己的政治抱負，楊凝式又被人稱為“楊風子”。這也是有跡可循的，他的“瘋”并不是真正意義上的瘋，而是因為政治原因，其父為保護家族的地位和性命等而使其“瘋”掉。正是因為這種現實的逼迫，他滿腔憤郁，將這種郁悶之情宣泄在書法上，找到了一條新的出路。“亂世出英雄”，于藝術來說也是如此，亂世也是書法自由發展的時代，如漢末有“草圣”張芝，魏晉有“書圣”逸少。五代的亂世剛好是楊凝式發展書法藝術的“培養皿”，他以書法藝術映射人生，將自己的“心境”書寫在案，創作了一種獨特的字形。

（三）例證溯源

楊凝式的書法出自晉唐，這一點可以在多處得到證明，如楊凝式《韭花帖》與王羲之、智永兩位書法家的作品中個字的對比，具體而言，有《韭花帖》中“饑”與智永《真草千字文》中的“饑”字；《韭花帖》中“當”字與智永《真草千字文》中的“當”字；《韭花帖》中的“初”字與王羲之《蘭亭序》中的“初”字。通過對比《韭花帖》與王羲之和智永的書跡，可以看出楊凝式的《韭花帖》在筆法和意境上都在追隨王羲之的《蘭亭序》，也一直展現“意足我自足”放松心態。該帖有“五代蘭亭”的美譽，這也源于作者營造出來的寧靜、舒適和瀟灑。他在書寫的時候也有在刻意地精巧用筆，精致婉轉、亦行亦楷，牽絲游帶之間自然生動，全然一股晉唐習氣。

他的書法繼學顏真卿，這一點可以通過《盧鴻草堂十志圖跋》與顏魯公《爭座位帖》的對比得到證明。楊凝式的《盧鴻草堂十志圖跋》一帖中，書風與顏真卿行書風格極其相近，用筆的內擫與外拓彰顯出筆力遒勁；用墨濃淡相間、漲枯結合。清代書法批評大家劉熙載在《藝概》提道：“楊景度書，機括本出于顏，而加以不衫不履，遂自成家。”根據《盧鴻草堂十志圖跋》與《爭座位帖》相互對比和書法批評家劉熙載的評述，可以清晰地看出楊凝式在學習書法的道路當中參習了顏真卿行書的盛唐氣象。

三、楊凝式行草書書法特色——以《神仙起居法》為例

（一）《神仙起居法》創作背景與字組分析

《神仙起居法》的主要內容是：“神仙起居法。行住坐臥處，手摩脅與肚。心腹通快時，兩手腸下踞。踞之徹膀腰，背拳摩腎部。才覺力倦來，即使家人助。行之不厭頻，晝夜無窮數。歲久積功成，漸入神仙路。乾祐元年冬殘臘暮，華陽焦上人尊師處傳，楊凝式。”從整個帖的內容可以看出，這篇作品是古代醫學上一種健身的按摩方法，也可以說是一種可以延年益壽的“海上方”。文體是一種五字為一組的押韻口訣。在整幅作品的最后一行“華陽焦上人尊師處傳”從這一線索可以查到這樣幾處信息：第一，在作品中出現了“上人”“尊師”兩處尊稱，在古代，一般將德高望重的和尚或是道士稱之為“上人”或“尊師”；第二，《神仙起居法》書寫于乾祐元年，楊公該時段七十六歲左右，根據史書記載，楊凝式是華陰人，上文提到“上人”“尊師”有可能是得了道的和尚或者是道士，按照籍貫信息推測“焦上人”應該是距離楊凝式老家不遠的華陽寺觀中一老道；第三，《神仙起居法》中“傳處”二字的出現指出楊凝式在這個過程中扮演的應該是傳抄的角色，從這一推斷也可看出楊凝式的行草書與佛、道教的哲學思想或者說是與禪宗有極大的關系。

《神仙起居法》是楊凝式七十六歲時晚年所創作的作品，也就是楊凝式書法風格相對成熟、穩定時期的代表作品。整幅作品近半數為草書，其余數字皆用狂草筆意書行書之形，虛實收放，靈動欹側，松快自如，一瀉千里，用墨濃淡相間，結勢跌宕飛動，字間重心左右擺動但不失平衡之要，整幅作品滿有律動通暢之勢。《神仙起居法》從排布和空間上看，又與上文所提到的瀟散疏朗的《韭花帖》和厚實寬博的《盧鴻草堂十志圖跋》都不太相同。因為《神仙起居法》是草書，整體的書寫速度也就相對快了許多，很多字的字形因為書寫的速度沒有得到刻意的經營，所以顯得長勢和自由。雖然作品中大多的長線條呈現出“渴筆”的狀態，但是不影響整體的流暢感，用墨枯潤相宜，虛實呼應。標題“神仙起居法”五個字作出了稍正的處理，正文部分暢快書寫，正文第四行“行之”二字形成一個縱勢留白的字組，與第一行的“行”進行了大小、干枯濃淡的對比且遙相呼應，又給人以視覺上的強烈沖擊。中部的留白可以形成兩種視覺效果，第一，中間猶如屋脊撐起帳篷，四周的字如同河流向外流淌縱橫；第二，中部留白如同低谷之勢，四周的字如同河流向內流淌。《神仙起居法》的中間留白應該不是作者刻意留下的，而是隨性而為，不經意間形成的。《神仙起居法》在書風上和顏真卿的《祭侄文稿》相似，但楊凝式較顏魯公靈活脫動，顯現出更多的率真與自然。這一點不難理解，創作背景的不同，使兩幅作品產生了巨大的差異。楊守敬評此帖云：“脫胎懷素，雖極縱橫而不傷雅道。”此語當為至評，《神仙起居法》淡雅不如《草書千字文》的不卑不亢，狂縱不及《自敘帖》的酣暢淋漓，但總而觀之，可謂二者之中和也。

