飛往甘肅的航班上,易小渭緊緊摟著兩歲半的兒子尼斯,下巴摩挲著他金色柔滑的卷發(fā),恍恍惚惚。
一
記不清從啥時候開始,伊堡橫跨多瑙河的連心橋上,有人每天都在那兒拉手風琴,翻來覆去都是《喀秋莎》這一曲。橋兩側的鐵藝欄桿,繁茂的藤葉盤繞,微風拂過,欄桿上的連心鎖叮叮當當,跟琴聲應和,此起彼伏,別有風情韻味。
易小渭暗笑,這什么藝人啦,就這三腳貓的功夫也敢在江湖上混?
秋葉飄黃時節(jié),那片林帶里銀杏果熟了,小渭去撿拾銀杏果,經(jīng)過大橋,有點兒意外,今天沒有那琴聲呢?
她戴著綠色手套,彎腰,抬起,雖已年過四十,腰肢依然像柳條般柔韌。一個在銀杏樹下晃悠的男人,停下腳步。過一會兒,男人捧著滿手銀杏果向她走來:“給。”
“您這是?”
“我散步,幫您拾一點兒。”
男人穿著一件寬大的暗紅色羽絨服,舊得像蒙了一層灰,袖口有一小片斑駁油漬。灰黑色的褲子皺巴巴的,像是從來沒有熨燙過。他身上有股淡淡的汗酸味,手指卻修長如玉,曲線完美,看上去經(jīng)過精心保養(yǎng),指節(jié)處幾根不易察覺的金色絨毛,似有某種隱秘的力量,攫住了易小渭的目光。
他們聊了起來。他拿出一部老舊的手機請她幫忙拍照,手機里有他家人的照片。他說自己離家五年了,在這里孤單一人。“您可以介紹一位本地女人給我認識嗎?”停了停,他又說,“最好像您一樣,中國人。”
“嗯?您做什么工作呢?多大歲數(shù)?”她知道輕易問人年齡不好,還是克制不住自己的好奇。
“我是音樂家,35歲了。”他頭發(fā)長及耳朵,蓬亂如草,絡腮胡子拉里拉碴,怎么看都不像搞音樂的。易小渭更加好奇:“您在哪個樂隊?平時都在哪里演出呢?”
男人兩只大手一揮:“天地都是我的舞臺,我在哪兒都可以演出啊。”說話間,男人眼睛一亮,被她脖子上的飾品吸引。這是一條仿古彩陶片項鏈,暗褐底上施以黑紅兩色,波浪花紋構成帶狀圖案,綴著睫毛紋,古樸玄秘,在陽光下很是耀眼。“中國古典風!太炫了!”男人頭發(fā)一甩,還真有那么點藝術范兒。
看來這人審美品位還行。易小渭是做藝術設計的,常常造訪國內外各種博物館,對仰韶風格的彩陶尤有研究。仰韶文化是黃河中游地區(qū)經(jīng)典的新石器文化,易小渭把彩陶帶來奧地利,有陶罐、陶碗,灰陶、紅陶。彩陶上有不同圖案、花紋:人面形、魚紋、鹿紋、蛙紋、鳥紋……
天色已暗,易小渭準備回家。男人踩著落葉,窸窸窣窣跟在后面:“我叫丹尼爾!別忘了,丹尼爾……”
回頭望去,一樹金色波濤下,這個紅衣黑褲褐發(fā)碧眼的匈牙利男人癡癡地舉著手,灰撲撲的胡子在秋風中一抖一抖,銀杏葉和果子雨點般落在他的頭上肩上。雁陣掠過,騰起一團灰蒙蒙的霧氣。一只大雁翅膀突然一斜,像要掉下來,嘎嘎嘎,叫聲凄涼。
冬天說到就到,大地一片白茫茫。咔嚓咔嚓踩著積雪過橋,易小渭又聽到那曲《喀秋莎》。琴聲似乎也被凍傷了,時斷時續(xù),聲音卻依舊響亮,震得雪粒撲簌簌往下掉。
她四處打量。琴聲卻停了。
“您好—”腳邊黑色塑料套里突然冒出個頭來,碧眼,高鼻,絡腮胡子,戴一頂白色棉帽。他脫下帽子,朝易小渭扮了個鬼臉。
是丹尼爾,這個人居然躲在塑料套里彈琴。他的身后,沙鷗飛舞,雪虐風饕,山河做了舞臺,古堡是天然背景。
他說:“這就是我一個人的樂隊。”
易小渭的鼻子像被風堵住了,不通氣,酸酸的。她把丹尼爾拉起來,收起地上裝著幾枚硬幣的小碗和手風琴,請他到河邊的咖啡館,要了冒著熱氣的拿鐵和草莓蛋糕。幾乎被凍僵的賣藝人暖了過來。他一邊吃一邊絮絮叨叨說著,自己當年所在的羅姆人樂團Ando Drom(在路上)如何有名,后來又如何因為缺少經(jīng)費解散,自己又如何踏上了流浪之路。
“流浪多苦啊,不想回家嗎?”她問。
“不想。”他說,“我們羅姆村很窮,沒有自來水,住的窩棚,到處是漏的,路也破破爛爛,下雨的時候,一地泥濘。”
他的眉毛耷拉下來:“大家都瞧不起我們,連教會都不給做洗禮。二戰(zhàn)那會兒,納粹認定我們是骯臟破敗怪異的族類,不配活著,要趕盡殺絕。他們派別動隊襲擊羅姆營地,殺了好多好多人,完了還把尸體燒了,想掩蓋罪行。我們村里不少人被抓去奧斯維辛集中營。我爺爺小提琴拉得可好了,結果被納粹軍官挑去拉琴給他們助興,最后也沒能活下來,是被毒氣毒死的。其實我們也算是雅利安人種啊,怎么就劣等了呢?”
