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曠秋氣清

作者簡介：徐玉向，安徽省作家協會會員，中國散文學會會員，第八屆安徽青年作家班研修班學員。作品散見于《中國鐵路文藝》《天涯》《石油文學》《陽光》《海外文摘》《散文選刊》《散文百家》《延河》《小說月刊》《短篇小說》等報刊。

一

棉桃似一群淘氣的孩子，偷偷從天上扯了一小塊潔白的云朵藏在懷中。無奈的是，一條狹窄縫隙閃出的一抹白，讓蒼黃的外殼包裹不住。

一夜秋風，北塘底下的棉花敞開了心扉。白天，太陽熱情如故，棉花地里一片繁華。褪色的枝條橫七豎八地盤在主莖上，寬闊厚實的葉子努力留住每一寸陽光。

棉桃的縫隙會越來越大。再過幾天，堅硬的外殼被撐裂成幾瓣，白云縮成一小團，使勁往外鉆，性子急的已鉆出大半個身子，性子慢的也伸出了腦袋。遠遠望去，那些半遮半露的棉花就像夜空中的星星，在廣闊的棉花地中眨著眼睛。

待家人通知我們去拾棉花時，北塘底下已白花花的一大片了。深綠的葉子已變得枯黃，無精打采地耷拉著腦袋。有些棉花的葉子已被秋風收走，只剩下光禿禿的褪色枝莖。棉桃的殼也徹底向天仰開，把棉花供在頭頂。只有潔白的棉花在枝頭盡情綻放。

一手提著敞口的籃子，擠進棉花叢中，仿佛置身天邊的白云之上。在密不透風的棉花地走動，是件很耗體力的事兒。腿上、腰間被堅硬的枝條戳出的痛，又時時提醒著自己，這是大地饋贈給人間抵御寒冷的禮物。如果沒有棉花，冬天的寒風，以及冰雪對人們身體的傷害，會比棉枝戳出的痛嚴重得多。

每年冬天來臨之前，家人早早就用棉花縫制好棉衣棉褲。即使這樣，裸露在寒冷之下的手指頭也會被凍成小蘿卜，耳垂也會結疤。每晚入睡前回暖時的癢，深入骨髓。

瞅準一棵棉花，張開五指一撕，觸手之處仿佛抓住一把輕柔的羊毛?；厥忠粠?，再伸手向下一個目標。連續兩三把，手掌滿了，往籃子里一扔，騰出手繼續工作。

常常，整籃的棉花裝進袋子，也只一小團，曬在院子的涼床上，也不過一小片。于是，我想，一件棉衣需要拾多少棉花才夠數，要是我有棉桃的本領，直接扯一大把白云填進棉衣豈不更省事。

二

當狗尾巴草漸漸褪去青色，露珠變得晶瑩剔透，也到了吃黑端端的季節。

龍葵，在我們家鄉叫黑端端，一切皆緣于它的果實是紫黑色的。盛夏，在路邊，在田頭，甚至在西瓜地里，一種莖葉似辣椒的植物開出白色的小花。這種花，有些像西紅柿的花，幾片潔白的細碎花瓣，圍擁著一個雨傘狀的黃色花蕊。老人們在回家時，會掐一把黑端端鮮嫩的葉尖回去打湯做菜。

不久，一串串似小黃豆粒大小的果實，在綠葉掩映下慢慢露出青澀的容顏。這種青澀，有些像西紅柿剛長出時的顏色。每一串果實，少的僅兩三枚，多的不過五六枚。每一枚青端端，都極其敦實又不失圓活。

在狗尾巴草、馬唐草、拉拉藤之中，青端端們顯得毫不起眼。偶爾有放牛的老漢，遇到了也會把牛鼻子上的繩子硬扯上兩把，直到牛舌頭偏過這些小東西。我們這些小孩子更是耐著性子，任由這青澀慢慢變老。

青端端變成黑端端的那一天，這些小東西仿佛一夜間變得莊嚴起來。飽滿圓潤的身形，隱隱罩著一層精亮的光芒。深紫色的外衣，平添些許神秘與肅穆。小巧的身形，又多了些許空靈。

我們一群小孩子閉上眼都知道黑端端的所在。找到一株，就會發現一片。好像黑端端也怕孤單，一定要幾株挨得很近。對我們來說，省了許多跑腿的功夫，齊齊伸出小手。一枚一枚地摘太費事，一手下去就是一小把。帶著葉子，連著根蒂，湊在嘴邊，輕輕吹一把。