在《神仙起居法》整個法帖當中還有幾處字組是極為精彩的，以“摩”“焦上人尊師處傳”“冬殘”三個字組為例進行闡述。

“摩”字組，“摩”雖為一個字，卻是具有上下結構和半包圍結構的組合字，楊凝式把一個字拆散成為兩個字甚至是三個字的空間進行了拉長處理和空間的擺布，形成類似于嵌套榫卯結構的外形。“冬殘”字組，因為急速書寫“冬”的收筆與“戔”直接相連，造成險勢的形態，最后因筆畫推趕于左邊落定，雖說是意外之舉，但是出現了驚人的效果，意趣盎然。上下大小、濃淡枯潤的對比形成強大的視覺沖擊，并且由于絞鋒用筆的大量介入，使字的線質豐富而時生奇致。“焦上人尊師處傳”字組，字組多個字互相纏繞，氣脈連綿，中鋒用筆和側鋒用筆互相轉換，點畫頓挫堅韌有度，斷連使字組具有很強的節奏感。

（二）從《神仙起居法》中觀看楊凝式行草書風格特點

總結《神仙起居法》的創作背景、個別字組的分析和批評家的評價，可以從兩點整體概述楊凝式行草書的風貌：“險”與“絕”的融合；“意”與“法”的融合。

1.“險”與“絕”的融合

明代董其昌對于楊凝式的行草書可謂是佩服得五體投地，他認為楊凝式與顏真卿是一樣懂得“險絕”的，“險絕”可謂是書家視若珍寶的“密笈”。于是董其昌便日夜學習楊凝式的《神仙起居法》。包世臣對此帖的評價說道：“聯綴成冊，而使人望為狂草。”此帖從結體來看，緊密新穎，運筆行云流水，轉折堅挺有力。全帖氣息連貫，婉轉流暢，氣勢駿逸。因為在創作之時是一氣呵成的，所以全帖通篇不加修飾，和諧自然，別具匠心，自成一家，形成了獨特的藝術風格。從用筆上如何能觀看出“險絕”呢？此帖用筆勁逸，中、側鋒轉變靈活，很多字會讓人感到疑惑，實為“初望不像此字，分辨不清零正，細心觀之，大為贊嘆”。例如，正文第三列的第一個字“背”上下兩個結構分離甚遠，上半部分筆畫清晰以示靈動，下半部分以筆畫粘連以示凝重；第四列的“即”字初看并不像“即”，他突破了傳統的書寫方法，把左右結構的字都或多或少地進行了底角挪移，這也一改晉唐之傳統，開辟趙宋之新風，啟發了宋代行書；第五列的“歲”字采用了中宮閉緊的結構處理方法，按照傳統該伸展放開的筆畫楊凝式都處理得含蓄內斂，尤其是勾畫的伸展筆畫一反常態變為短勾；同列的“入”字的處理也是“險絕”，“入”字的一撇和上文的“漸”字共用了懸針豎的收筆融為新字的一體。除了這些例子，在正文中八十幾個字皆有異曲同工之妙，挪移變位、遙相呼應，對比盛唐的“法度森嚴”更加具有“險、絕”之韻。

2.“意”與“法”的融合

歷代書法家都贊頌楊凝式行草書中無處不在的“縱橫飄逸”的意氣。劉熙載《藝概》：“楊景度書，機括本出于顏，而加以不衫不履，遂自成家。然學楊者，尤貴筆力足與抗行，不衫不履，其外焉者。”劉熙載指出楊凝式的書法源出于顏真卿，通過自己的才情學識加以“不衫不履”，然后就形成了自己的風格。劉熙載在這里也進一步強調了楊凝式書法源出于顏真卿但讓人“無可尋間”的特點，這就是楊凝式取顏柳的特點之“法”化為己“意”，也就是“意”與“法”的

融合。

四、楊凝式書法對后世的影響

楊凝式的書法是中國書法發展的又一高峰，在中國書法史上具有無可代替的地位。唐末時期，因為戰亂，國家破敗不堪，文人墨客無心留于書法，因此書壇荒蕪，但在唐代中期以來的書法革新思想影響深遠，五代時期楊凝式的書法實現了由唐至宋元的重要轉折，為宋時期的“尚意”書風的崛起作了鋪墊。其書法由唐溯晉，得前賢之妙，將法與意巧妙地結合在一起，開宋人書法“尚韻”先聲，對后世書壇有極重要的影響，特別是宋代，推動了文人書法的興起、宋“尚意”書風的興盛，“宋四家”對其尤為

推崇。

五、結論

楊凝式的書法不僅影響了其同時代的書法家，也影響了后世書法家的創作基調。歷代書法家對楊凝式書法的模仿、借鑒，拓展了中國書法的內容，為后世留下了寶貴的財富。本文介紹了楊凝式的生平、部分作品，引用了一些名家對于楊凝式的書法的評價，并以《神仙起居法》為例，引用書法專業性定義理論來論證楊凝式的行草書藝術特點，以期為相關研究提供借鑒或參考。

（哈爾濱師范大學）

作者簡介：王進喜（1999—），男，黑龍江齊齊哈爾人，碩士研究生在讀，研究方向為書法篆刻藝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