刀鋒是怎樣煉成的

與全國春節(jié)習俗很不一樣，福建莆田人過年在大年初四。人們驚異地發(fā)現(xiàn)，這里的春聯(lián)是奇特的白額春聯(lián)。這是為什么呢？當?shù)匕傩照f，這和倭患有關(guān)。四百多年前的明嘉靖四十一年（1562）十二月，六千多倭寇殺入興化府城，殺人放火，無惡不作，全城二萬多人蒙難。幸存的老百姓為了紀念這一悲慘的歷史，過年習俗為之一變。

明嘉靖年間，倭寇大舉侵擾中國東南沿海，燒殺搶掠，甚囂塵上。每當大批倭寇來襲，老百姓扶老攜幼，爭相逃命。就在這命懸一線的緊要關(guān)頭，忽聽戰(zhàn)鼓聲聲，一彪勁旅從正面撲來，殺奔來勢洶洶的倭寇，“俞”字大纛在勁風中獵獵飄揚。

“俞龍戚虎，殺賊如土。”民謠如是說。

《福建通志》記載：“世言繼光如虎，大猷如龍。”

那么，何謂“俞龍”？殺賊如土的刀鋒是怎樣煉成的？

擺在面前的《大明雄風·俞大猷傳》，可以告訴我們問題的全部答案。

俞大猷（1503—1579），字志輔，號虛江，晉江（今福建泉州）人，抗倭名將，一位傳奇英雄。從明嘉靖三十一年（1552）到嘉靖四十三年（1564），俞大猷率部平倭，身經(jīng)百戰(zhàn)，屢立戰(zhàn)功。《明史》說：“大猷負奇節(jié)，以古賢豪自期。其用兵，先計后戰(zhàn)，不貪近功。忠誠許國，老而彌篤，所在有大勛。”然而，就是這樣的一位功勛卓著的大將，一生四為參將，六為總兵，有過七次受辱，四次貶官奪蔭，一次逮捕下獄的坎坷經(jīng)歷。《明史》點評嘉靖諸名將：“世宗朝，老成宿將以俞大猷稱首，而數(shù)奇屢躓。”

相對于另一位偉大將領(lǐng)戚繼光而言，俞大猷的歷史功績的“宣傳”，顯得頗為冷落。原因之一，是俞大猷曾揮師轉(zhuǎn)戰(zhàn)東南西南，鎮(zhèn)壓了多次多批較大規(guī)模的農(nóng)民暴動。在充分肯定農(nóng)民戰(zhàn)爭進步意義的一段時期，俞大猷被有意地“忽略”了。

《俞大猷傳》的作者曾紀鑫是一位實力派作家。由楚入閩后，選取了11位閩南歷史人物為研究對象。俞大猷，是他極為敬佩的英雄。于是，他研讀大量歷史典籍，實地尋訪歷史蹤跡，歷時數(shù)年，完成了這部35萬字的著作。

張廷玉等編撰《明史·俞大猷傳》四千余言，惜墨如金，可以說，每一句話，都可以演化為一段波瀾壯闊的歷史故事。俞大猷著《正氣堂集》九十余萬言，又隱含了多少歷史玄機？從本書附錄的主要參考資料看，凡百十種。那么，作者又是如何在紛紜的歷史謎團中突圍而出呢？曾紀鑫，這位以文化歷史散文《千秋家國夢》《歷史的刀鋒》《千古大變局》蜚聲文壇的旅閩作家，將如何措手？

通讀《俞大猷傳》可以明白，作者這次沒有絲毫的“炫技”“炫博”，作者嚴格地按照傳主年譜的次序、根據(jù)歷史事件經(jīng)緯，旁征博引，融會貫通，精心撰寫本傳。面對一位有著豐功偉績的傳主，曾紀鑫苦心經(jīng)營。譬如，開篇《習文修武》就顯得出手不凡，與眾不同。為撰寫此書，作者勤讀史料，行走田野，曾多次前往傳主家鄉(xiāng)—福建省泉州市洛江區(qū)河市鎮(zhèn)溪山村赤石口自然村進行采訪，跋山涉水，艱辛自不待言。《明史·俞大猷傳》記載：“少好讀書。……又從李良欽學劍。家貧屢空，意嘗豁如。父歿，棄諸生，嗣世職百戶。”不過寥寥百字。作者寫傳，博采眾長，將地理環(huán)境、家世源流、國史典籍、地方史志、碑刻記載、民風民俗、民間傳說、見聞紀實等融為一體，令人信服地“再現(xiàn)”了一位英雄的成長史。《“戴罪”立功》《慘遭冤獄》梳理了以往撲朔迷離的繁亂線索，令人掩卷長嘆。《回傳棍術(shù)》，敘述北少林武術(shù)南傳，南少林在福建壯大發(fā)展，泉州“拳頭館”遍布，武風興盛。俞大猷學得“十八般武藝”，尤精少林棍（長劍）術(shù)。嘉靖十四年（1535），俞大猷排名第五，考取武進士。嘉靖四十年（1561）三月，俞大猷從北疆南下任鎮(zhèn)筸參將，途中順道探訪河南嵩山少林寺，見北少林寺武僧棍術(shù)“真訣皆失”，遂挑選宗擎、普從兩位武僧隨身傳授“劍經(jīng)”。這些章節(jié)，史料詳實，考證嚴謹，填補了正史的許多空白。

