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年輕時,忙于生存,無暇去回顧往事,也無多少值得回憶的東西。輪到我年老進入耄耋時,卻常會在發呆中進入回憶。真怪,再稀疏的歲月篩子,也會濾下些難忘的情愫,往事確實并非如煙……
我樂與大家分享,你愿意聽嗎?
先說魯韌。
談起魯韌,不要說青年觀眾,連中老年觀眾知道他的人也不多。但一說起影片《李雙雙》《今天我休息》和《于無聲處》,大家可能都知道。告訴你,魯韌就是這三部佳片的導演,而且,他還執導了其他不少好影片。
魯韌比我父親還大一歲,大我三十歲。特殊年代前,他是海燕廠的著名導演,我剛在天馬廠干了三年繪景,難以與他相識。與他相識相知是在特殊年代結束前后。那時,上海電影界好多能人還未能出來工作,我被濫竽充數抽調到上海電影局創作評論組。天馬、海燕兩廠也已合并成上海電影制片廠,并從“干校”抽調一小部分人上來開始拍片。我因想干點實事學點東西,所以常蹲在上影文學部。魯韌此時也結束了“干校”的生活,被調來搞農村片,進了文學部的“三結合”創作組,與業余作者、廠里的專業編劇編輯以及有關“領導”一起從劇本抓起直至投拍。我們就在那時認識的。
魯韌之所以“解放”得早并有幸恢復導演工作,可能有以下幾個原因:一是沒有任何政治問題,青年時代為了抗日救亡、揭露反動統治的黑暗,四處奔走,從事進步影劇活動;二是他還算不上是所謂“文藝黑線”上的人物,新中國成立前的生活一直不景氣,在這條線上論資排輩還輪不上他吧;三是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他才開始獨立執導影片的,該說是新中國培養起來的導演;四是他“聽話”,組織上交給他的任務他總是完成得很好,先是拍少數民族題材的影片《太陽照亮了紅石溝》等,長期在生活艱苦的少數民族地區拍攝,累得大病了一場,休整了一段時間后,又繼續執導了《洞簫橫吹》《鋼人鐵馬》《今天我休息》《李雙雙》等反映新時代新生活的影片而一舉成名。這些影片不但深受觀眾的喜愛,而且其中幾部曾獲得中央主要領導同志的稱贊,無論從哪方面說,都很難找到什么問題。
魯韌雖說在特殊年代中期就被啟用,但他從未受寵若驚而去緊跟當時的形勢,而是喜歡跟我們這些小字輩的人混在一起,相處得很好。他天性好樂,從沒有架子。圓圓的臉,剃一個平頂頭,常掛著笑容,有點像個彌勒佛。我們從未叫他“魯導”或“老師”,常愛稱他“老頭”,彼此間沒有距離和隔閡。我們當時的月工資只有五十多元,而魯韌每月的零花錢就有五十元,他一點也不保密,說是老婆給的。這下可讓幾位小字輩虎視眈眈,常會聯手敲他竹杠,還美其名曰“打土豪”,有時不免過分了些。每逢此時,我總是默默地離開,不去湊這種熱鬧。他曾私下里問我:“干嗎不跟著去吃頓飯?”我很難說清楚,只是一笑了之。
令我想不到而又終生難忘的是,魯韌曾主動地單獨請我吃過一頓飯,而且是在特殊年代后,我的日子有點不好過時。我不知道他想對我說些什么,是責備我不該在特殊年代中寫過“大批判”的東西?是安慰我要經得起挫折?是來向我道別要回到導演組去了?還是……他什么都沒有說,卻什么都說了。
