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山深處的回眸

作者簡介：陳光，中國鐵路作家協會會員。現供職于北京局集團公司石家莊電力機務段。作品散見于《北京鐵道報》《京鐵政工》《保定晚報》等報刊。多篇作品獲“北京鐵道文學獎”。

一

山子從綠皮火車上下來，不自覺地抬起頭望向大山。這個地方，他十多歲時來過兩次，還保留著清晰的印象，因為火車串起了大山深處的詩和遠方。他知道沿著與鐵軌平行的小路一直往北走就能見到父親，他是來接父親回家的。父親是工務養路工區的班組長，就負責這段線路，他值完今天最后一班崗就算正式退休了。

穿過一條冷寂幽長的隧道，陽光變成疾雨迎接他。山子啞然失笑，山里的天氣果然莫測，退回隧道躲雨不是他的風格，他脫下外套塞進防水背包里，昂首闊步走進雨的世界。

才走出幾十米，一輛黑色轎車從他身旁經過，打著雙閃減速停下，車窗玻璃緩緩落下，有人親切地招呼他上車，他知道是遇到好心人了。

山子坐進車里，向司機連連道謝。那人邊擺手邊問山子去哪兒，山子指指前方說養路工區，那人又重新轉過頭來打量山子，山子也打量對方，這是一個瘦削的中年人，五十歲開外，頭發雖已斑白，眉宇間卻透著英氣。那人看山子的目光有些異樣，“小兄弟貴姓？”他問道。山子知道自己長得像父親，心想這人多半是父親的同事，便笑答：“我姓成，成都的成。”那人一邊笑一邊點頭說：“是了是了。”

車子開動，山子一邊用紙巾擦拭雨水一邊問：“您也是工務段的？是不是認識我父親？他叫成鋼。”

對方一邊開車一邊答道：“是呀，我也在這個工區待過。沒想到成師傅的孩子都這么大了，你們爺倆長得可真像啊。”

“別人都這么說。師傅您貴姓啊？我是該管您叫大哥還是大叔？”山子有些調皮地問。

“我姓謝，你就叫我老謝吧。”

“好吧，老謝。我叫山子，火車司機成山子。”

二

小車駛進工區，雨也變小了，養路工人成鋼正在院子里轉悠，他不是出來迎接兒子的，他是在看天氣。看到山子從車上下來，他一臉詫異，“你咋來了呢？”山子輕描淡寫地說：“我媽讓我來接您，正好我也進山呼吸呼吸新鮮空氣。”

成鋼剛要嘟囔，看到走下車的老謝更是一臉愕然，“你倆怎么會在一起？”

老謝和山子相視一笑，山子話急，搶言道：“還不是因為這場雨，多虧老謝……”

話沒說完就被成鋼厲聲打斷，“這孩子，老謝也是你叫的？這是謝處長，是我們的領導，沒禮貌！”

老謝皺眉上前，拍拍成鋼的肩膀：“老成啊，這里沒有謝處長，也沒有成師傅，只有老成和老謝，好不好？”

成鋼仍是一臉狐疑，“處長一個人開車過來了，是有什么急事嗎？”

“有啊，當然有，也挺急的，我怕我錯過你這最后一班崗啊。”

成鋼有些感動，他緊緊握住老謝的手說：“我，我……”成鋼竟有些哽咽。

老謝也有些傷感，感嘆道：“時間過得真快，轉眼你就要退休了。想當年我離開這里時就是你送的我，你站在大門口不停地向我揮手，那時候你和山子一樣年輕。今天我也要送送你，陪你站好這最后一班崗。”

一旁的山子受到感染，神情不由變得莊重了。

三

這是一個日常只有十幾個人的養路工區。此時，全員到齊，接任的工班長代表大家向即將光榮退休的成鋼致辭敬禮，又目送他們這個巡查小組走出大門，進行日常的巡檢作業。

成鋼走在最前面，不時通過電臺和車站聯系，他指揮工人們分散開來，對線路進行檢查、測量。這是尋常的一天，幾十年如一日的巡檢都如此；這又是不尋常的一天，這是成鋼和這段鐵軌的最后一次親密接觸，從此告別這座山、這群人，還有這段堅硬樸實承載過無數次車輪碾壓仍穩固堅強的鐵軌。

曾經，一位意氣風發的青年懷揣夢想走進大山，經冬歷夏，戰酷暑斗嚴寒，日復一日，年復一年。他的青春、他的風華正茂、他的意氣風發，幾乎全都交付給了這段鐵軌。從少年到白頭，從挺拔到駝背，從人生皎潔到歲月滄桑。人生能有幾個十年？而他的四十載光陰都與這段鐵軌有關，他們已經融為一體，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一起經歷風霜雨雪，一起品嘗汗水雨水，一起分擔苦難與光榮……此刻，他們卻面臨一場分別，灰黑色的鋼軌已被雨水沖洗得發亮，成鋼的眼睛里也隱約閃著淚光。