如果單純地就俞大猷寫俞大猷，雖可以美其名曰“集中筆墨”，但此為庸手無疑。曾紀鑫的明智之處，是在研究俞大猷的同時，對于張經(jīng)、胡宗憲、譚綸、戚繼光、盧鏜、湯克寬、劉顯諸將及朱厚熜、嚴嵩、嚴世藩、趙文華、陸炳等等相關(guān)人物，對于汪直、徐海、陳東、麻葉、辛五郎、徐洪等倭寇頭領(lǐng)及山寇胡平等等“反面角色”，都進行了深入的研究。此外，作者對于明朝的社會制度和政治制度，對于中國邊防軍事地理、武器裝備、軍事制度、軍隊訓練、古代兵法以及社會習俗、經(jīng)濟貿(mào)易、倭寇歷史等等，作者均窮心涉獵。這樣，整本書形成了一個有機整體，氣息貫通，環(huán)環(huán)緊扣，跌宕起伏，酣暢淋漓，事事有依據(jù)，事事有出處。因而，《大明雄風·俞大猷傳》盡可能地做到了全面、客觀、公正，力圖還原歷史、回歸真相。這是一本需要慢慢品讀的厚實著作。

在《大明雄風·俞大猷傳》中，我們可以強烈地感受到曾紀鑫的“大歷史觀”，俞大猷的“數(shù)奇屢躓”有眾多原因的聯(lián)系和因果關(guān)系。一個歷史事件的出現(xiàn)，是經(jīng)歷無數(shù)先決條件量變到質(zhì)變的變化過程。浙直總督胡宗憲有勇有謀、忠心為國，是抗倭統(tǒng)帥，他重用浙直總兵官俞大猷，又親自上疏朝廷，把俞大猷送入了監(jiān)獄。當錦衣衛(wèi)陸炳營救俞大猷即將成功之時，胡宗憲接到了俞大猷的《獄中上書》，并肩抗倭往事歷歷在目，胡宗憲幡然悔悟，當即致函嚴世藩，希望朝廷能如俞大猷所請，前往西北，練軍戍邊。個中緣由，是“一果多因”。

法國著名歷史學家費爾南·布羅代爾在《地中海史》一書中，提出了地理時間、社會時間、個體時間的三個概念。后來他把這三種時間稱為長時段、中時段和短時段，而把它們各自對應的歷史事物分別稱為結(jié)構(gòu)、局勢和事件。三者相互交錯，構(gòu)成“總體史”的研究對象。

“總體史”的觀點，在《大明雄風·俞大猷傳》中清晰可辨。俞大猷身經(jīng)百戰(zhàn)，某一場平倭戰(zhàn)斗的勝利，在歷史上只是轉(zhuǎn)瞬即逝，它是一種短時段，是一種“喧嚷一時的新聞”時間，對歷史發(fā)展影響甚微。中時段的歷史即明嘉靖年間大明王朝的“朝政腐敗”“武備松弛”、倭寇的“訓練有素”“窮兇極惡”，這正是俞大猷、戚繼光等名將脫穎而出的大“局勢”。而封建制度的社會結(jié)構(gòu)、經(jīng)濟結(jié)構(gòu)和思想文化結(jié)構(gòu)支配著歷史現(xiàn)象和人物命運，這是長期的決定性的作用，這就是長時段歷史。“馮唐易老，李廣難封。”“時也，命也！”

在曾紀鑫著《大明雄風·俞大猷傳》中，我們看到，歷史充滿了偶然性和必然性。俞大猷從“趙本學以《易》推衍兵家奇正虛實之權(quán)，復從受其業(yè)”、又“從李良欽學劍”有一定的偶然性和必然性，因為泉州為“海濱鄒魯”而俞大猷好學且有必要條件，而“大猷辭歸，伯溫用為汀漳守備。蒞武平，作讀易軒，與諸生為文會，而日教武士擊劍”則是偶然之中的必然。武平，位于閩粵贛邊，明洪武年間，設千戶所，隸屬汀州衛(wèi)。在《大明雄風·俞大猷傳》中，歷史的偶然性和必然性繁復多變，曲盡其妙。

俞大猷文武全才，精忠報國，道德、事功、文章，三者合而為一，達到了“內(nèi)圣外王”的崇高境界。作者在書中記載，俞大猷年幼時立愿要在家鄉(xiāng)濠溪邊修一座橋，以利兩岸父老鄉(xiāng)親。可是，直到隆慶三年（1569），六十七歲那年，升任右都督的他，才有了修橋資本，捐出薪俸，請?zhí)玫苡崃奸喽浇艘蛔掌呖资瘶颉ｅ┫艠颍裢暾４妫瑯蝾^長著一棵枝繁葉茂的大榕樹。

作者曾紀鑫對此大為感慨，他說，俞大猷早已指揮數(shù)萬乃至數(shù)十萬大軍，重權(quán)在握，若克扣軍餉或瞞報豐厚的戰(zhàn)利品取用九牛一毛，建造一座石橋或一座豪宅，易如反掌。但是，廉潔的俞大猷并沒有這樣做。

本輯責任編輯：練建安 馬洪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