我們一起喝了幾瓶啤酒,我悶著頭喝,他話很多,似乎是東拉西扯。他告訴我,他是天津人,后去北平求學,卻關心政治喜愛戲劇,大學沒讀完就上社會組織劇社自當導演,并在北平參加中國左翼戲劇家聯盟。他說,那時從事進步戲劇活動,常常飽一頓餓一頓,是個窮光蛋,他看中了一位名門小姐,他們一起私奔。他身體不好無錢看病,就自己練氣功,還學過針灸,自己治好了自己的病。后來到了上海多虧了天津老鄉黃佐臨、沈浮兩位大導演的關心,才跟著他們開始在上海的戲劇和電影界扎根。他是1947年才被黃佐臨、沈浮帶入電影界的,在他們執導的《夜店》《萬家燈火》《希望在人間》等影片中先演配角后當導演助理,那時已經35歲。
他是在1952年40歲時,才獨立編導了影片《太陽照亮了紅石溝》,以后拍的那些片子也都是大導演們挑剩下的,起先并未列為重點片,他拍好了才爭得自己一席之地的。我明白他要對我說的話:敝帚自珍!接著,他又告訴我,他本姓吳,名博,叫吳博。這個名字不好,“無博”,注定不會有多少學問;“無博”,注定不會成功,只有敢于拼搏,才會有希望!我被他說得笑了起來,他卻特別認真:“真的,不管當時還是現在,我都這樣認為,工作上生活中不去搏一下,哪會成功?”我說,那叫“魯韌”就好了?就有學問了?就能成功了?他用手掌拍了一下餐桌,說:“有了魯迅的‘韌的戰斗’的精神,才會有一切!”我明白了,他是因為崇敬魯迅,崇敬魯迅“韌的戰斗”的精神,才改成這個名字的。他讓我去正確對待人生中的挫折。
那次請吃,還給我留下了一個深刻的印象:老頭還坦率地向我談了在這段時間內對我的觀察以及對我周圍環境中的那些人的觀察,他說得很有分寸,但我還是明白他要對我說的話:人是復雜的,所以,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無。除了“敝帚自珍”“韌的戰斗”外,還要懂得保護好自己。那頓飯吃得很長,他說了好多,我只記住了這些。
那頓飯后,他回導演組去做他的導演,他在65歲后,執導了《于無聲處》《飛吧,足球》《車水馬龍》三部影片,又全是組織上指派的,根據當時的政策,一直干到70歲退休。他喜歡喜劇,退休后還應邀擔任過兩部滑稽戲《出色的答案》和《性命交關》的藝術指導,還培養業余作者一起寫過幾個劇本。他以“韌”勁,為藝術奮斗終身。我則被留在了上影文學部,先當編輯,后為編劇,雖挫折不斷,但我一直品味著魯韌請吃的這頓飯,埋頭苦干到退休。退休后仍埋頭苦干到如今。其間,我常想該什么時候我請老頭吃頓飯,向他匯報匯報這些年來我如何也在“敝帚自珍”的,卻總以為還不到時候而沒有成行。后來,終于永久失去了機會。
下面我要向大家推薦一位已故的電影作曲家,可能觀眾更不會了解他。我得先用“官宣”的文字做介紹——
蕭珩(1931—1988)又名蕭培珩,山東牟平人。1946年參軍,當過衛生員、通訊員、文藝宣傳隊隊員。1948年初,調入山東膠東軍區文工團任小提琴手,并隨軍南下。1951年經組織選送進上海音樂學院干部進修班學習。1952年考入中央音樂學院作曲系本科。在校期間,由他作詞譜曲的作品《張大媽唱豐收》曾獲得學院歌曲比賽一等獎。1957年畢業后進上海電影制片廠從事專業電影音樂創作。
三十余年,他先后為《苦菜花》《紅日》(合作)《年青的一代》《家庭問題》《大刀記》《白蓮花》《霧都茫茫》《張衡》《煩惱的喜事》《咱們的牛百歲》《本案沒有結束》《八仙的傳說》《咱們的退伍兵》等近三十部影片作曲,又與人合作創作了交響樂《鄭成功》。此外,他還為《聊齋的故事》《節振國》等三十余集電視劇作曲,并撰寫了《電影音樂創作與欣賞》《音樂淺談——挖掘、發展我國古代音樂遺產》等深入淺出的理論文章。
