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柚柚的死因,公認屬于非正常死亡,但到底是他殺還是自殺,文壇一直眾說紛紜。媒體上吵得沸沸揚揚,有些網友的用詞,已經到了褻瀆亡靈的地步,直到作協主席出面呼吁大家,與其浪費時間在對死者活人都無益的八卦上,不如去拜讀柚柚留下的豐饒文學遺產,去領略“生與死”這一貫穿她作品的永恒主題,一場輿論混戰才漸漸平息。
柚柚去世五年后,我出版了傳記體小說《最后的時刻》,熱銷大賣。小說以第一人稱“我”的視角,用閃回和倒敘等手法,描寫柚柚臨死時的情景:躺在冰雪覆蓋的巖石上,仰望蒼天,她塑造的各種人物、她生命中的重要際遇,如同“走馬燈似的”逐一在眼前轉過。《最后的時刻》十五萬字,可以說一筆一畫都在刻畫柚柚逝去那一剎那,她腦海中閃現的種種圖像。
之所以能寫出這本書,得益于作為她的雙胞胎妹妹,我繼承了柚柚的所有遺產。遺產除了十二部暢銷小說帶來的財富,還有幾十件物品,其中包括十本日記。
日記最后記錄于2016年2月16日,是她滑雪跌落山崖當天的手跡,記錄很短,潦潦草草幾句話:“兩日未下一粒新雪,氣溫降至零下六度,滑雪道想必堅硬如溜冰場。窗外,雪山在發出無言的暗示,白茫茫中涌動著死寂的氣流,風聲仿佛來自獅王的喉嚨。如此不祥的天象,優優卻興致勃勃。奈何,奈何,縱然親如姐妹,也擺脫不了‘索取和奉獻’的萬有定律,更是無法擺脫同生共死的宿命……”
日記戛然而止,為《最后的時刻》留下無盡發揮空間。
我雖然才疏學淺,但憑借雙胞胎之間的心靈感應,把柚柚人生最后一天的心理描述得深入細膩。從我七歲記事起,母親就無論在家人之間,還是外人面前,毫不忌諱說我才華、智商和想象力都差了柚柚好幾個級別,但《最后的時刻》帶給我的聲譽,幾乎接近了柚柚的高度。哪承想,這本書把我托舉到靠近柚柚的位置,也帶來高處不勝冷的體驗。那種寒冷,猶如她出事當日的天象,凍徹骨髓。
所以,當逝去七年的柚柚,突然坐到我身邊時,我并沒有驚慌失措。
首先,一具冰雕是不可能驚慌失措的,何況,我早預料到她會以這種方式來找我。實際上,自她死后,我一直在等待這一天。
彼時,我已經困在纜車上約六十分鐘。完全失去知覺前,我依稀感到雪山茫茫,風聲嘯嘯。冰碴般粗硬的雪花砸在臉上,鉆心地痛、徹骨地冷,但很快痛和冷也感覺不到了。稀薄的記憶里,柚柚跌下山崖時投向我的深深一瞥,以及山谷間長久回蕩的驚叫聲,卻異常清晰。纜車椅在風雪中晃蕩,如颶風中斷線風箏般絕望無助,隨時會帶著我栽向索道之下。身下幾十米低的山谷中,白色掩蓋著嶙峋的巨石。但如此驚恐的情景,我也已視而不見了,因為滑雪鏡被雪花和冰碴包裹,凝如石膏。
也因此,我是感到而不是看到身邊突然多出一個人的。即便意識細若游絲,我立即明白這個憑空而降的人正是柚柚。她來了!終于可以結束七年的折磨!我冰透的心里,升起一絲慰藉、一絲暖意。
“你……”我想開口說話,但嘴巴被封死,像繃了紗布的傷口。
“你什么也不用說。”柚柚的聲音遙遠模糊,像游泳時耳朵灌水那樣沉悶,又像飛機降落時那般失真。
“我……”我依然想把那句壓抑七年的話說出來。
“你什么也不用說。我知道自己怎么死的。那不是重點。”
我只能勉強嚅動嘴唇,任由柚柚獨白。
她說她來找我,是為了告訴我,《最后的時刻》關鍵情節陷入了大俗套,這個俗套令她在冥界煩躁不安,無時不想著尋找機會把信息轉遞給我。
什么情節?我又徒勞地顫動下嘴唇。
她說,人在死的時候,一生過往“走馬燈似的”在眼前轉過,這種俗語常言是不準確的,是沒有經歷過死亡的人,靠貧瘠的想象和匱乏的認知臆造出來的。在栩栩如生的死亡瞬間,人和事不是逐一旋轉而過,而是像黑暗中突然爆開一簇煙花,人生中每一道風景、每一個路人、每一次邂逅,在第三只眼前同時閃現,有的明亮、有的暗淡、有的完全被黑暗吞噬。
比如,此時此刻,柚柚繼續說道。也就千分之一秒的霎那,在你的眼前,童年遭受的母親的羞辱……母親葬禮上,你躲在廁所,把黑袖紗塞進嘴里又笑又哭的慘狀……假裝失控,從峰頂橫沖直下把我撞飛跌下山崖……我葬禮上,你獨自守靈,對我的遺像說“你也算雖死猶榮”……還有你最近接二連三的簽售會,還有……所有的所有,難道不是同時出現嗎?就連此刻我坐在你身邊的幻象,不也是剎那爆開又瞬間消失的煙花中的一朵嗎?
原來,她知曉一切,而我,還以為風雪可以掩蓋一切。
我想了想,點了點頭(想象中的點頭,因為脖頸和頭顱也是僵死軀體的一部分)。確實,那句“走馬燈似的”設定,改成“煙花綻放般的”死亡,更準確,更新穎。可惜,這個陳腐爛俗的文學修辭套路,是不能由我來打破的。除非……除非等到,死人在陰間寫的故事,能夠在陽間發表的那一天。
《最后的時刻》終究未能推翻母親對我的否定!我的才華和想象力依舊不如柚柚,或許,是她逝去那天的徹寒冰封了我的文思。
一股狂風橫劈過來,呼呼長嘯,纜車護欄“哐當”一聲嘆息,拽著我的冰雕軀殼,跌落山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