易小渭口里的蛋糕突然噎在喉嚨,上不來下不去,急忙端起咖啡,咕咚一口,咽了下去。
“羅姆人命苦,口袋里沒幾個子兒,別人總說我們就知道偷雞摸狗。可是就算是那些不務正業(yè)的,手里也得拿著個樂器。我和女朋友去布達佩斯樂團的時候,族長帶著大伙兒給我們送行,彈吉他的,拉小提琴的,唱歌的,吹小號的……那一刻,我覺得,做羅姆人也挺好的。”他的肩膀歪了一下,似乎矮了半截,但很快又坐直了身子,挺起胸膛,“羅姆人要想找條出路,那可難了,但要是說起音樂,那絕對能救咱。”
離開布達佩斯后,丹尼爾睡橋洞,棲馬路,全靠街頭賣藝掙口飯吃。說起自己的本事,他五官都在跳搖擺舞,眼珠介于藍和綠之間,眸光之色隨著神情的變化而變化,忽藍忽綠。
“那么您為什么只奏《喀秋莎》呢?”
他飛揚泛綠的眼眸忽然垂下來,變成灰藍。“我女朋友名叫喀秋莎。我離開布達佩斯時,本想帶她一起走,但是有個家伙喜歡她,答應送她上音樂學校。她為了自己的音樂夢,就跟著那人跑了。我現(xiàn)在每天拉這首曲子,就是希望她能聽見,然后想起我,說不定就改變主意回來了。”他說話的時候,臉有點紅,嗓音訥訥有些發(fā)啞。他打開戴在脖子上的老銅心形項鏈的扣子,露出喀秋莎的頭像。
易小渭沉默片刻,請他彈一曲《流浪者之歌》,薩拉薩蒂的。風箱顫栗著,氣流一抖一抖穿過簧片,空氣變得哀憂又溫柔。“Super!”喝咖啡的客人都看了過來,掌聲響起,有人把一張張鈔票放在他的桌前。
二
伊堡中文學校舉辦春節(jié)晚會,易小渭朗誦了普希金的《茨岡人》,跳了弗拉明戈舞。艷麗的長裙,一層層的褶邊蕩開來,極盡抒情。她一手叉腰扭動,一手高高舉起,指尖劃過空中,腳步隨著鼓點快速移動旋轉,手指啪啪擊打響板,似乎在挑釁什么。
眾人邊嗑瓜子邊噼噼啪啪拍巴掌。節(jié)目可真不少,有混血小孩講相聲,有中國民族舞,但最火的要數(shù)那個黃毛小辮兒的奧地利小伙子,那一套中國功夫耍得有模有樣,看得大伙兒直叫好。華人平時忙忙碌碌,好不容易聚一起,像堆嘎嘎叫的鵝。
開旅店的老徐噗地開了一瓶香檳遞給她,問,這茨岡和弗拉明戈到底是咋回事?易小渭擦著臉上的汗:“茨岡和弗拉明戈,我們喊他們吉卜賽,開大篷車,到處流浪,天生能歌善舞,彈奏樂器,波西米亞風也跟他們有關,聽說小提琴就是他們發(fā)明的。”
“切,原來是吉卜賽。”中餐館女老板啐出一片瓜子殼,撇著嘴,“很多小偷哦,我們旅行總得防著,有次和朋友在巴黎那條挺有名的大街上逛,好像是叫香榭麗舍大街吧,一個吉卜賽女人突然就把手伸到我包里,嚇得我們尖叫起來,她也嚇一跳,大家一起尖叫。”
易小渭漲紅了臉,好像那是她的錯。
回家路上,一群流浪漢如亂哄哄的鴨子,在連心橋下燒烤喝酒。煙霧騰騰,酒瓶到處滾,有人把洗碗的臟水往河里倒。超市的購物車被弄到河邊,堆滿衣物食品,污濁不堪。
易小渭嘆了口氣。回到家,丈夫給她泡了杯h3upfsjkymizfw3UoVLAOmSwpkkcEh/y1ugFC2VLzl0=龍井,滾燙的開水沖下去,透明玻璃杯綠瑩瑩,茶葉們慌慌張張上下逃竄,像找不到家的孤兒。
易小渭端起茶,心不在焉,被燙了一嘴。她“嘭”地把茶杯往桌上一擱,茶水濺了出來。“你說說,這些外國人,在這兒到底算咋回事?他們滿世界亂跑,滿街睡覺,政府就不管一管?”她抬起頭瞅著丈夫,“天寒地凍的,這么下去,不得凍出個好歹來?”