丟一枚黑端端進嘴里，酸到肝，甜到脾。閉了眼，深深回味一下，不枉守了整整一個夏天。掌心剩下的幾枚黑端端剛塞到嘴里，空出來的小手再伸向下一個目標。若手伸得慢，眼前的美食就會被伙伴搶走。一叢黑端端摘完，我們呼啦一下散去，只剩下凌亂略顯空寂的黑端端枝葉，在風中不甘地擺動。

三

在鄉下生活時，覺得構樹不受大人待見。

春天，構樹枝剛冒出一串穗狀淺綠色花，要不了幾天，就會被人摘了做菜。沒有長花的構樹，只剩下渾身刺須的毛球在春風中凌亂。這些毛球，偶爾被我們摘了，當成伙伴間投擲戲弄的玩物。

秋風起，莊稼成熟，構樹上的綠毛球變成了耀眼的紅燈籠，星星點點閃在葉叢中，絲毫不遜于柿子、石榴。這些鮮紅欲滴的紅燈籠，在寬大青翠的構樹葉的襯托下，顯得更加晶瑩剔透，超凡脫俗?？傆叙捵斓暮⒆映萌瞬蛔⒁馇那恼聨琢＃毤毾戳巳娇谥?。滋味雖不似桃李，在物質生活相對貧乏的年代，亦可小小滿足一下口腹之欲。

秋風越來越緊，這些鮮艷的紅燈籠大多避免不了掉落的命運。一時，滿地猩紅，踩在腳底又黏滑之極，少不得被大人們嫌棄一番。

構樹生不擇地。村子里，房前屋后絕對不會給它留下一席之地。大樹下，小徑邊，扎下根就拼命生長。它們大多長成了灌木，枝丫橫七豎八，葉片見縫插針，一切皆緣于無人打理。這些，絕不會在椿樹、楊樹身上出現。

似乎，深謀生存之道的構樹，并不在意人們的看法。從一棵細細小小若有若無的一抹淺綠，悄悄地一天一個樣地演繹生命的樂章。太陽不順心，把毒辣的陽光潑向萬物，它們就收卷起身子。暴風雨來臨，它們就手拉著手，肩并著肩。扎下一截根，就能長成一大片。不僅村莊的角落，田野間，山梁下，也處處是它們的身影。

秋冬，構樹留置在地面的枝條，或被人砍下來做柴火，或被風吹成枯枝。只要根須在，來年一陣春風，一場春雨，又開啟它們新一年的造化。似乎，那些鮮紅欲滴的紅燈籠，從沒有缺席過我所經歷的任何一個秋天。

四

感覺，在鄉下秋天的整個記憶中，只有麻雀棺材最瘆人。單單是麻雀棺材中的“棺材”兩字，在鄉下就是恐怖和神秘的代言。

其實，麻雀棺材是一種野生植物，也叫羊角、刺猬瓜等。它跟麻雀有什么關系嗎？它長得像棺材嗎？事實上，它跟麻雀并沒有太大的關系。這種植物的外表像瓜類，而且外部的顏色會隨著成熟的程度而變化，當外皮顏色從青綠變成青黃時，麻雀棺材也就成熟了。

成熟的麻雀棺材一頭尖，一頭橢圓形。橢圓形的是頭部，尖細一端則是尾巴了。秋風陣陣，麻雀棺材開了口，里面的白色絨毛變得松軟起來。再過幾天，這些白色絨毛成了絮狀，如蒲公英的冠一般，載著它的后代隨風飄散開去。

沒有成熟的麻雀棺材，表皮布滿小疙瘩。剝開癩蛤蟆一般的皮，就是白色的瓤，絲絲縷縷地緊緊包裹在一處。從蔓上掰斷之后，會滴出乳白色的汁。被折斷的葉子上也會冒出這種汁。這些汁有些黏糊糊的，還有些怪氣味。若是被大一點小孩看到了，他們會拿“它的汁有毒”來嚇唬比自己小一點的孩子。我們從來不敢把汁弄到衣服上，即使是弄到手上也要在塘邊搓洗幾遍。

當年，麻雀棺材對于鄉下孩子而言，除了拿來嚇人，別無用處。連著蔓掛在脖子上，在路上晃蕩幾下，顯得膽大。若朝人群中一丟，定會引起一陣驚叫。

最近偶爾翻書，上面竟然說麻雀棺材是一味很寶貴的藥材，可以治療很多病，可以做涼拌菜，甚至乳白色的汁也可以治病呢。

五

“碰到”這個詞在我們家鄉話中有邂逅的意思，意味著沒有打過招呼，偶然遇見。河灘壩頭，狗尾巴草、車前草隨處可見，黃豆地里菟絲子是?？停鞴系刂卸嘁扒{菜。在這些地方，碰到馬泡是要靠運氣的。