他平素以“藝術構思貴在新穎,藝術手段貴在簡練,藝術效果貴在深刻感人”作為座右銘,鍥而不舍,刻苦自勵,并善于吸取民族傳統音樂和外國音樂的精華,融匯于自己的創作之中。他的作品熱情奔放,旋律優美舒展,富于鄉土氣息。其中,《張衡》的電影音樂,以其古樸、典雅、深沉、悲壯的風格,獲得好評;《紅日》插曲《誰不說俺家鄉好》(合作),是電影歌曲中的佳作,曾獲得新中國成立40周年優秀作品獎,至今仍廣為傳唱;《咱們的牛百歲》插曲《雙腳踏上幸福路》,曾獲得全國優秀歌曲評選“晨鐘獎”。
以上六百余文字,我全部照抄于20世紀末出版的《上海電影志》第九編“人物”第一章“傳略”中“蕭珩”的條目。我不知出于誰之手,卻很佩服其能把蕭珩的一生尤其在音樂創作上的成績,在這些有限的文字中基本表達清楚了,還顯得大氣得體。
我是在特殊年代初認識蕭珩的,那時我們都住在天馬廠大木橋的集體宿舍內,我的老朋友文學部的編輯謝友純和導演楊蘭如剛“脫單”成家,由廠里照顧暫住在原特技車間的一間辦公室內,蕭珩也剛新婚住在他們隔壁。蕭珩的愛人是山東的一位獨唱演員,當時還未能調來上海工作,他便常去謝、楊家聊天,我有時也去,就逐漸熟悉起來。蕭珩大謝、楊幾歲,大我十一歲,由于他1946年十五歲時就參軍,新中國成立后連續在上海音樂學院和中央音樂學院深造過好幾年,畢業分配到上影來后又為《苦菜花》《香飄萬里》《紅日》《家庭問題》《年青的一代》等當時的名片作過曲,他在我們眼中已是一位“老革命”加“大作曲家”了,但在與我們的相處中,他樸實低調得比我們更像個“草根”。
他的頭發從未打理過,長了去小攤上理就是。他沒有一件像樣的衣服,當新郎時也隨便穿了套衣服。一日三餐混過一天算一天,生活簡樸得還像戰爭年代。
他給我最深的印象是,常會自嘲,一說起他在少年時代當衛生員、通訊員、文藝兵所出的“洋相”時,常把我們笑得樂噴了嘴。他說他天生當不了官,也不想當官,當組織上要提拔他時,他忍著笑拉長了臉說:“首長同志,您看我像個當官的人嗎?”一下把首長說得先笑了起來。但他從未嘲笑過我們,與當時還“一窮二白”的我們,始終平等相處。
他最讓我敬佩的是,在那樣的年代里,蕭珩仍然堅持著自己的原則,從不做“墻頭草”,敢說敢當。所以,當造反派掌權后,盡管他有著光榮的歷史,也遭受過好幾次“批斗”。有一次,批斗他時,正好他的愛人從山東到上海來“探親”,她尋到廠里,看見了這一幕后便悄然離去了。當蕭珩下班回家,愛人問他“過得好嗎”時,他又說又笑地裝得若無其事,最后當然被愛人揭穿了,她為他擔心……蕭珩給我們自嘲起這個“插曲”時,繪聲繪色,說得大家都笑彎了腰。而他回到廠里,仍然我行我素,誰都拿他沒有辦法,盡管特殊年代中后期不再重用他,他也在所不惜。
后來,我也成了家,離開了大木橋集體宿舍。特殊年代后,彼此又在各忙各的,從此再無緣聽他說笑過。直至20世紀80年代中后期,先是聽說他得了癌癥仍在堅持工作,后在1988年,得知他病逝的噩耗,直讓我難過了好一陣子。我一直想為他寫下點什么,但由于我跟他接觸不多,更何談了解,加上又不懂音樂,總難以落筆。我一直期待著既了解他又懂音樂的人能為他留下點東西。《上海電影志》出版后,我有了些許滿足,但也有個疑問:他的“傳略”中說蕭珩“又名蕭培珩”,而他的作品中,除了一開始極少數幾部署名“肖培珩”外,以后一直以蕭珩署名,從未出現過“蕭培珩”的“又名”,他到底是姓“肖”還是“蕭”,這兩字都是姓字,可不同義。他正確的原名是“肖培珩”還是“蕭培珩”?