馬庫斯聳了聳眉,嘩啦一下把報紙攤得跟煎餅似的:“作為歐盟公民,他們想在歐盟的地盤上挪挪窩,那可是合法的。在街上打個盹兒睡個覺,也是他們的權利。可能他們覺得這樣的日子比在自己國家還適意呢。”
易小渭盯著桌上的茶漬,自言自語:“他們一天到晚的,能討到幾個錢?這樣的暴雪天,又貓在哪兒躲寒?要是生個病什么的,能上哪兒去治啊?”
“大橋下面有暖氣,對流浪漢來說,估計冬天待那兒最舒坦了。”丈夫說著,把手輕輕搭在她肩上。
易小渭記起夏天時,那些男男女女打著地鋪成雙成對在河邊親熱,有一回,還看到丹尼爾和一個上年紀的金發(fā)女人廝磨。
“他們也是人嘛,”馬庫斯不以為然,“還有更糟糕的呢!”馬庫斯拿起《今日報》,大聲讀起來:“伊堡火車站旁,五名羅馬尼亞乞丐正在喝啤酒,一名伊拉克難民向其索要,雙方發(fā)生爭執(zhí),動手打斗。伊拉克人被打得多處骨折,送往醫(yī)院救治,警方逮捕了乞丐。”馬庫斯抖抖報紙,翻到另一面:“一名阿富汗難民持刀闖入維也納一家妓院,殺害了三名來自阿爾巴尼亞的性工作者……”
易小渭張了張嘴,想說點什么,“吉卜賽”幾個字剛出口,馬庫斯就打斷她的話:“你最近是不是接觸了一個吉卜賽人?”他的中指在桌上敲得像打鼓,過了幾秒鐘,臉色才和緩下來。“咱們可是有頭有臉的人家……知道不?咱家住的這塊地,Maxgran,納粹占領期間,正是吉卜賽人營地。”他一邊說著,一邊用腳跺了跺地板,“喏,就在這里,在你站的地方,納粹搞了個‘工作教育營’,給當?shù)毓I(yè)提供奴工。”他一頭金發(fā)微微散亂,拖著步子重重走進自己的房間。
易小渭凝視著地板,打了個冷戰(zhàn),絲絲寒氣從腳底沿著骨縫兒鉆進心里。馬庫斯那輕飄飄的語氣聽著真讓人不舒服,想想看,吉卜賽人當年吃那么多苦頭,奧地利多多少少有點責任吧,現(xiàn)在為他們做點啥的,不該嗎?
睡夢中,有人影吊在屋檐下,飄過來蕩過去。還有嚶嚶的哭聲。她驚跳起來,光著腳歪歪斜斜走到窗前,四面望去,并無一人。回到床上,再也睡不著,背上刺癢像有蟲子在爬。她把床單翻過來倒過去,卻什么也沒找到。換張床單,還是癢。
從那天起,天一黑,就能聽到若有若無的啜泣聲,一會在這個角落,一會在那個角落,夜深人靜讓人心里直發(fā)毛。易小渭打開歌劇《卡門》視頻,卡門和她的那幫朋友們正熱鬧著呢,又唱歌又跳舞,又調情又逗樂的。
這到底是一個啥樣的民族?如此悲愴,又如此歡快。
小時候,媽媽是音樂老師,家里常回蕩著《哈巴涅拉》和《查爾達什》的旋律,她像小蜜蜂飛來飛去,在音樂的花朵間跳舞。爺爺是文化學教授,提醒她:“別忘了,‘吉卜賽’這個稱呼不禮貌,咱們得叫人家羅姆人。”不過大家都這么說慣了,她也想改,但一張嘴,老詞兒就溜了出來。
易小渭對吉卜賽的認識基本上都是從文藝作品里得來的,羅曼蒂克的那種。她的大學畢業(yè)設計,把仰韶古老玄奧的彩繪,跟波西米亞風格的浪漫勁兒混在一塊,結果還得了個優(yōu)秀設計獎。同學們逗她說:“你該不會上輩子是吉卜賽人吧?瞧你那卷毛,高鼻梁,深眼窩,跟電影《巴黎圣母院》里的艾絲美拉達有點像呢。”
她也搞不懂自己為啥就這么喜歡這種藝術風格。那些風一吹就飄啊飄的吉卜賽帳篷,在她看來,就像風箏,自由得很,又帶點捉摸不透的魅力,吸引著她。
三
飛機進入匈牙利上空,易小渭向舷窗望出去,喀爾巴阡山脈雪光沖天,森林覆蓋的山巒橫亙綿延,陽光下,巴拉頓湖像藍寶石一樣跳動閃爍,她緊繃的心跟著軟乎起來。可是,一想到丹尼爾的那個羅姆村就藏在這山山水水里,剛剛松弛下來的背,又像龜殼一樣,變得硬邦邦的。
現(xiàn)實中,丹尼爾是她第一個認識的吉卜賽人。每次經(jīng)過連心橋,她的好奇心便如野山羊,嗒嗒的小蹄子深一腳淺一腳陷在琴聲里,無論是李斯特的《匈牙利狂想曲》,拉威爾的《茨岡狂想曲》,還是德沃夏克的《吉卜賽人之歌》,每首都揪扯著她的心。此刻,易小渭正坐在一個旮旯,《流浪者之歌》的前奏剛剛響起,她的眼眶就濕了,想起了23歲那年,在遠方某種神秘聲音的召喚下,自己一個人飛到奧地利,拉桿箱輪子咕嚕嚕滾動。班上就她這個中國人,回答問題時德語說得結結巴巴,還夾雜著英文和中文。前邊一個男生轉過頭來說,這位Chinesin(中國女人)說的是世界語呢。語氣里帶著鄙夷的味道,同學們哄堂大笑。放學后,她孤零零地走在多瑙河畔,流著淚默默回到宿舍,打開CD機,一遍遍聽著《流浪者之歌》。“其實我跟你一樣,也是個流浪者。”后來她跟丹尼爾這樣說。
