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說新語》是一本文言文入門類的書籍,故事簡單有趣,但同時又因其是筆記體而成散點式,如沒有受到指導,較難讀精讀深。找到一個小而恰當的角度,如對“德行”進行考察和分類品讀,能夠發現魏晉時代更為立體的精神世界。
閱讀《世說新語》時,“魏晉風度”常被抽離出來談論,且“魏晉風度”會被概念化為灑脫、不羈、自由、放浪等,使得《世說新語》成為狹隘化的“魏晉風度”的注本。基于此,在想象和描摹魏晉時代人物的風采時,也就必然地帶有了某種偏見,會出現以偏概全的情況。本文從儒家傳統社會始終視作基石的“德行”來談,試圖揭開《世說新語》中常被忽視的一角,以期為更立體地理解魏晉士人做思維認識上的準備。
“德”到底是什么?通過對《世說新語》故事的品讀,可以給“德”下一個生動的定義:善良、有禮,遵循社會規則,心有道義,言行合一。此處的“德”是具體的、生動的,而不是像西方哲學中“德性”等是抽象的、晦澀的、概念化的。從內容上,《世說新語》中的“德行”可以分成“孝順”“友愛”“俠義”“清廉”等多而細的幾個方面。本文主要將“德行”分為私德與公德兩類展開論評。
一、私德
能修身,克己慎獨,是個人層面的私德;善齊家,孝父母、友兄弟,便可稱家族層面的私德。在中國傳統社會的大多數時期,“私德”經常被動升華,并抽象為國家主流價值,比較有代表性的是“孝悌”二義,即孝順父母、友愛兄弟,這甚至長期成為社會倫理綱常,從而隱匿了其“私德”的屬性。無論其對國家統治多么重要,從德行的發生之處所、對象、影響范圍來看,這仍舊只是一種私德。
以“孝”來說,《世說新語》中有關“孝”的故事并不同于《二十四孝圖》中那種夸張俗套、違背人性的故事,更偏重于體現士大夫階層的“孝”。特別之處在哪呢?以熟悉的《陳太丘與友期行》的故事說起,陳元方為了維護父親的尊嚴,不留情面地斥責父親的友人,稱得上是“方正”。陳太丘的次子陳季方也有一則維護父親尊嚴的故事列在“德行”篇。有客人問陳季方:“您的父親陳太丘,因為什么功勞、品德而擔負了譽滿天下的盛名呢?”用現在的眼光來看,這很像是大人故意逗弄小孩時常說的類似于“挑撥”親子關系的玩笑話。陳季方的回答絲毫不比陳元方遜色,他說:“我的父親好似一棵生長在泰山山彎的桂樹,上有萬仞之高的山峰,下有深不可測的深淵。”這個回答巧妙地用比喻贊美了自己的父親,維護了父親的尊嚴,但實際上沒有點出實際性的內容——“因為什么功勞、品德”。《世說新語》評點專家劉強教授認為,原文句讀應是“吾于家君,譬如”,這樣就理解為“我陳季方不過一棵桂樹,怎么會知道泰山一樣高、淵泉一樣深的父親有沒有功德呢”,這樣回答通順、合理,意思與前述實則大同小異,不過視點不同,并且暮氣更重了。這則故事本可以被列入“言語”篇,最后卻被列入“德行”篇。同樣是維護父親的尊嚴,陳元方采取了更為剛硬的方式,在言行上予以了回擊,所以故事被列入“方正”篇。而陳季方既維護了父親的尊嚴,也展現了自己儒雅的風采,給人如沐春風之感。
陳元方、陳季方兄弟對父親的維護,可以說是一種“私德”,強調子對父的尊嚴的維護的應然,不需要思考“是不是”“為什么是”“怎么是”的問題,只需要一力維護。正如前文所分析的那樣,重點在于年少的孩子“如何”維護,而不會去思考他為什么要維護,并且也不會去追究陳太丘其人究竟如何,是否名副其實。故而,私德可說是某種小義。私德,小、易為、應然,更難被撼動。從陳氏二兄弟對父親的維護可見,盡管剛柔有異,他們言行上所表現的“孝”與臥冰求鯉、老萊娛親式的“孝”是不同的,是與士大夫風度合轍押韻的。
