舊年之新

作者簡介：雁城雪，本名鄒賢中，中國作家協會會員。作品散見于《中國鐵路文藝》《人民文學》《青年文學》《飛天》《草原》等報刊。著有散文集《鄉村圖景》、長篇小說《限期破案》《劍雨殘陽》。

傘上藝術

湘南多雨，傘是家中常備之物。于是，修傘師傅應運而生。

每個村莊幾乎都有一個固定的修傘日子，我的村莊是逢雙月的農歷十五。那天，會看到一個穿著灰色衣服的修傘師傅挑著竹編籮筐挑子走進村莊。在村口，他往往高喝一聲：“修傘了，有需要修傘的人家可以把傘拿出來修嘍！”聽到吆喝聲，總會有一個人先招呼他：“師傅，到家里來。”誰先打招呼，師傅就去誰家。去了之后，師傅就不走了，其他人就把破損的雨傘送到這戶人家里來。如果需要修理的雨傘太多，到了夜間還沒修理完，他就住在這戶人家里。主人家里無論有多少把雨傘需要修補，他都不收錢。他說：“已經在你家里吃住，還要占用地方，哪能再收錢呢？這是行規。”

師傅進門后，主人搬來板凳，又給師傅騰一塊寬敞明亮的地方等待他開工。一村的男女老少涌到主人家里。女人和孩子大多是來看熱鬧的；男人們除了看熱鬧，更多的是偷師學藝。任何技藝都是有師傅的，修傘這個行業也不例外。

修傘師傅很多，技術最好的卻是楊師傅。

多年前，楊師傅走進了我的村莊。那天，他吃過早飯，凈手完畢，開始修傘。第一把傘是一個小媳婦帶來的粉紅色雨傘，一根傘桅壞了，一旦撐開雨傘，那一片天空就像塌了方。楊師傅對著雨傘端詳了一會兒，又拿著雨傘在手里旋轉三圈，卻遲遲沒有下手。鄉人們嘴上不說，心中卻是犯起了嘀咕：“難道是師傅技藝不精，沒有把握嗎？”

師傅的挑子里，有老虎鉗、尖嘴鉗、鐵錘、剪刀、鋼銼、螺絲刀、成卷的鐵絲、各種型號的傘桅、傘骨架、傘紙、桐油、裝有針頭線腦的小鐵盒。這是師傅做傘、修傘的工具行頭，它們靜靜地躺著，等待師傅展現它們的風采。楊師傅看了一眼小媳婦，對她說：“五毛錢。”小媳婦說：“修吧。”楊師傅就是這樣，看完傘，先報價，對方能接受就修，不合適就算了。小媳婦心中有數，再買一把傘需要幾塊錢，換傘桅工作量大，才收五毛錢，很實惠的。

楊師傅端詳完畢，雙手瞬間就活絡了。他從挑子里取來一把小剪刀，像小雞啄米一樣精準，把傘面與損壞的傘桅每一個連接處的線頭拆掉，粉色的線頭紛紛落地，像拂落了幾朵粉紅的桃花。師傅雙手不停，他開始第二道工序，取來一把尖嘴鉗，準確地伸到傘頂處，將固定傘桅的一圈鐵絲拆了下來。他雙手嫻熟，功力老到，之前還在內心取笑師傅的鄉人們也收起了輕視之心，認真地看師傅修傘。楊師傅并不休息，他開始第三道工序，取下損壞的傘桅，從挑子里找出一根一模一樣的傘桅裝上。只見他手穩且靈活，在傘中來回穿梭，很快就用鐵絲在傘頂把所有的傘桅固定在圓圈里，最后才重新整理傘面，將傘面與傘桅用線條固定，還給傘的活動關節處抹上油，防止生銹。挑線、取絲、卸桅、裝桅、固定、走線、上油……每個步驟楊師傅都認真細致、一絲不茍。一把粉色的雨傘，一個坐著的修傘師傅，幾樣簡單的工具，組成了一幅富有詩意的畫卷。

工作完成后，小媳婦將雨傘收起、打開、再收起，一點凝滯感都沒有。鄉人們對楊師傅的手藝嘖嘖稱贊：“像新傘一樣，結實。”這無疑是對楊師傅技藝的由衷贊賞。小媳婦喜笑顏開，連忙給楊師傅遞上一張五角錢的紙幣，楊師傅收下后開始修補第二把傘。