“上鉤了上鉤了”,橋上忽然喧嘩起來,有人釣到一尾大鱒魚。那條魚在釣竿上拼命扭來扭去,弄得自己渾身是傷。音樂聲戛然而止,易小渭抬眼向那邊望去,丹尼爾的臉腫得跟饅頭似的,兩眼塌進坑里。咋的了?易小渭頭皮一緊,頓覺那魚鉤生生扎在自己的心上。
就在幾天前,丹尼爾正在拉琴,呸的一聲,臉上被一塊黏糊糊腥臭的東西砸中,緊接著就被人一拳撂倒。打他的是個小混混,那家伙吼道:“這是我們的地盤,你這小賊,滾!”另一個混混把他的小碗掀了個底朝天,搶了錢,還不忘補上一拳。原來,羅馬尼亞黑幫頭目看中了他的生意,想要獨占這塊風水寶地,丹尼爾就這么被暗算了。
“你他媽的也配喊老子賊!”丹尼爾長長的手指扯住小混混的耳朵,一把撕下來,那人殺豬般嗷嗷直叫,半只耳朵似折翼的蜻蜓,晃晃悠悠,鮮血滴滴答答濺在橋面。雙方撕打成一團,圍觀的人報了警,他們都被抓到號子里,蹲了幾天。
“老子是藝術家,獨行俠,憑什么要仰人鼻息。”丹尼爾說,一邊摸著剛結痂的嘴角,生怕又裂開。
易小渭這才知道,歐洲大街小巷各式各樣的流浪漢,都有類似于黑社會的小頭目和各自的地盤。不遠處,一個禿頭男人來回走動,像是在收取“保護費”。他身邊的乞丐匍匐著,把臉埋在地上。另一個乞丐十指緊扣雙膝下跪,一只長著笑臉的柯基犬輕搖尾巴,眨著大大的圓眼睛,時不時抬起雙腳給路人作揖。
“一點技術含量都沒有,太沒面子了—我才不像他們那樣呢。”丹尼爾下巴朝天抬起,斜著眼冷笑。
兩人走下橋,坐在河邊,雙手抱胸,都在對方的臉上看到了自己。
每到春天,全世界的游客似乎都涌進伊堡,這是丹尼爾掙錢的黃金時光。易小渭送他一個仰韶風的彩陶盆,他把盆子貼耳邊,輕輕敲了敲,嗡嗡響,似有股怪風在里面轉圈。丹尼爾用它裝小費,古香古色的挺吸睛,硬幣們一個個自動跳入碗中,叮叮咚咚跳起華爾茲。甚至有人愿意出大價錢買下這個陶盆。丹尼爾和易小渭開玩笑說:“你看,這個盆兒比我的琴還吃香。我是不是該轉行,專門賣這種仿古陶器啊?說不定能發(fā)大財呢。”
“你識貨。這可不是一般的工藝品,這種仰韶彩陶文化可是有著五千年到七千年的歷史呢。”小渭抿嘴一笑,滿臉得意。
“我這兒也有好東西呢!”丹尼爾拿出撲克,開始給人算命。紙牌像熱帶雨林中的鸚鵡飛來飛去,他啪地正手一揮,一摞牌整齊甩出,在藍天下劃出一條弧線;又刷地反手一擲,另一沓牌似孔雀開屏,琳琳瑯瑯落滿地面。那架勢,帥呆了。一時間,橋上擠滿了想算命的人。
人群散去后,易小渭說:“嘿,也幫我算一卦唄?你這副撲克牌,我越看越眼熟,是不是有啥來頭?趕緊的,給我好好講講。”
“這可是我們羅姆人的飯碗啦!”丹尼爾耳朵一抽一抽,故弄玄虛。“我們羅姆人相信,塔羅牌可以揭示人生的秘密。塔羅牌有78張,22張主牌大阿卡納,56張副牌小阿卡納,每張牌的花色都有自己的意義。”他邊洗牌邊說,“我就算一算你的前世吧。喏,你先抽大阿卡納。”
丹尼爾眼睛半開半合,像半夢半醒的巫師。他呢喃念起咒語,帶著叢林的呼吸和吟唱,與某種超自然的力量對話。
易小渭抽到的是十號牌。圖案上蔚藍天空的中心,孤懸著一個大輪盤,輪盤上面站著個人,拿著劍,隨時要劈下去。她緊張得大氣不敢出。
“這個圖案是我們羅姆人祖先的圖騰,妲爾薩婭轉輪。妲爾薩婭,在古波斯語中是命運的意思。當輪盤轉動的時候,人的禍福也會倒轉。世事無常,人的命運不可控啊,親愛的!”丹尼爾的臉高深莫測,讓人不由得相信,他真的能通過這些牌,摸到命運的線索。“你再抽一張小阿卡納吧。”他說。
易小渭抽了一張“權杖八”。畫面上,八根權杖平行排列,有些傾斜,在空中航行,背景還是蔚藍的天空,下面是青翠的山丘平原,綠地上一條寧靜的小溪潺潺流過。這景色,似乎在哪兒見過。
丹尼爾又念起咒語,聽起來像是中世紀煉金術士在實驗室里低聲夢囈,帶著元素轉化的金屬之聲。易小渭努力感應著那些即將從牌面上浮現(xiàn)的奧秘。冥冥中,遠方那神秘的呼喚又飄過來了。