他想起2008年的那個夏季，山區連續降雨二百多毫米，接連發生多處路堤邊坡溜坍，嚴重影響行車安全。他和工友們一起奮戰了十幾個小時才將路基修好，從線路上下來時一個個都成了泥人。

他想起2012年那個秋天的傍晚，他和工友正在巡檢途中，突遇山體崩塌，巨石從他們眼前滾落，橫亙在線路中央，他們一邊通報上級封鎖線路，一邊連夜防護山體、搶修線路。

他想起2015年的綿綿雨夜，泥石流涌入斜井，掩埋線路近百米，淤泥千余方，全段出動將近二百人緊急搶修。他們餓了就啃一口面包，困了就臥倒在線路旁，輪番上陣，一直清理了二十來個小時才把線路搶通。

他想起2019年的那場暴雪，他們踩著沒過膝蓋的雪上線除冰，深一腳淺一腳，不時地一個趔趄摔一跤。寒風中，他們一次次彎腰作業，頭上冒著熱汗，而手卻凍得又紅又腫。

…………

他記不清自己在這條線路上灑下過多少汗水，卻能記清鋼軌與鋼軌之間的縫隙和誤差。他記不清自己穿壞過多少雙膠鞋，卻記得住每一根枕木更換的時間。往事歷歷在目，它們已經被時間的車輪嵌入他生命的年輪，每一道都清晰可辨，與鐵軌朝夕相處的日子也被歲月打磨得锃明瓦亮，在腦海深處熠熠生輝。

四

這群可愛的鐵路工人，他們忙碌又專注，熟練又認真，他們時而俯身檢查測量，時而揮動錘子敲敲打打。他們走走停停，停停走走，黃馬甲在一片深濃的蒼翠之中散發著微光，這光點亮了鐵軌，鐵軌向兩個方向延伸，于是這光便輻射進連綿的大山深處。火車信心十足，在不遠處整裝待發，大山慈眉善目，因為它并不孤獨。

老謝和山子也穿著防護服，他倆走在線路外端，置身在這幅山水長卷里，腳下是堅實的路基，抬頭是起伏的群山，他們都有些動容。尤其是山子，這一刻，同樣是鐵路人的他，更加意識到了鐵路人的使命和光榮。

老謝拍了拍身邊的年輕人，想說什么又哽住了。短暫的沉默之后，他指了指不遠處那個幽深的隧道，給山子講起了一段往事——

那是三十年前的一次例行巡檢，老謝，不，那時候人們都叫他小謝，他來到這個養路工區鍛煉，和成鋼一組。在一次巡檢作業中，小謝擦拭頭上的汗水時不小心把眼鏡碰掉，鏡片摔壞了，高度近視的他，眼前變得一片模糊。后來，他們進入光線昏暗的隧道，小謝一個趔趄差點摔倒，一只腳擠進了鐵軌與路基的縫隙里。正在這時，電臺里傳來列車即將通過的通報，小謝的腳卻怎么也拔不出來，他有些慌亂，額頭直冒冷汗。成鋼蹲下身去，在頭燈的照明下費力解開鞋帶，然后緊握住小謝的腳踝斜向用力猛的一拽，這次成功了。成鋼拖著一瘸一拐的小謝進入涵洞，不一會兒火車呼嘯著從他們身邊閃過，巨大的轟鳴聲掩蓋了小謝的抽泣。

這是老謝的成長史，他很少對別人提及，他與成鋼的深厚情誼不是幾句話就能形容的。他也無法回報什么，只是把這裝進心里，在工作中加倍認真，每當遇到壓力和困難的時候，他總喜歡走進大山，面對這座大山和這條線路的守護者們，他總能汲取積極向上的能量。

老謝講完，山子的眼眶已經被淚水打濕，他覺得自己在這片刻之間蛻變了，身體里少了浮躁之氣，腳步變得沉穩有力。

傍晚時分，工人們收工了，雨后的天空已隱約有星光閃現，幾只飛鳥從頭頂掠過，叫聲清脆，一列火車隆隆駛來，又隆隆駛去，山谷重又變得寧靜安詳。成鋼走在隊伍的末尾，沒有人打擾他這獨處的時刻，老謝和山子每次回頭看他的時候，成鋼也在頻頻回眸望向那無邊的鐵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