馬泡的行蹤一般比較低調，掩在草叢豆秧間，或混跡西瓜地中。它的葉子相對寬大，介于黃瓜葉和葫蘆葉之間，約一個巴掌大小，背面附著一層毛茸茸的須。七八月間，一根馬泡蔓悄悄地伸展開來，開出數朵小小的黃花。不久，一串串滴溜溜圓，皮上印著斑紋的馬泡，從綠豆粒般模樣一直瘋長到鵪鶉蛋大小才停下來。

也有幸運的馬泡，長到玉米地、高粱地，攀著玉米或高粱的植株一路向上竄。除非長在玉米地的深處，一般都會被人連根薅掉。即使攀住高枝，也會異常辛苦。開著花時，在風中逍遙快活，果實長大時就會吊在半空，時刻有被風吹落殞命的危機。

未成熟的青色馬泡，似初入草莽江湖的后起之秀，充滿青澀之氣。我們在這個時候一般很少去吃，甚至摘的興趣都沒有。青色的包泡，味如黃連，既苦且澀。

只有入秋后，莊稼葉子黃了大半，野草微微泛黃時，馬泡的顏色也會呈現出秋的顏色。這時的馬泡周身褪去青色，斑紋也消失，微微泛著黃，捧到掌心也可以聞著香。這種香，有些像香瓜的氣息。一層薄薄的瓜皮，裹著乳白色的瓤，瓤里主要是汁和籽。嚼到嘴里，透著一股來自荒野的香甜。

無意間碰到馬泡，它的葉子大多枯萎，只剩下青色莖蔓，連著一串光溜溜或黃或青的果實。黃色成熟的馬泡立刻會被揪掉，在衣服上擦兩下塞到嘴中。

青色的馬泡大多成了玩具。先被摘了裝入衣兜，在空閑時被用作多種消遣。揉馬泡比的是耐心。先是放在掌心揉搓，感覺它的彈性，用力要均勻，不能破了皮，皮一破就是一手的汁水，弄到衣服上也不好清洗。

玩夠了，就用力一捏。一股細細的汁就會噴出來，可以作為戲弄伙伴的“武器”。

將馬泡放在彈弓中，對著樹干就是一發遠程襲擊。

樹干若被打中了，“啪”的一聲脆響，馬泡炸得四分五裂，馬泡籽四散飛去，來年就會有一片馬泡冒出頭，樹干上只留下一個帶著汁水的淺淺印痕。用不多時，秋風就會把這印痕抹去，樹干還是樹干，曠野中，只回蕩著一群孩子歡快的笑聲。

六

瓜庵被拆除之后，地里剩下的瓜就成了拉秧瓜。

最后一批能賣錢的西瓜被運走，家里人把拆瓜庵的事提上議程。有時，等不到瓜庵被拆，就沒人去看了。地里，只剩下拉秧瓜，誰會再浪費精力去看呢。尤其是夜間。白天，誰得閑誰就去守一會兒。

這時，地里的西瓜并不因為瓜庵的拆除停止生長。秋天的信號已來臨，就連太陽的熱情也日益減退。可口的香瓜早被人摘完了，瓜秧只剩下稀稀拉拉的莖，以及幾片耷拉著腦袋的黃葉子。

西瓜地的情況稍顯復雜一些，放眼仍一片蔥綠。個子稍大一些的西瓜，除了路人偶爾摘走幾個，大多數裸露在稍顯頹唐的瓜秧之間。這時，它們仿佛一夜之間成了家中的頂梁柱，成了拉秧瓜中的主力軍。盡管這樣，這些瓜有的仍未完全成熟。

剛結出不久的小瓜蛋子，猶如童心未泯的孩子，稍顯羞澀地藏在瓜秧之下。它們，從不擔心天氣的變化，也無須查看瓜秧心情的好壞。活力減退的螞蚱，漸漸遠去的蟬鳴，瓜莖上豐沛的汁水，才會讓它們在夢里笑出聲來。那一車又一車被運走的西瓜，只是大人們口口相傳的故事罷了。

終于，家里人拉著架子車，握著鋒利的鐮刀，牽著牛，瓜地拉秧開始了。鐮刀勾起西瓜秧，不管上面有沒有瓜，也不管它莖蔓橫生，統統一刀斬斷根，或連根薅起。大多數半大個子的西瓜被裝進蛇皮袋子，偶爾有一些深藏在層層瓜葉下的大西瓜，也被送到架子車上。至于那些不到拳頭大小的瓜蛋子，則被牛連吃帶嚼地解決掉。

被運回家的拉秧瓜，少部分送親戚，大部分放在屋子的角落。袋子越來越淺，瓜越來越少。每一個拉秧瓜被切開，就意味著夏季越走越遠。

最后一個拉秧瓜，怕是要用上一個秋冬，再加上一個春天去回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