“你的前世就在這里。”丹尼爾眨著忽藍忽綠的眼,指著圖案,表情促狹,“你的前世是羅姆人。”
易小渭一愣,想起同學的戲言。她有點打晃。“丹尼爾,你又在裝神弄鬼!”她舉起手,作勢要打他,丹尼爾眼疾手快,一把抓住她的胳膊,輕輕一拉,就把她拽到了自己跟前。他的氣息熱乎乎地噴在她臉上,霎那間,電流亂竄,火花四濺。她又聞到那股熟悉的、淡淡的汗酸味,咬著嘴唇抽回手逃走,差點滑一跤。
一連幾天,易小渭眼前全是丹尼爾。那藍綠交錯的眼睛,那好聽的琴聲,彈琴時會舞蹈的手指,指縫上幾根發(fā)亮的金毛。
她打開手機,把存在里面的撲克圖片翻出來,邊看邊琢磨。從前,每年四月八日,爺爺都要領著家人祭祖,沐浴、更衣、燒香、點大號蠟燭,戴上手套,恭恭敬敬請出一個小罐子,從里面取出一副怪怪的有很多洋文的撲克牌,放在列祖列宗牌位上,三拜九叩,淚流滿面,唱她聽不懂的歌謠。祭拜完畢,爺爺又把撲克包了好多層錫箔紙,收進罐子,再用抽氣筒將罐子抽為真空,用蠟封上,藏進柜子。
易小渭看得真切,罐子里面還有幾塊黑乎乎的東西,問是什么?爺爺抖著胡子說,是木炭,可以防潮。
現(xiàn)在回頭想想,還真有點蹊蹺。那個年代大伙兒剛能吃飽肚子,出國的人特別少,他們家祖祖輩輩都住在甘肅天水,國外連個親戚都沒有,哪來的這些外國撲克牌啊?
易小渭點開視頻通話,屏幕上立刻跳出父親的臉。她說起撲克牌算命的事,把照片發(fā)過去,也想瞧瞧自家那個寶貝兒。
看到照片,父親的眼神閃爍了一下。他慢騰騰挪著步子,捧著撲克牌就像捧著易碎的雪塊。拍照發(fā)過來,撲克牌上的圖跟丹尼爾的相差無幾,只是顏色灰暗了些,有的地方露出了底色,邊角磨損,有裂縫和缺口,像老兵身上的傷痕。牌上的文字也古里古怪,和丹尼爾那副牌上的英文完全不同,像是來自另一個星球。
父親說,這是祖上留下的傳家寶。他的眼神里流露出一絲懷舊和不安。再追問下去,父親打起哈欠說累了,要睡覺了。
易小渭給在博物館工作的同學老劉寫了一封郵件,請他幫忙查找這種撲克牌的資料。
四
電話鈴聲響起時,易小渭正躺在辦公室沙發(fā)上動彈不得,她這才一拍腦門,記起早上跟丹尼爾約過,下班后把老家甘肅的“花兒”樂譜交給他。“丹尼爾,你可以到我辦公室取譜嗎?我摔傷了,腰椎間盤突出復發(fā)……我的同事出差,沒人幫我。”她瞄了一眼手表,哎呀,已經(jīng)過了一個半小時了。
丹尼爾趕到,見她像小貓一樣蜷縮在沙發(fā)上,嘴里嘶嘶呻吟,可憐見兒的。
“你可真走運,遇上了我。我們羅姆人個個是神醫(yī),會通靈,還有神藥。”丹尼爾一邊吹噓,一邊變戲法似的,拿出一瓶淡粉色的液體。他手腳麻利地把辦公桌上的東西一股腦兒搬到地上,然后把易小渭抱起來,輕輕放在桌子上。
“來來來,你這桌子今天就委屈一下,當一回臨時按摩床啦!”他把桌面拍得砰砰響,好像在測試它夠不夠結實。
在歐洲,對付腰腿疼痛的招數(shù)跟國內差不多,也不過涂涂抹抹外加按摩。但這里的規(guī)矩是,病人得把上衣脫光,如有必要,外褲也得脫掉,醫(yī)生不分男女,都能直接上手按。易小渭雖然對這一套早就見怪不怪了,可眼下這個場景,怎么著都有點兒說不出的尷尬。
易小渭扭扭捏捏脫下外衣和外褲,仍留著胸罩,趴在那張臨時湊合的“床”上,眼睛緊緊閉著,有個鐘擺懸在心中,晃nmqgX1v5oGu3TQGqIsQIOA==來晃去,臉頰微微發(fā)燙。盡管知道丹尼爾是在專心治療,但這種親密接觸還是讓她不知所措。
藥液在身上滑溜溜的。丹尼爾把她變成一架手風琴,撥弦弄鍵,推揉拿捏。一股火辣舒爽的感覺,從皮膚滲透到深層肌肉,腰上的死疙瘩慢慢松開。藥水的香味兒飄得滿屋子都是,讓人上頭的迷魂香像毒霧彌散。她的思緒逐漸迷離,意識被溫柔而強烈的浪潮卷走,無法集中于現(xiàn)實。每一個細微的感官刺激都被無限放大,她享受著這片火熱,難以自拔,有些期待,又有些害怕。
“好啦,今天就到這兒吧。”丹尼爾的聲音像一杯冰水突然潑在火爐上,她從迷迷糊糊的狀態(tài)中回過神來。
什么也沒有發(fā)生。這該死的吉卜賽人,搞什么鬼!