若是碰到少女們來修傘，楊師傅還會給傘來點藝術加工。第二把傘就是一位少女的，修理完畢，楊師傅對主人說：“拿一支毛筆和墨水來。”主人不解，以為是修傘需要。又想，修傘哪里需要這些？不過還是帶著疑惑去取了。筆墨到了，只見楊師傅撐開傘，在傘的里面即興涂幾筆花鳥，抹幾筆山水，一把漂亮的花傘即現眼前。圍觀的眾人沒想到楊師傅還有這一手，隨便幾筆就是一幅神韻生動的山水。

見楊師傅露了這一手，鄉人們紛紛要求楊師傅也給自己的雨傘來點藝術加工。楊師傅也不推辭，他根據眾人的年齡和喜好，畫的或是《西游記》中的妖魔鬼怪，或是青松翠竹，不一而足。拿到雨傘的人贊不絕口：“這把傘以后就算壞到無法修復，我也要留著。我們村的修傘業務，全部給楊師傅做吧。”

楊師傅不但手藝極好，也愛惜雨傘，每修好一把傘，不用主人提出，便主動給傘的活動關節處抹上油，然后還整齊地將傘面理順，扎好，遞給傘的主人。楊師傅說：“無論從事哪種職業，再平凡，也要尊重它。”

樸實的一句話卻透著哲理，眾人肅然起敬。

那天，楊師傅忙個不停，除了吃飯，就一直在修傘，吃完晚飯都還沒收工。正是月中，月亮升起來了，淡淡的月華透過樹枝的縫隙，在院子里留下點點光斑。因鄉下沒電，主人就勸楊師傅明天再修剩下的傘。楊師傅卻不。他說：“明天得趕往另一個村莊，早就約好了的。”他就在這月華和主人點的煤油燈下忙個不停，將修傘的手藝演繹成了一段供人欣賞的藝術。煤油燈的光將楊師傅的影子映得忽明忽暗，他的身上好像鍍上了一層光暈。

楊師傅的手藝得到了村人的一致認可。后來每逢雙月的月中，他都會來我們村為眾人修傘，成了我們最認可的修傘師傅。走村串鄉的修傘師傅甚多，楊師傅卻是生意最好的。我想，除了他嫻熟的技藝、懂得畫畫的技能，更多的是他對職業的敬重感染了我們。

一個雨季，我的雨傘壞了。那一刻，我又想起了楊師傅……

見證時間的游走

我出生的20世紀90年代，作為“三轉一響”之一的手表是那個年代時髦的生活用品，母親就有這么一塊手表。時常見她抬起手腕看時間，說“該做飯了”“該喂豬了”“該睡覺了”。有時，母親會說：“表走得有點慢了，需要上發條。”說著，用右手的拇指與食指擰住手表一側的圓形旋鈕，旋轉幾圈。

手表似乎有著神奇的魔力，主宰著我們的生活作息。

這日，母親的手表壞了，正逢趕集，于是前去集上修理。那是一個寒冷的冬天，在狹小的店面里，店門口擺著一張小桌子，桌子上面堆滿各種工具和零件，一個年約五十的師傅正忙碌著。寒風刺骨，唯有桌子下面那盆炭火能帶來些許的溫暖。母親從手腕上取下手表，跟師傅打招呼：“徐師傅，我這手表不走了，麻煩您幫忙看看。”

徐師傅放下手頭的活計，一邊接過手表研究，一邊跟母親拉家常：“忙嗎？如果忙，你們可以先去購物，回頭再來取手表。”母親道：“不急呢，反正今天也不用買什么東西。”徐師傅指了指店內的一條凳子：“坐吧。”說完，他便不再說話。母親坐在凳子上等待，我好奇地看徐師傅修表。只見他戴著單筒放大鏡，低頭安靜地擺弄著眼前的手表。一塊小小的手表，其實非常精密，內部的零件有上百件之多，如果不熟悉每一個部件的性能，就不能準確地判斷問題出在哪里，長年累月的經驗積累才能練就一雙慧眼和一雙妙手。他有時擺出沉思的神色，想必是讓思緒在出了故障的齒輪和零件中游走和冥想，像是在修補漸漸逝去的光陰，擦拭著歲月的滄桑。