二、公德
與“私德”相對的,便是公德。非個人的、非家族的都可以說是“公”,只是程度、層次會有深淺、高下。
第一種層次,欲救社會道德于既壞。私德外延,引發崇拜仿效,并形成一定的社會影響。“德行”篇第4則記載:“李元禮風格秀整,高自標持,欲以天下名教是非為己任。后進之士有升其堂者,皆以為登龍門。”風格秀整,即風度品格俊秀嚴整;高標準、嚴要求,以弘揚天下名教是非為己任。什么是“名教是非”呢?簡言之,就是傳統禮教,什么是對,什么是錯,什么恰當,什么不適合,都有法可依、有據可查,這是整個社會健康平穩運行的道德基礎。子曰:“先進于禮樂,野人也;后進于禮樂,君子也。如用之,吾從先進。”“后進”可以理解為后學晚輩,這是用的朱熹的注釋,比較簡便。后學晚輩如果能夠受邀“登堂入室”,就都認為自己是“登龍門”了。
“后進之士有升其堂者,皆以為登龍門。”這一句的意思不難理解,仔細琢磨又別有意味。有的理解是“以為自己如同是登龍門了”,這是在說李元禮是臥龍鳳雛般的人物,能接觸到他,得到他的教誨,就很榮幸了。也有人認為,“登龍門”是指鯉魚躍龍門,借喻得到名人賞識而增長聲譽。兩種理解都能自圓其說,只是側重對象不一樣,第二種理解側重于李元禮在識人薦人方面似乎很有聲望,當然這從側面也印證了他的德行之高,但總不如第一種理解來得那么純粹。
李元禮的德行無非是“欲以天下名教是非為己任”,已經超出了私德的范疇,并得到了社會的認可與追隨。社會不是自由放浪、打破一切的社會,仍舊是一個崇尚德行、遵奉秩序的社會,“欲以天下名教是非為己任”被記載、傳揚,可見這樣的德行至少在此時代是少見而珍貴的。既主流又稀缺,這也算得上是魏晉風度的一個特點。
第二種層次,堅守清貧之“常”。堅守清貧是一種難能可貴的公德,殷仲堪擔任刺史后,仍舊堅守清貧,從不鋪張,并以此要求和教化身邊人,尤其是他對子弟說的話令人動容:“貧者士之常,焉得登枝而捐其本!”
《列子·天瑞》載:孔子游于太山,見榮啟期行乎郕之野,鹿裘帶索,鼓琴而歌。孔子問曰:“先生所以樂,何也?”對曰:“吾樂甚多。天生萬物,唯人為貴。而吾得為人,是一樂也。男女之別,男尊女卑,故以男為貴,吾既得為男矣,是二樂也。人生有不見日月,不免襁褓者,吾既已行年九十矣,是三樂也。貧者士之常也,死者人之終也,處常得終,當何憂哉?”孔子曰:“善乎?能自寬者也。”
清貧是士人的常態,怎么可以做了官就忘了本呢?君子憂道不憂貧,這本是儒家傳統知識分子所尊崇的德行之“常”,本不值得專門再敘說。但在魏晉那樣一個分崩離析的時代,殷仲堪的平常德行是一種堅守,也是一種對抗,實在并不尋常,確實值得歌頌。
第三種層次,近乎仁德:對抗世俗,遵從本心。這是“德行”篇第25則故事:顧榮在洛陽時,曾經應別人的邀請去赴宴,他發覺在烤肉的仆人臉上有想要吃烤肉的神色,便停下不吃,把自己的烤肉拿去給他吃,同座的人都譏笑他的行為。
譏笑的人是誰?為什么要譏笑呢?讀此類文本要回到歷史中去,與古為徒,沉浸式地去讀、想。顧榮出身名門世家,是朝中重臣,是擁護司馬氏政權南渡的江南士族領袖,可以說是士大夫階層的上層人士。如此身份地位之人,當他打破階層壁壘,與人為善時,卻仍舊遭到非議,不得不說令人驚訝。顧榮回應道:“豈有終日執之,而不知其味者乎?”這是對不平等的樸素反應,是士人基于儒家傳統道德的自然舉動。遵從禮制,還是遵從內心,顧榮選擇了后者。這不正是“仁”的本義嗎?不正是典范的士大夫精神的一種表現嗎?