她的腰身暫時可以挺起來了,而身體其他部位卻感到了一種不可言說的空虛。不,是空洞。
晚上,易小渭站在淋浴頭下,任由水流沖刷著身體。忽然,她看到衣架上的胸罩已經(jīng)舊得不能再舊了,一個鉤子也不知道什么時候掉了,上面還有自己手縫的針腳。內褲的顏色也不搭。糟糕,丹尼爾一定看到了,真丟人。說不上是羞愧還是氣惱,她的臉騰地充血,身體像一桿冒著火星的槍,不由分說沖進馬庫斯的房間,三下兩下剝去他的衣服,幾乎強奸了他。
馬庫斯被妻子突如其來的狂熱給整蒙了,一邊蹬手蹬腳快樂地忙活,嘴里哼哼唧唧“Schatz”“Liebling”亂叫,把她烏黑的長發(fā)拉過來,扯過去,顛鸞倒鳳舔她的全身。
已經(jīng)多久沒在一起了?他喘著氣說:“寶貝兒,你還是搬回來,咱們睡一窩吧。”
馬庫斯比易小渭大二十歲,很多話說不到一塊去。他有失眠癥,苯巴比妥和阿米替林刺傷了荷爾蒙。他們沒孩子,怕影響睡眠,分房一年多了,欲望跟溫吞水一樣。但今晚,不知哪根筋搭錯了,易小渭的如火激情,把馬庫斯靜如止水的老靈魂噼里啪啦給點燃了。
第二天,易小渭做賊一樣到名牌內衣店黛安芬,買了幾套昂貴的性感內衣內褲,一套魅惑的黑色,一套貼近皮膚的肉色,還有一套少女心爆棚的粉紅。下班時,接到丹尼爾電話:“怎么樣,我的手藝還不錯吧?是不是比奧地利那些醫(yī)生厲害多了?”話音未落,他已出現(xiàn)在門口。
窗簾一拉,屋里的光線瞬間柔和起來。見她穿著嶄新的蕾絲黑色內衣,丹尼爾臉上閃過一絲壞笑。小渭趴在“床”上,用后腦勺都能看到他在吃吃偷笑。治療到一半時,丹尼爾解開她的胸罩扣,手一揮,那胸罩就像一只被放飛的鳥兒,呼地飛到屋子的另一邊。他又一把拉下她那精致的蕾絲內褲,透著一股不容置疑的霸氣。接著,易小渭感到額頭被兩個軟綿綿、彈性十足的東西輕輕頂著。那東西慢慢移動,從她的額頭滑到后腦勺,再到脖頸,再到后背。
這家伙到底在搞什么名堂?這治療手法也太不按常理出牌了吧。
“床”發(fā)出了抗議,咯吱咯吱亂響,易小渭忍不住偷偷睜開一只眼,媽呀,丹尼爾整個人都趴在她背上,呼哧呼哧使盡全身力氣,手掌往她的腰上按壓,好像這樣就能把她那個不聽話的椎間盤給按回去。
從未見識過如此野蠻的理療。
到了第三次,丹尼爾簡直把治療變成了一場摔跤比賽。他把易小渭的腿一抬,直接壓到了胸口,然后抓著她的腿,像是拔河一樣,使勁兒往上拉,一邊拉還一邊問:“感覺好點嗎?是不是松快多了?”
這時,手機鈴聲尖聲驚叫起來,兩人差點兒從“床”上掉下來。
“寶貝兒,這么晚了,還沒回來呢?”是丈夫馬庫斯。
心驚膽戰(zhàn)治療了一周,她的腰還真的不怎么疼了,身體的那個空洞好像也充實起來。直到有一天,當她癱軟在丹尼爾懷里,他脖子上掛著的那條心形項鏈搖搖晃晃,掉到地上,項鏈上的小吊墜啪地一聲彈開,喀秋莎的臉沖著她笑。
就這么一眼,易小渭被澆了個透心涼,猛然清醒過來。
我是誰?他是誰?她是誰?
