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小說二題

保安王二喜

我們保安隊的王二喜真有點“二”，一大早，就把那個學生模樣的孩子訓得淚眼汪汪。

昨晚將近十點，王二喜才回到保安宿舍，他將雙肩包往床尾一扔，半截身子像樹樁一樣倒在床上。瞇了才一會兒，忽見他爬起來摸出手機開始編發短信。頃刻，手機嘀了一聲，是保安隊長回了一條語音，要他今晚先休息明早起來值游動班。王二喜一聽，疲憊的臉上露出一份淡淡的欣喜。王二喜是一個新保安，年齡不大，身上還帶有一股孩子氣，他喜歡穿著制服站在小區門口對進出的業主行舉手禮，也喜歡騎著電驢子在小區內巡查，可就是不喜歡值這個難熬的夜班。早晨起床后，他急匆匆抹了一把臉，騎上電驢子就開始到小區內巡查，剛走不多遠，又碰到那個學生娃騎車從西門過來，到達六號樓下，半個屁股落座板，一只腳尖撐地面，沖著樓上高喊爺爺。王二喜見過他好多回，每次都踩這個點兒，穿同款校服，背碩大的書包。當三樓陽臺出現一個身影，學生娃朝樓上揮揮手就調頭離去。

這學生娃是王二喜當保安后記住的第一人。那天清晨，小區十分靜謐。王二喜去西門接班，路過六號樓，忽聽有人喊叫，側身一看，是一個穿校服的孩子。肯定是東西落在家里，自己懶得爬樓吧。王二喜心里這么想，瞅了一眼就去接班了。然而接下來好幾次，他都遇見這孩子一大早站在樓下呼喚爺爺。王二喜心里就感到奇怪了：這孩子怎么老是丟三落四？不是有手機嗎，打個電話或發個微信不就行了，干嗎大呼小叫？出于職責，王二喜就轉身去提醒孩子不要喧嚷，可不等他走近，學生娃就調頭回來了。王二喜有些疑惑，舉頭一望，發現三樓陽臺站著一個老人，正憑倚欄桿朝樓下揮手。王二喜轉頭掃了小孩一眼，只見他十三四歲的樣子，一臉稚嫩，一件肥大的校服穿在身上，顯得很單薄。王二喜原本想著教育一下小孩的，不想當目光掠過他胸前幾個字，內心就不淡定了，這可是全省最好的學校喲。望著遠去的背影，王二喜對他就有點兒刮目相看了。

當然這也是有原因的。兩個月前，王二喜也穿著一身校服，只不過不是這里，而是一所偏遠的山區中學。本來，這學期家里讓他讀高三，希望他能考一個大學，為家里爭點兒光的，可報名的前一天，王二喜沒去學校，而是進城找當保安的叔叔去了。王二喜家有四口人，只有父親一個勞動力，他母親長期生病，妹妹又考取了高中，如果兄妹兩人同時讀書，家里的日子勢必更加艱難。王二喜覺得妹妹比自己有天賦，與其讓家里舉債供上學，不如自己做出“犧牲”，于是他就通過叔叔介紹在一個小區當上了保安。不知是內心懷念學生時代，還是出于對聰明孩子的佩服，王二喜再見到他，就帶著贊許和欣賞的目光多看幾眼。可隨著遇見次數越來越多，特別是無意中觀察的一些事情，他原來的看法就慢慢有了一些改變：比如，他發現這孩子不住本小區，來看望老人時很少上樓；節假日來小區的次數不多，等等。這到底是一個什么家庭背景、什么親情關系啊？每次望著他遠去的背影，王二喜就皺起眉頭思考一陣，可琢磨來琢磨去始終沒理出頭緒，時間一長，他也就淡化了。

王二喜昨晚是從鄉下回來的。一周前，他接到家里的電話，說外婆去世了，讓他回去送最后一程。王二喜已經好多年沒有見外婆了，聽到消息，他鼻子一酸，淚水就滾落下來。年幼時，外婆家是令他魂牽夢縈的地方，尤其是那個青花瓷壇，就像魔術師手中神奇的帽子，只要他一去，外婆就能從里面摸出許多令他意想不到的零食來。所以每當嘴饞貪吃了，他就纏著母親去外婆家。后來長大了，隨著讀小學，上中學，后來又住校，他再也沒有去過外婆家。