編作者劉義慶的態度也很耐人尋味:“后遭亂渡江,每經危急,常有一人左右己,問其所以,乃受炙人也。”顧榮看似隨意的善舉無疑讓行炙人心靈震動,以至于在后來的動亂中不惜以生命護佑顧榮的周全。古人不會從階層的角度去思考問題,但一向會用樸素的因果報應來表達對類似舉動的支持和贊美。魏晉時代背景下,顧榮的所為雖不會引起大的風浪,但到底稱得上是特立獨行,勇氣可嘉!
當然,關于“顧榮施炙”,歷來有一些別樣的解讀。比如,余嘉錫先生就從其他歷史文本中提及的行炙人“貌狀不凡”而認為:“然則榮蓋賞人物俊偉,故加以異待,不徒因其有欲炙之色而已。”這與《世說新語》中人們對容貌的崇拜倒是能夠聯系起來。還有學者劍走偏鋒,認為“顧榮出身于保守的東南儒學世族,當他面對源于胡族的‘貊炙’時,難免會在文化心理上產生一種排斥感”,并由此推斷,顧榮是己所不欲而施于人。這是只根據“炙”進行考據,而忽略了精神文化之核心,基本解構了編作者的本意,也遠離了魏晉風度的考量。與其沿用原文說“顧榮施炙”,不如說“顧榮贈炙”。“施”字先入為主地帶有等級觀念、喜厭好惡。
顧榮贈炙,何其平常,部分評論者認為顧榮贈炙不過是無心之舉,哪里能看出其有對抗世俗的心理動因,最多不過算是遵從本心。這樣的觀點實際上是脫離了歷史文本而單純地以當下的現代價值觀念作出的判斷,是不恰當的。顧榮如果在無意之間做出了贈炙的行為,相較于刻意的舉動更了不起!在傳統階層秩序森然卻又禮崩樂壞的魏晉時期,“顧榮贈炙”甚至有投石擊水、震悚士群的效果。所以說,顧榮贈炙稱得上是近乎仁德的舉動,無論其有心還是無意,都是遵從本心而引發的對世俗的反抗。
第四種層次,大仁:舍生取義。“德行”篇第9則“荀巨伯遠看友人疾”的故事很有名:荀巨伯寧肯舍棄自己的生命也不拋棄自己的友人而獨活,這是典型的儒家價值,強調舍生取義的可貴。這樣的道義雖然是友人間的,但超出了私欲、血脈、家族等,可說是公義、大義或公德。賊人被其公義打動而釋放了他們,是一種社會認同的體現。舍生取義某種程度上是剛烈的表現,是士人對堅守心底信義的激烈反抗和終極表達。
公德者,超脫于“私”即為公。無論是對德的堅守,還是對人性的遵從,抑或出淤泥而不染,能獨善其身,或更進一步能兼濟天下,都是“公德”。魏晉士人對公義、公德的維護要比大一統時期要難得多,也珍貴得多,因其更是一種精神自覺。
三、結語
探討“德行”,其實也是在探討魏晉風度。
私德是家族倫理、社會綱常的體現,公德則更像是士人群體的精神圖騰。回到歷史中去考察“德行”,重新發現士人的堅守,看見人們對“德行”的判斷與體認,便可窺見那一時代的精神圖譜之一角。魏晉士人更多的還是對前代士人精神的傳承,其次才是反叛。
在此觀照下,魏晉風度之放浪不羈便由全部成為部分,竹林七賢也從主角變成了一種重要存在。然而,也正因為對傳統德行的堅守仍是主流行為,阮籍長嘯、嵇康鍛鐵才更顯現出獨特的魅力來,他們的灑脫、任誕才更見其勇與真。
(蘇州工業園區蓮花學校)
基金項目:蘇州市教育學會“十四·五”教育科研重點規劃課題“中國古代詩人專題化教學實踐研究”(Sjh035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