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楊小仲,一個似乎被許多電影人遺忘的前輩,一位無數觀眾感覺陌生的導演。也許他離我們確實很遠,他誕生在19世紀的最后一年,年屆古稀就帶著被批挨斗的冤屈含恨而去。然而歷史并沒有因為他的離去而刪去屬于他的章節,打開中國電影史,我們能輕易地找到他的名字,那簡單扼要的文字勾勒了他的生平、地位、作品和影響,隨之而生的是驚喜、震撼和崇敬、懷念。
他從20世紀初就活躍在中國影壇,不僅是與張石川、鄭正秋、黎民偉等齊名的中國第一代導演,還是中國第一部長故事片《閻瑞生》的編劇。他馳騁影壇半個世紀,導演了一百多部影片,中國電影,無人能望其項背。他是同儕公認的“快手導演”“救命導演”“百部導演”,也是后輩敬重的能指點江山揮斥方遒的電影藝術家。毫無疑問,他當屬中國電影的創始者、拓荒者、參與者、見證者!
我沒有見過這位在中國電影史上擁有無法撼動地位的“百部導演”,但我在學生時代看過他拍攝的《蘭蘭和冬冬》《寶葫蘆的秘密》。那是我們童年享受的電影盛宴,它給我們帶來的童趣、歡笑和奇幻,滋養了我們、啟迪了我們,至今仍回味無窮。遺憾的是1980年我進上影時,他已經作古。他經歷了不同的時代,他見證了電影從默片到有聲,從黑白到彩色等不同的發展階段,他涉足了倫理言情、武俠神怪、古裝戲曲、兒童科幻等不同的創作領域,他沒想到自己最終會倒在“黑白混淆”的年代,毀在由電影編織的種種莫須有的罪名,他蒙冤受詬,遭陷挨斗,被折磨得奄奄一息。1969年的1月29日,一個寒風凜冽的日子,突如其來的病魔擄走了身體虛弱、情緒近乎崩潰的他。但在那黑幕遮天的年代,他的離去沒有帶走他蒙受的罪責,也沒有終止家庭子女遭受的不公正的待遇。他曾經引以為傲的作品,他在電影史上擁有的地位,他給觀眾留下的贊譽,他在同行中得到的敬重和贊賞,都成了桎梏和枷鎖,枯萎了他的生命,也窒息了他的家庭生活。40年后,我曾經與她的小女兒有過交流,盡管1978年,上海電影局為楊小仲平反昭雪,但談起父親和他們曾經遭受的凄慘孤寂的生活,她仍然如鯁在喉,隱忍著難以言述的疼。
是的,時間無法撫慰傷痛,卻能記錄歷史,會用它的公正去證明真假、分辨良莠、區別正邪,會用不容置喙的事實給我們以真相。
時間回到20世紀初,青春年華的楊小仲因家父的早逝、生活的貧困而離開家鄉常州闖蕩上海。這位勤奮好學、博聞強識的年輕人希望在這座華洋雜陳、領風氣之先的現代都市尋找機會兌現青春的夢想,實現人生的價值,改變自己的命運。他進了我國最早經營出版書籍和印刷所的商務印書館,從當半工半讀的實習生做起,開始了新的人生。這里是人才集聚的場所,也是知識的海洋,傳播著新文化、新思想、新觀念,讓楊小仲眼界大開,受益匪淺。這時,正逢電影帶著神奇與美妙闖蕩中國、落腳上海,自然吸引了對新生事物充滿好奇心的楊小仲,他很快就成了電影院的常客。提起這段經歷,他曾經說過,“自從電影鉆進了我的生活范圍以內,就在我的日常生活中占了重大位置。我幾乎每天沉浸在影戲院里。不僅是為著消悶解愁,還實在覺得電影有調劑生活、陶怡性情的作用。”從看西洋景到調劑生活,從消悶解愁到陶怡性情,從喜歡寫小說到熱衷于搞電影評論,這種潛移默化,讓電影走進了他的生活,鉆進了他的心靈,潛伏于他的理想。他冥冥中開始了默默地等待。