當當當,教堂鐘聲敲響,兩人面如死灰,驚慌的表情定格在當當?shù)溺娐暲铩T鹿馔高^樹梢射進窗子,枝丫的陰影像一張網(wǎng),罩住兩具失魂落魄的肉體。
終究是兩個世界的人。
壓抑住血液里的騷動,易小渭打個車急急往家趕。一頭扎進門,迎面撲來的暖氣跟冷風扭打在一起,沉重迷蒙似斑斕蝴蝶。燈光照著杏色沙發(fā),溫潤如水。
易小渭躲進衛(wèi)生間慟哭,捂著臉,不敢發(fā)出聲音。有一條無形的蛇,蜿蜒而上纏繞在胸口,越纏越緊,痛得她無法呼吸。從小就被教育要守規(guī)矩,要本分,可看看現(xiàn)在的自己,像一面打碎的鏡子,曾經(jīng)完美的倒影只剩下碎片,要拼起來,只會被鋒利的玻璃割傷。
歐洲突然暴發(fā)瘟疫,藥店門口排起長龍,大家都在搶著買消毒液和口罩,來不及下葬的尸體擺滿墓園。伊堡封城了,所有的流浪漢必須離開。
這時,從匈牙利傳來喀秋莎的消息。
那個外族人并沒有送她去讀書,而是讓她領著到羅姆人居住的腹地村莊,走街串戶,采集歌謠故事。瘟疫使他們的采風被迫停止,喀秋莎回了羅姆村。
丹尼爾聽聞消息,患了熱病樣全身顫抖,馬上就要回匈牙利。“你知道的,我和喀秋莎……是不一樣的。”他要向喀秋莎求婚,請易小渭幫他選購一對婚戒。
那是一對玫金色的戒環(huán),上面鑲一道仿水晶,旋轉地飛出去。
臨別,小渭摘下自己戴了20年的彩陶掛件,讓丹尼爾轉送喀秋莎。他們緊緊相擁。
五
生這個兒子,太難了。妊娠高血壓,高齡,難產,剖腹。恰逢瘟疫高峰,易小渭和孩子被隔離在醫(yī)院,如籠中困獸。她老做奇奇怪怪的夢。有時夢見自己坐在那個輪盤上,輪盤突然發(fā)瘋亂轉,把她砰地摔在地上。有時夢見那把劍不偏不倚劈在自己的腦瓜上,腦漿迸濺。有時又夢見自己騎著權杖在天上飛,緩緩降落在一片山丘綠地上。
“妲爾薩婭,妲爾薩婭……”她掙扎著,手伸向天空亂抓。
“醒醒,醒醒,什么妲爾薩婭,亂七八糟的。”馬庫斯把她搖醒。“別怕,產后抑郁癥,慢慢會好的。”他用手指逗著嬰兒,“瞧,他多漂亮,也是藍眼睛呢。”兒子的眼睛跟馬庫斯的一樣,像天空那么藍,濃密纖長的睫毛,也隨爸爸。易小渭的心,慢慢安靜下來。
在封城與解封的循環(huán)里,尼斯一天一個樣,小腿有勁了,會走路了,小嘴咿咿呀呀會說話了。易小渭下班經(jīng)過連心橋時,又聽到了《流浪者之歌》。
丹尼爾回來了?易小渭飛奔過去,彈琴的是個年輕的吉卜賽女郎,棕紅色的卷發(fā)從花頭巾下掙出來,一對耳環(huán),像兩滴巨大的淚珠,脖子上的彩陶項鏈格外扎眼。女郎無名指和中指各戴一只莫比烏斯玫瑰金色戒指,兩道旋轉的環(huán),像兩道亮晶晶的波浪翻卷出去。
地上擺著一個彩陶盆,盆子敞口卷唇,邊沿繪有黑彩帶,四尾幾何形狀的黑色小魚在幾張錢幣中游弋。人臉線條簡潔,雙眼緊閉,似乎不忍看這世間。
易小渭這才仔細打量這件陶器。天!自己送給丹尼爾的彩陶盆竟然是這個圖案。當時并沒認真看。她的心在胸腔里左奔右突,有了不祥的預感。
“丹尼爾呢?”她問女郎。
“他,感染病毒,死了。”喀秋莎哆嗦的雙手按著手風琴,眼睛空蕩蕩的,像兩個黑洞,對著河面。“疫情管控,連葬禮都沒有就草草埋了。”她的臉冷冷的,聲音干巴巴的,卻像蜥蜴,鋒利的尖牙撕咬著易小渭的耳膜。
易小渭低下頭,目光落在赭色陶盆上。這著名的仰韶人面魚紋彩陶,寓意為巫師請魚神附體,進入冥界為死者招魂,助其重生。陶盆原件在西安半坡遺址出土時,是兒童甕棺的蓋子,盆底有一小孔,便于靈魂出入。易小渭感到有大量煙氣從孔里冒出,她被嗆了一下,劇烈咳嗽起來。烏云滾滾,她慌得撒腿往回跑。
一陣冷風吹來。《啊,朋友再見》。琴聲被風刮破了,痙攣著。太陽在多瑙河上戳出橫橫豎豎的線條,如一把把閃著寒光的利劍。
又到銀杏成熟時節(jié),果子掉在腳下,易小渭踢了一腳。果子打著旋兒滾到路邊,腐爛的果肉散出微臭。