我放眼打量著徐師傅的修理店，一間不足10平方米的房子里，擺放著各種零件。一張小小的工作桌上，擺放著放大鏡、酒精燈、鑷子等工具。酒精燈下，徐師傅戴著放大鏡，右手拿著一把鑷子小心翼翼地拆卸手表，不時輕輕地放在耳邊，認真傾聽機械發出的美妙脈動。這聚精會神的樣子，想必是手藝人的常態。心細如發，心靜如水，也是對匠人提出的要求。在徐師傅那雙巧手的輔助下，工具發揮出神奇的魔力，是它們讓手表凝固的時間繼續行走。小店凝固了徐師傅的人生畫卷，共同見證了時間的游走。當母親的手表又在時光中嘀嗒作響，損壞的手表重新煥發了生機。

多年后，我回到湘南農村，途經街上時突然想起了徐師傅的修理店，便鬼使神差地轉到那里去看。修理店早已消失在歲月之中，就是小店的招牌也不見蹤影。那個昔日的小店，改換門庭成了一個小小的中藥鋪。我問伙計：“請問那個修手表的師傅去哪里了？”

伙計一愣，說：“這里沒有修手表的師傅。”

倒是旁邊一個年齡較大的人對我說：“你說的是徐師傅吧。他呀，早就不修手表了，現在賦閑在家。他家就在往前走五十米的地方。”

寒來暑往，四季流轉，雖然徐師傅的修理店已經不在了，但他身上的工匠精神還在家鄉口口相傳。

愛在修理店里閃光

鎮上有三個單車修理店，若論技術最好的當屬王師傅。20世紀90年代，單車是農村的主要代步工具，再加上農村是黃泥路，車子損壞尤為頻繁，王師傅根本忙不過來。

一日放學后，我從學校取出單車，卻發現沒氣了。我心中略感不快，不過還得推著車子去打氣。打氣，多是不要錢的。我來到王師傅的修理店。那時，還沒有現在的充氣機，給單車充氣全靠打氣筒，因為免費，所以都是跟師傅打個招呼，說句客氣話，然后自取打氣筒打氣。跟王師傅打好招呼后，他當時正沒事，于是在一旁看著我打氣。憑感覺，打氣比往常多了一點點時間。我取下打氣筒，道謝后正要走，王師傅說：“你等一下。”

我疑惑地看著他，難道打氣也開始收費了？他見我露出狐疑的神色，說道：“我感覺你這車胎被扎到了，最好是補一下胎，否則走不上兩里路就又沒氣了。”

我心中暗想：“他是想掙錢嗎？”

沒想到他卻說：“不信你再摸摸車胎，看看氣是不是少了一些。我不收你的費用，免費給你修。”

看他成竹在胸的樣子，我止住了步子，支好車子，用手按壓輪胎，感覺氣確實少了一些。王師傅嫻熟地將單車倒扣在地上，擰開螺帽，取下氣芯，又用兩把一字螺絲刀插入外胎與鋼圈的縫隙處，一字螺絲刀相互交替，三兩下就把內胎取了出來。王師傅為內胎充好氣，用耳朵聽聲，指著一處對我說：“就是這里了。”他把水抹到內胎上，胎面冒出細微的氣泡來，果不其然是內胎破損了。放氣、刷胎、剪取廢棄的內胎做補丁、上油、黏合，漏氣的車胎很快補好了。見他開始裝胎，我忙說：“不再試試是否還漏氣嗎？”王師傅淡淡一笑，“用不上的，修車多年，這點水準還是有的。”見我不放心，他還是給車胎充了氣，又將車胎放入水中檢測一遍，果然，半個氣泡也沒有冒出來。裝胎完畢，王師傅把散落一地的零件拼接起來，接著邊轉動輪胎，邊調試車體平衡，整個過程行云流水。

后輪還在旋轉，車胎并不是完全走直線，而是像一條麻花在扭動。王師傅凝視片刻，說：“車圈變形了，需要調整。”

自行車車圈變形本是常事，但這是一個辛苦且復雜的活兒，應該收費不低。他見我面露難色，說道：“免費幫你調調。”王師傅在靠近車圈的外徑處固定一支粉筆，然后轉動鋼圈，檢查鋼圈的徑向偏擺。隨后他拿出簡易調圈扳手，或左或右地擰動，消除軸向偏擺，直至軸向偏擺符合要求，最終讓鋼圈旋轉形成一線。

時間不經意地流轉，現在的我早已經長大。有時回到家鄉，依然能看見王師傅的修理店，他老了很多，卻依然忙碌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