沒想到,機會很快就降臨了,電影熱情地擁抱了這位年方二十的小伙子。這一切來得那么迅速,完全得益于他所在的商務印書館。在我國民族電影剛露“尖尖角”的萌芽時期,商務印書館敏銳地捕捉了具有重要文化色彩的商機,于1917年在印刷所照相部設立了“活動影戲部”,開始拍攝一些由新聞、風景、古跡、滑稽戲、文明戲構成的短故事片,還協助一些美國公司來華拍攝長故事片。在美國公司結束在中國的拍攝后,將無法隨身攜帶的燈光和攝影器材以較低的價格轉讓給商務印書館。這讓一心想在中國電影肇始時捷足先登的商務印書館如虎添翼,信心大增,隨即將“活動影戲部”擴充為“電影部”,準備大干一場。作為商務印書館的一員,楊小仲見證了“活動影戲部”改制為“電影部”的全過程,也目睹了自己熟悉的一些同事參與制作短時片的經歷,自然也躍躍欲試。那時的電影部,雖然設備比較齊全,但為減少規避投資拍攝的市場風險,自己獨立拍片不多,而是通過租借設備場地、代攝代洗印等手段進行無風險經營。這給一些獨立制片人創造了機會,也催生了長故事片《閻瑞生》的問世。
中國第一部長故事片《閻瑞生》的拍攝,并非由商務印書館直接發起,而是由當時的幾位洋行買辦組成的“中國影戲研究社”提議促成的。導演是楊小仲熟識的原印刷所裝訂部工友、曾拍攝過一些短片的任彭年。任彭年熱情邀請楊小仲編撰劇本、書寫字幕。第一次編寫劇本,依據的只是一則“殺妻”的社會新聞,應該說難度不小。這對初出茅廬的楊小仲來說,既是一次嘗試,更是一場挑戰。缺少理論知識,沒有專業背景,但觀影傳授給他的經驗,他體驗到的影片能打動人心、征服觀眾的基本要素,給了他底氣和勇氣、信心和力量。他調動生活的體驗和對現實社會中人性人情的感悟,沒有在情節的設計上七兜八轉,制造跌宕起伏,也沒在場面的渲染上過于兇險殘暴、吸引眼球,而是用兄弟二人共愛一女的框架構建故事,在描寫人物關系時下功夫開掘人物的情感,讓這出愛情悲劇能博得憐憫和同情。楊小仲的構思既顯露了他“初生牛犢不怕虎”的膽量,也展示了他的藝術天賦和創作能力。
《閻瑞生》公映后,盛況空前,不但賺了錢,也為當時國產片的創作生產打了一針興奮劑,吸引了更多民間資本紛紛投向電影,各種規模的電影公司也應運而生,形成了百舸爭流的繁榮景象。此時,作為長故事片的“開山鼻祖”,楊小仲自然不同凡響,請他參與文學創作的機會很多,但楊小仲心中懷有更大的理想、更遠的目標,他想當導演。在編寫了《好兄弟》《松柏緣》等劇本后,他終于如愿以償,坐上了導演的位置,以一部《醉鄉遺恨》開始了“百部導演”的旅程。那年他26歲。翌年,他成了商務印書館電影部改建的國光影片公司的劇務主任,一年中他就拍攝了《母之心》《不如歸》《馬浪蕩》三部影片。
楊小仲的拍片速度和駕馭各類題材的能力,以及這些影片的市場收益,令人刮目相看。自然他就成了電影公司搶手的“香餑餑”。從1927年開始,他先后在五六家電影公司任編導,拍攝了30多部影片。有人稱他是“快手導演”,也有人稱他是“救命導演”,從劇本到導演,從前期到后期,從制作到發行,他都是行家。一是快,二是成本低,三是各種題材他都駕輕就熟,四是回報率高。一些不景氣的公司就是靠他這根“救命稻草”“起死回生”。從抗戰爆發到新中國成立,他堅持以“短平快”的拍片風格出入于拍攝現場,導演了近五十部不同風格的影片,產量之高,無人匹敵。當然,在社會動蕩、生活艱難之時,為了養家糊口,他的作品中也不乏平庸而急功近利之作。
新中國成立后,他毫不猶豫地拒絕了好友邀他共赴香港的主張,堅持留在上海,加盟新生的上海電影制片廠。作為全國年齡最大的導演,他受到了政府的尊重和關懷,有了較高的工資收入,全家安居樂業、生活無虞。但他沒有居功自傲安享晚年,而是老當益壯,繼續奮斗在創作一線,精心選擇自己喜歡的題材去發揮未盡的才情和技能,兒童片和戲曲片成了他關注的重點。在他1963年息影前,他留下了《紅樓二尤》《庵堂認母》《陳三五娘》《好孩子》《蘭蘭和冬冬》《孫悟空三打白骨精》《寶葫蘆的秘密》《周信芳的舞臺藝術》等十多部影片。這些影片展現了這位百歲導演深厚的功力。同行的贊許和觀眾的喜愛,為楊小仲的藝術生涯畫上了一個漂亮的句號!