奔喪途中，王二喜心里很難過。半年前的一天，母親從外婆家回來，說外婆天天念叨他，要他去看看外婆。王二喜當時正上高二，每天有聽不完的課和做不完的作業，實在沒有空閑。恰巧那個周末放學早，母親一說，他就騎電動車過去了。可沒想到剛到外婆家附近的山腳下，電動車亮起了紅燈，已經爬不上那蜿蜒的山道，不得已，他只好原路返回。想到外婆家近在咫尺，自己也沒有上去看一眼，王二喜心里特別懊悔。

王二喜有一個舅兩個姨，大家都散居在山腳下不同村子，雖然彼此間有一定路程，但往來走動還是比較頻繁。想到外婆臨終前除自己不在外，身邊還有舅舅舅娘大姨小姨等一眾親人，她老人家是不會有更多遺憾的。然而到了外婆家才得知，外婆去世還是鄰居先發現的。當時，年近六十歲的大舅在城里打工，舅娘在山腳下表哥家里照料兩個留守兒童，大姨小姨也都各自忙碌著，外婆一直獨守在半山腰的老房子里。那天，對面的村民見外婆家大門緊閉，以為她下了山，可第二天仍不見開門也無炊煙，便過來打探，結果發現老人早已過世。沒想到外婆兒女成群，臨終時身邊竟然沒有一個親人，王二喜心里感到特別悲涼。

記憶中，外婆的氣色一向很好，平時總是笑瞇瞇的，說話清脆又好聽，可床榻上的外婆兩腮干癟，眼窩深陷，早已沒有原來的樣子。望著外婆的遺容，王二喜的眼淚吧嗒吧嗒往下掉。料理完后事，王二喜發覺自己一夜長大，突然明白了許多事理。他痛恨自己年少無知，少不更事，自己都沒法原諒自己！他陷入了深深的悔恨之中，正當自己處于悲痛與苦悶難以自拔的時候，恰巧見到那個學生娃又站在樓下叫爺爺，他的內心就像被馬蜂蜇了一下似的，痛苦難耐：自己當初不就是跟他一樣不聽話不懂事，留下了終身遺憾嗎？作為小區保安，作為一個小哥哥，絕不能讓他重蹈自己的覆轍！于是，他忍不住跑上前將小孩狠狠地訓了一通。

見孩子紅著眼圈，低頭無語，騎車遠去，王二喜覺得自己作為一個大人，今天做了一件最問心無愧的事，心里特別舒坦。抬頭一看，他發現老人還站在陽臺上活動，于是爬上三樓。

門開了，是一位滿頭銀發的大爺，從客廳散發的淡淡墨香和條桌上擺放的書法作品，可以看出老人是書法愛好者。見是小區保安，老人十分客氣，又倒茶又敬煙，搞得王二喜很不自在。見老人笑吟吟地注視著自己，王二喜不由得有點兒慌亂，一時不知怎么開口，突然，他一把抓住老人說：我請求您原諒，剛才我批評了您的小孫子。一句話說得老人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見老人一臉糊涂，王二喜就把事情原委細說了一遍。沒想到老人聽了呵呵一笑說，你誤會了，那不是我孫子，是以前的鄰居，他住另一個小區。他爺爺跟我是好友，知道我年紀大了，子女又在國外，就特地吩咐孫子每天上學前到樓下親口叫我一聲。

從老人家里出來，王二喜既驚喜又感動，同時還有些愧疚，他錯怪了那個學生娃。下樓梯時，他一邊走一邊想，下次見到那孩子，一定先給他賠禮道歉，然后告訴他：只要自己在小區當一天保安，就和他一起盡一份照管老人的責任！

木匠“許棺材”