我核對了一下最新出版的《上海市志·文學·藝術分志·電影卷(1978—2010)》中有關他的條目,仍然照抄如下:“肖培珩(1941—1998)山東牟平人。1946年參軍,當過衛生員、通訊員、文藝宣傳隊隊員。1948年初調入山東膠東軍區文工團任小提琴手,并隨軍南下。1951年經組織選送進上海音樂學院干部進修班學習。1952年考入中央音樂學院作曲系本科。在校期間,作詞譜曲的作品《張大媽唱豐收》曾獲得學院歌曲比賽一等獎。1957年畢業后進上海電影制片廠從事專業電影音樂創作。三十余年,先后為《苦菜花》《紅日》(合作)《年青的一代》《家庭問題》《大刀記》《白蓮花》《霧都茫茫》《張衡》《煩惱的喜事》《咱們的牛百歲》《本案沒有結束》《八仙的傳說》《咱們的退兵》等近30部影片作曲,又與人合作創作了交響樂《鄭成功》。此外,還為《聊齋的故事》《節振國》等30余集電視劇作曲,并撰寫了《電影音樂創作與欣賞》《音樂淺談——挖掘、發展我國古代音樂遺產》等深入淺出的理論文章”。
與我前面所引用的《上海電影志》中“蕭珩”的“傳略”相比較,一是把“蕭珩”的名字改成了“肖培珩”。據我查證,他作品的署名從一開始曾用過“肖培珩”之外,以后絕大部分用的都是“蕭珩”,我認為還是尊重他自己的意愿為好;二是把他的生、卒年都拖后了十年,這樣就很不嚴肅,他5歲就參軍了?三是刪除了《電影志》中對他作品藝術成就介紹的二百多字,現只存下三百余字,我不知出于什么原因。
現我把我所能查到的蕭珩在特殊年代后所作曲的影片按年名列如下:
1978年《大刀記》
1979年《綠海天涯》
1980年《白蓮花》
1981年《檢察官》
1982年《煩惱的喜事》《女大當婚》
1983年《張衡》《金色的晚秋》《咱們的牛百歲》《華佗與曹操》
1984年《姑娘今年廿八》
1985年《取長補短》《咱們的退伍兵》《八仙的傳說》《淘金王》《本案沒有結束》
1986年《兇手與懦夫》
1988年《喜相逢》(合作)《百變神偷》(合作)
再加上他還為30余集電視劇作曲,與人合作交響樂以及寫下的不少音樂理論文章,在他人生最后十年中的工作量以及所取得的成績,讓人震驚。他不幸得了絕癥,還在堅持創作,最后兩部合作的影片作曲,看得出是他已來不及完成才有好友代他完成的,真讓人痛心和敬佩!他只活了57歲,竟有42年在為革命和創作事業奮斗,卻沒有享受過一天離休生活。盡管他常在我們面前“自嘲”,但在我的心目中,他是真正的革命者和勞模!我真期望能有一位既了解他又懂音樂的人寫出一個較為完整的“蕭珩”來,會對現實起到積極作用的。我則只能用以上文字了卻我的心愿和“拋磚引玉”。其中,為了說明問題又筆力不夠不免有些重復,還請見者諒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