回望楊小仲的一生,他靠青春和才華叩開中國電影長故事片的大門,藉勤奮和執著游弋于水銀燈下,他用生命之光給銀幕染色,為中國電影的長廊里留下了五光十色。在許多閃光點中,我們攫取一些主要的,懷著敬意為他勾勒一幅真實的畫像。
他不安分,敢于挑戰自己。一個處于半工半讀狀態的年輕人,生活那么拮據,但他還想著寫小說,還癡迷進影院,還大膽搞影評,直至寫出中國第一部長故事片的劇本。這種逆行敢為徹底改變了他的命運,奠定了他在中國電影史上無法撼動的地位。
他大度,重友情,創作上一絲不茍,生活上豁達樂觀。他是炙手可熱的拍片的快手,時間對他來說就是金錢;但是只要新手有求、朋友需要,他一定會傾力相助,改劇本、拍攝現場作指導、后期制作出主意,事情做完,字幕上不需要添上他的名字。提攜后人,幫助同人,他樂意。如果把這些片子都統計歸攏,算他一份,那他的拍片數量“更上一層樓,碰到天花板”了。
他有深深的家國情懷,盡管為了糊口,他拍過一些情趣格調平庸的作品,但是他的許多影片還是把鏡頭對準普通百姓和社會現實,譬如,控訴封建禮教罪惡的《良宵》揭露社會黑暗的《蛇蝎美人》《小姐妹》,以及頌揚太平天國農民起義的《紅羊好俠傳》。其中最讓人信服的是,他成了中國導演中唯一把巴金的《激流三部曲》中的《家》《春》《秋》都搬上銀幕的導演??箲鸨l,國難當頭,楊小仲深明大義,棄小家保國家,奔赴綏遠前線,拍攝傅作義將軍率部與敵作戰的真實場景,制作了新聞電影《百靈廟大捷》。這部電影在金城大戲院取得了場場爆滿的轟動,鼓舞了國人。
他對中國傳統藝術情有獨鐘,他早期初出茅廬,就拍攝了好些戲曲片,成名后初心不改,毅然把一些戲曲的傳世經典搬上銀幕。閩南劇《陳三五娘》在舞臺上獲得很大成功、在東南亞華人中享有良好口碑,喜愛戲曲的常州人楊小仲雖然不懂閩南話,但整部劇所呈現的積極主題、精湛表演、優美唱腔,還是觸動他的心,他全身心投入以電影化的手段將它衍化成一部走向全國、風行東南亞的優秀戲曲電影。他和一些頭牌的戲曲名家梅蘭芳、周信芳、言小朋都很熟悉,拍過梅蘭芳的一些短片。1940年他與言小朋合作,導演了戲曲片《三娘教子》。1961年,他拍攝了影片《周信芳的舞臺藝術》,全方位介紹了這位海派京劇大師輝煌的一生和璀璨的藝術,影片同樣顯示了深厚的戲曲藝術造詣。更值得書上一筆的是,民間廣為流傳的由著名紹劇表演藝術家六齡童主演的《西游記》“三打白骨精”的故事,就是由楊小仲和俞中英搬上銀幕的。雖然是地方戲紹劇,但經過導演的電影化的藝術處理,加上制作了普通話版本,這部戲不僅紅遍大江南北,深入千家萬戶,而且還在五大洲發行,走進了72個國家和地區,讓孫悟空這個神話人物成為舉世仰慕的英雄,創造了傳播中華文化的典范。
楊小仲是一個富有想象、敢于標新立異大膽創新的藝術家,早在1938年,他就在科幻片的領域進行了嘗試,拍攝了《六十年后的上海灘》,開創了歷史的先河。影片羅列一些滑稽詼諧的奇思妙想,展示了兩位醉酒者夢中的奇特的經歷和遭遇,大膽地描繪了六十年后上海的巨大變化,在當年猶如天方奇譚,但影片所涉及的許多能起死回生、改天換地、移腦植憶的科學技術今天正在成為現實。那些猶如神話的類似機器人的形象正是今天人類爭相開發的尖端科學??梢姉钚≈俚乃囆g想象很有遠見卓識。應該承認在這一領域,也能把他看成“開山鼻祖”。
楊小仲的一生都獻給了電影和觀眾,政府和人民也給了他應有的榮譽和地位,他被同儕尊重,被后輩敬佩,被觀眾愛戴,被歷史銘記。1957年,德高望重的楊小仲當選為上海電影工作者聯誼會第一副會長,1957年,他又出任上海第一屆電影工作者協會副主席,這在人才濟濟的電影界,是一份多高的榮譽、多深的信任。這些是看得見的,更多的榮譽和信任,都永遠儲存在他的影片和觀眾的口碑中。從1925年到1963年,38年彈指一揮間,可是楊小仲卻導演了百部電影,這應該是中國電影史上幾乎神話的奇跡。我想,記憶會消退,甚至流逝,但歷史會永遠提醒我們,楊小仲的名字和中國電影是分不開的。
我,以及愛電影的人,真誠地懷念125歲的楊小仲導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