我們高陵村是個出人才的地方，老話說的“九佬十八匠”，一個不缺。比如，這個“許棺材”就是有名的木匠。

“許棺材”原名徐光才，家住二十里灣的徐家塘，初中畢業那年經人介紹，到我們村跟許木匠當學徒，一晃過了四年。出師那天，許木匠梳著大背頭，坐在太師椅上笑盈盈地望著徒弟。徐光才磕了謝師頭，正要離去，許木匠突然眼圈一紅，聲音變得嘶啞起來：“光才呀，你在這里當牛做馬幾年，也學了一身本事，今天要出師了，為師很不舍！這樣吧，你要是喜歡我們家靜芳，就不必回徐家塘了！”徐光才一聽，望著師傅半晌沒回過神來。

對于入贅許家，徐光才從來沒想過。一來，這是家住本村的同門師兄肖權友的夢想，自己不敢奢望；二來，自己生性懦弱，擔心在外鄉吃不開；三來，家里只有兩兄弟，猜度父母不會同意。沒想到當他把師傅的話委婉帶到家，父親沉默半晌，最后撫摸著他的頭道：“兒啊，一日為師，終身為父！作為徒弟，你本身就有贍養義務，更何況人家把獨生女許配給你，你有啥不情愿？”徐光才聽罷，給父母磕了三個響頭，轉身告別徐家塘回到了許家，并按當地風俗給自己改了姓。

早年，農村有三類木匠：一類是打桌椅床柜之類的，稱為方木匠；再一類是箍飯蒸水桶之類的，稱為圓木匠；還有一類是加工犁耙蒲滾之類的，稱為農木匠。徐光才跟師傅學的是做五斗桌六彎床雕花柜子包角箱等生活家具，自然被稱為方木匠。當時，許木匠很有名氣，不僅家具做得精致，還有一門雕牡丹畫鴛鴦的絕活，那些有兒女結婚成家的，都排長隊等他“做上工”。

徐光才與靜芳成親的第三年，許木匠得了一場重病，他自感來日無多，便把看家本事一一教給了女婿，從此，徐光才就青出于藍勝于藍了。

寒來暑往，春去秋來，一晃過了十年。這期間，許木匠駕鶴西去；富裕起來的老百姓開始蓋房子添家具；徐光才帶了徒弟，還蓋了一棟樓房。

看到徐光才手藝日趨精湛，名氣蓋過了肖權友，人們都說不出兩年，方木匠這個行當是徐光才的天下！然而真是世事難料！誰也沒想到不久后村里發生的一件事，一下把他的名聲毀了，以至于人們建房子做家具都諱忌提及他。

那年，村里一對年輕人相愛了，正當他們準備公開戀情，卻被棒打鴛鴦。一天，倆孩子偷偷見了面，他們感到人生已無未來，生活沒有希望，便相擁跳進了桃花潭。等眾人趕來將他們救起，早已停止呼吸。見雙方家長抱著孩子哭得死去活來，圍觀的人無不為之動容。這時，站在一旁的肖權友見徐光才紅著眼圈站在邊上，沖他聲色俱厲地吼道：“看啥？趕緊找人合棺木！”師兄的話還是管用的。徐光才頭一回遇到這種事，一想自己是木匠真不能袖手旁觀，急忙招呼徒弟動手，終于在天黑前把棺木合好，把兩個可憐的孩子安葬下地。辦完喪事，徐光才休息了幾日。一天，他正準備前往一戶為女兒辦嫁妝的人家“做上工”，突然傳來拒約的口信，徐光才有些納悶：怎么回事？家里孩子發生了婚變？即使如此，家具遲早也要做啊！正當他還大惑不解時，其他商定日期的人家也陸續毀約，搞得徐光才莫名其妙。后來一打聽才知社會上傳言：祖師爺有規矩，方木匠是不能合喪棺的！否則，必給人家帶去災殃！