夜半兩點,睡意來襲,手機叮咚,是博物館老劉的郵件。她捂著手機跑到書房,好像信息會消失。才讀一句,驚住。
郵件說,博物館收到易小渭的傳家寶撲克牌照片后,專家們認為它不同尋常,實物被送往文史學家和語言學者手中,開始了長達數(shù)月的考證,最后證實這副撲克牌是一件來自元代的文物,牌上的文字是古老的波斯語,由羊皮紙手繪而成。正是羅姆人傳說中的塔羅牌。
字在眼前翻飛,如暴雨來臨前亂撞的一群小飛蟲。熬到歐洲徹底解封,小渭立即訂了機票,回國。
六
到家了。母親抱著三年沒回來的女兒和從未見過面的外孫,一會兒笑,一會兒哭。
父親遞給她一冊線裝書,包得很精心,是一本家譜。紙張泛黃,紙頁酥脆,她幾乎不敢觸摸,擔心它會在指尖裂成碎片。
八百年前的塔吉克斯坦,帕米爾高原冰雪皚皚,絲綢之路走著一群啰哩人,一個以賣藝占卜為生的羅姆部落,那是祖先易卜拉欣的故土和故人。公元13世紀,大地風起云涌,成吉思汗的鐵蹄橫掃東亞,這群啰哩人被俘虜?shù)綎|方古國。隨著時光的流逝,他們中的一些人漸漸不再每日面向麥加虔誠祈禱。易家后代就在甘肅天水扎下了根。
易小渭喉嚨干澀,如被粗糙的砂紙摩擦過,想要說什么,卻只發(fā)出低沉的嗚咽。
“每年的四月八日,是羅姆人國際日,我們就在那一天祭祖……”
仿佛在水中游泳,身邊的聲音悶悶的,父親的嘴像魚一樣上下開合。過了好一會兒,她才從水底浮上來,回到現(xiàn)實。
她戴上手套,用小刀刮去罐沿上的蠟封,打開蓋子,剝開一層又一層泛著銀光的錫箔紙,終于看到那命運轉輪,孤懸在藍天白云下,像時空之艦穿越幾百年的光陰,來到他們面前。淺棕色紙面上的天然紋理,若隱若現(xiàn)。羽毛筆留下的墨澤,有劃痕,有褶皺,帶著蕭蕭馬鳴,獵獵煙塵,帶著奢華和野性,昭告這個家族的根之所在。不論怎樣的動蕩不安,亂世浮沉,這個寶藏始終與世隔絕,被囚禁在窄小黑暗的密室中,跟隨易氏家族流離轉徙、浪跡天涯,最后定居于黃河流域渭水之濱。而他們,一代又一代,猶如保護眼珠一樣,守護著他們的祖先圖騰。
易小渭總算哭出聲來:“可是,你們?yōu)槭裁床辉绺嬖V我?”
“這是咱們家族的秘密。那時候你還小,給你說了你也不明白。后來你出國了,本來想給你說呢,但是你也曉得,咱祖上有點兒不太光彩的事,一些人游手好閑……爸是怕你知道了心里有負擔,別人曉得了說不定還會看不起你。一直想找合適的機會告訴你呢……”父親兩眼猩紅,聲音仿佛從深淵中被擠壓出來。
易小渭的胸口很堵,像發(fā)條銹得太緊的老式懷表,卡在某個時刻,走不動了。她把這些事兒說給馬庫斯,隔著大西洋,電話里兩個人長吁短嘆。
忽然聽到父親說:“尕娃子長得心疼滴,跟他爸一樣,厚睫毛,藍眼睛。”
“不對,”母親說,“我從這邊看,是綠的。”
“藍的!”
“綠的!”
易小渭抱起尼斯,忍著淚:“是叫電視機閃的。”
過一周,馬庫斯又打來視頻電話。尼斯一把搶過手機:“爸爸,我想你了。”
“寶貝兒,我更想你們……”馬庫斯說他查到Ando Drom樂隊資料,準備尋求一些機構成立一個基金會,資助樂團舉辦“羅姆人之春”音樂會。“等你回來一道商量,親愛的。”他朝她打了一個夸張的飛吻。
易小渭把自己剛畫的一張設計草圖給馬庫斯看。一個藤黃色的陶盆,以黑色三角形、菱形和螺旋形裝飾邊緣,盆底一個倒懸的紅色大輪盤,被流線型的魚紋環(huán)繞,白色的波浪和暗綠色的水草漂浮在四周。轉輪下,一對卷發(fā)男女,相對而坐,彈琴歌唱。
易小渭告訴馬庫斯,陶盆的名字叫妲爾薩婭。
“妲爾薩婭?”馬庫斯上下端詳著草圖。“我知道,這些幾何圖形都是經(jīng)典的仰韶元素。那,這個大輪盤是什么呢?”他問。
不等易小渭回答,他接著說:“不過,畫面很和諧。”
像被滴上了潤滑油,咔噠一聲,易小渭心里那塊生銹的老懷表滴答滴答走起來了。兩行眼淚掉下來,她在心里喃喃呼喚著一個名字,丹尼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