據(jù)悉,云南紅河蝴蝶谷將在五月底迎來十年內(nèi)最大規(guī)模的羽化成蝶,約有1.5億只蝴蝶將在短時間內(nèi)爆發(fā)。在叢林間、小溪邊、山徑小路上大量扎堆,形成漫天飛舞的景觀。
該地區(qū)位于熱帶季風(fēng)氣候,森林面積106.7萬畝,森林覆蓋率為19.7%。當(dāng)?shù)負(fù)碛薪鹚訃乙活惪诎逗褪锎鍩崴痢ⅠR鞍底地西北、金水河隔界三個邊民互市點,同時有金平勐拉溫泉,西隆山自然保護區(qū)等經(jīng)典。
一
手背上的蝴蝶觸角暈出去一點,像是為了和旁邊的淺痣連起來。青色和水紅色洇成圖案,翅膀也有些模糊,顯見不是什么高明的作品。游如枝坐在副駕,下意識去拉防曬衣的袖口,攥在手里,遮擋住刺青。一路顛簸,她也偶有疏忽,后座側(cè)角的女生隱約能看到花色閃過,但不足真切。過彎時,幾個人都伸手去探車頂前扶手,在駛向正路時穩(wěn)住身體。動作頗大,漸漸演變成了笑聲,方才近乎凝固的空氣忽地有了個出口。
在大理鳳儀機場匆匆見到第一面,他們就被分別塞進了三輛越野,呼嘯著往昆明飛馳。天氣尚算晴朗,還沒有預(yù)報的陰云出現(xiàn)。每四人同車,各自抱團,剩下幾個互不認(rèn)識,也得強行配對。話最多的男人自告奮勇做了這車的司機,一路從大理開出來。走了半小時,預(yù)想中的其樂融融沒能發(fā)生,后座的情侶好像都不怎么相熟。男人幾次挑起話頭,但不痛不癢,兩句就熄。這一陣緩和不少,才互道了名字,為先前的沉默發(fā)笑。
開車的陳書儒,是他們當(dāng)中最熟悉云南的一個。游如枝在他身側(cè),比旁人都看得清楚些。這人臉上毫無名字里的文氣,眉毛很粗,就算不說話也微張著嘴。圓臉顯不出年齡,鼻梁又低,臉上平整沒有細(xì)紋,像是三十歲左右的青年人。陽光耀目,陳書儒戴了墨鏡開車,游如枝在側(cè)面只瞧出他眼尾略略上挑,偏鳳眼形狀。粗眉細(xì)眼略有違和,倒與前幾個月見過的人體模特頗為相似。笑罷,一車的人聽他講去年八月的馬鞍鄉(xiāng)。那時不是蝴蝶破繭的季節(jié),陳書儒的經(jīng)驗只算做探路。這回掐準(zhǔn)了時間,蝴蝶是意料中的事物,人就都把目光落到了實處,更關(guān)心吃食和路線。
后座的情侶今年剛畢業(yè),已經(jīng)在大理逛了兩三天。群里一百來號人,報名接龍了十三個,只有他倆從市內(nèi)去機場和其他人見面。女孩楊衛(wèi)姍比男友梁彬健談,已經(jīng)給陳書儒捧上了哏。游如枝多瞟了兩眼后視鏡,伸手去調(diào)車窗。楊衛(wèi)姍是娃娃臉,看起來跟高中生沒什么兩樣。高馬尾配上淡藍色的水手服和格紋裙,活潑得刻意。反而是梁彬的臉愁苦了些,冒著青胡茬,一派老成相。他的太陽穴較旁人窄,面上沒什么肉,往里凹了點,臉比實際顯得更長。
陳書儒穿著短袖,二十歲出頭的梁彬卻是一身襯衣長褲,裹得嚴(yán)實。這陣子有風(fēng)灌進來,他才解開領(lǐng)口,又去翻找包里的東西。剛才自我介紹的氛圍散了個干凈,游如枝戴上防曬口罩,明擺著不愿意說話。陳書儒和楊衛(wèi)姍都很會看人臉色,各有思量,也沒去擾她。
拐過前幾個大彎以后,路忽地筆直。游如枝抬頭,前方有云海壓過來,寬闊漸遠(yuǎn)的公路和云端的一線天匯成了一個小點,是同夢境般的景色。她出神望著,眉眼漸松。
游如枝出門的時候,母親還在麻將館沒有回來。她提了自己最輕便的箱子,從石牌東出來,在崗頂轉(zhuǎn)了三號線,直奔白云機場。手機里積了前天的十幾個未接,微信提示已經(jīng)達到了四十六條,她發(fā)狠似的沒點開。高中藝考已經(jīng)結(jié)束,培訓(xùn)機構(gòu)一下子空了不少,只剩日常的少兒美術(shù)。游如枝提前和另一個老師交接了素描課,承接了七八月的學(xué)生集訓(xùn)。五六月心里麻亂,情緒催著她從家里搬出去,直奔著熟悉的筒子樓而來。