這是哪個祖師爺的規矩？以前怎么從未聽說？自己當學徒時，年年替人合棺材，人們照樣邀請到家里“做上工”，怎么沒聽說不吉利有災殃之類的話？徐光才暗暗覺得其中有隱情。又過了一些日子，徐光才突然發現那個拒約自己的人，已經請肖權友為女兒做嫁妝了，并且開工場面十分熱鬧，這不免讓徐光才起了疑心：難道是肖權友在搗鬼？應該說不至于呀，大家可是不摻假的同門師兄！難道……徐光才想來想去也沒有理出一個頭緒。唉，這年頭誰家辦事不圖一個喜慶，不圖一個吉利呢？但愿是人們心理作怪吧！他這樣安慰自己！

隨著時光流逝，人們以為這事會被淡忘，徐光才很快就會重現江湖。然而大半年過去了，徐光才的庭院已經門可羅雀，就連工具箱的斧頭、刨子都生出了斑斑銹跡，而肖權友那邊卻是人氣爆棚，不僅帶了兩個徒弟，還辦起了家具廠，生意做得風生水起。看到自己陷入這般窘境，徐光才深感辜負了岳父大人，一個人偷偷跑到墳地哭了好幾場！

轉眼過了幾年。一天，村里號稱“劉百萬”的包工頭從外地拉回一車上等木料，說是給父母合壽棺。“劉百萬”找到肖權友，想請他“引財”。當時，肖權友正為二奶的事忙得焦頭爛額，根本無心理會這個包工頭。眼看“大師”掐定的“引財”日子到了，肖權友還沒回信，“劉百萬”氣得破口大罵，最后一賭氣，就跑去找徐光才。

此刻的徐光才正在自家后院磨刻刀。自從手藝荒廢后，為了生計，他只好進城打工，發揮一技之長在建筑工地裝模板，一晃干了好幾年。一天，他與工友閑聊，工友說當下村里人有錢了，不再比誰建的房子高大，誰家做的家具闊氣，而是比誰給長輩合的壽棺氣派，誰給先人立的石碑豪華，你說怪不怪？徐光才一聽，黯然地垂下了眼簾，他沒有心情思考怪不怪的問題，而是想起了幾年前自己合喪棺的事：這些年自己走背時運，不正是因為合了這個棺材嗎？既然現在人們攀比誰合的壽棺氣派，為什么自己不能沿這條路一直走下去？當晚，他收拾行李就回到了家里。

“劉百萬”走進小院的時候，徐光才正手握銼刀在一副合好的棺木前頭精雕細刻。見一個草書的“壽”字被徐光才雕得龍飛鳳舞，“劉百萬”不由得大叫一聲“好”。沒想到這一喊，把徐光才嚇了一跳。“劉百萬”說明來意，徐光才當即允諾。從此，他開起了棺材鋪。由于光才與“棺材”發音相近，人們就叫他“許棺材”。

有道是三十年河東四十年河西。肖權友開家具廠不幾年，不知什么風突然給城里刮來了幾家高檔家具店，由于店里的衣柜桌椅席夢思時尚美觀還耐用，人們從此告別自制家具，木匠行當便慢慢走下坡路。看到自己的家具無人問津，“許棺材”的棺材鋪卻日盛不衰，肖權友急眼了，又將權友家具廠改名為瑞獻云祥公司，不僅加工銷售棺木，還買了一臺刻碑機，專門雕刻碑文，實行捆綁銷售。只要聽說十里八鄉有人過世，就送貨上門一體化服務。“許棺材”的棺材鋪由于經營方式單一，很快就關門倒閉。

半年前的一個中午，我在村口遇見滿頭白發的“許棺材”，只見他騎著一輛電動車，老婆靜芳身穿碎花裙子坐在身后，手里拎著不銹鋼飯桶。我不覺有些奇怪，問這是干什么？“許棺材”說老肖現在癱瘓了，這不給他送飯嗎？我聽人說過，肖權友的老婆大前年過世了，他兩個兒子又都外出打工，他現在孤苦伶仃一個人。“肖權友之前老是給你挖坑下套，想法子擠垮你，你還對他這么好呀？”我有些憤憤不平。不想，“許棺材”長嘆一聲：唉，老爺子在世時常說，人在做天在看。他做得不仁，不允許我不義啊！

聽了“許棺材”的話，我終于明白當年許木匠為什么欽點他做上門女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