她租了隔壁的單間,不再和母親擠那張舊床。大多數(shù)東西還塞在幾個箱子里,游如枝沒心思往出拆,也可能還存著回去的念想,說不清楚。彭安達三個多月沒回家,甚至不知道自己被動分居的事。她不是第一次鬧,但總自以為是最后一次。想到彭安達又得找過來哄她回家,還得強行掩飾不耐煩的神氣,胃里就一陣子犯惡心,心里更覺得自己比丈夫還膈應(yīng)。
她搬離這里十幾年,單人間的價格翻了翻,住戶也換了一茬,收租的人倒是沒變。四十歲的女兒忽然回了糟糠窩,母親受不住熟人唾沫,也琢磨她出了什么毛病。游如枝從小話少,愛憋著事兒,旁人連她的蛋殼口子都鑿不開。回來第一天,她就先換掉了老人屋里搪瓷的洗臉盆,又鋪上新的四件套,拾掇得好像真要在這過日子。母親沒搭上幾句話,氣堵著發(fā)不出來,也不敢細(xì)究。她潑辣了一輩子,唯獨在游如枝跟前拋不開面。母女倆對有些事情心知肚明,人心錯開長了幾十年,里里外外的體面早就失得干凈,但仍然硬揪著表面的和平不撒手。
彭安達從國外回來,她就一路往云南去。避開不見,給他所謂的自由。這詞兒始終橫亙在游如枝的兩段婚姻里,困得她找不到出口,嗤笑都尋不見具體對象。他們兩個預(yù)想中的結(jié)局正在逼近,游如枝試圖逃避,妄想著自己拿捏了先機。但上飛機前,她還在惦念彭安達去年的某條舊褲,出差落下的領(lǐng)帶,甚至是家里沒來得及換上的新馬桶墊。游如枝心里明白自己始終在老路上逡巡,但這四十年的人生釘死了條框,一時半會兒沒法松動。如今她便自己騰了地兒,主動朝著西南方向走。
五月的廣州暴雨暫歇,人們都卡著濕潤的空隙出門。離開前,游如枝說要看蝴蝶去,用這話勾出母親心中愧意,婉轉(zhuǎn)回絕了疑問。門口的綠蘿枯了一盆,有種難聞的味道,是樓里的死氣,比多年前連綿的陰雨更叫人難受。
為止住回憶,老人當(dāng)日的麻將盤至深夜。
二
從大理到昆明,陳書儒坐了四個多小時駕駛座。期間,楊衛(wèi)姍建議換人,一問,只有她和陳書儒拿了駕照。梁彬沒吭聲,陳書儒趕忙說不用,她沒再堅持,他就繼續(xù)開下去。距離算不上遠(yuǎn),但天空好似和公路接在了一起,視覺上把路程無限延長。人心里的期待愈來愈脹,直向著想象中的彩云之南而去。
見慣了擁堵和高樓,他們還得強行適應(yīng)眼下忽然廣闊的視野。側(cè)面有山,公路在心理上變窄,也險了不少。游如枝主動去拍,陳書儒就把自己一側(cè)的車窗也降了下來。她道謝,嘴巴卻生疏磕絆,靠著楊衛(wèi)姍打岔混過去。云南海拔高,沒有人出現(xiàn)明顯的暈車癥狀,實屬萬幸。但畢竟舟車一天,一群人還是打算在酒店休整,第二天再去滇池。
這趟行程是在旅行自駕的大群里敲定的。有些人過去在線下就認(rèn)識,慢慢組了個群出來,幾年就擴展了一百來個人。游如枝去年在景德鎮(zhèn)入了群,這還是第一次自己出來拼車。用她母親的話來說,就是“癡線”。游如枝抱著隱秘未知的心思,卻發(fā)覺領(lǐng)隊頗為靠譜,心里甚至有點飄忽的失望。有時候,她真想給彭安達一點震懾,獨自出門顯然還不夠,猛藥需再尋個口子下。另外兩輛車上大學(xué)生居多,各自約著去夜市逛。游如枝婉拒了楊衛(wèi)姍的邀請,捏著手機躺了一夜。除開原先沒點開的那些,早起一條新消息也沒收到。
車上多了個男人,秦榆堤,是陳書儒從另一輛車?yán)锝羞^來的,打算輪番換著開車。陳書儒與他相熟,指使起來也并不客氣。今天沿著滇池環(huán)線慢行,湖濱西路到環(huán)湖南路都交給了他。不是法定的假期,這里人也不算多,一路暢通。
游如枝見到秦榆堤,頭回遺憾自己沒帶畫板出來。他說是上海搞金融的,卻有種野氣在眼里,不像是城市里多見的白領(lǐng)。這人約莫有四十歲,頭發(fā)略長,長相十足鋒利。時間給他磨礪出了與相貌不符的穩(wěn)重,比陳書儒沉默得多,引得游如枝側(cè)目。她年輕時喜歡這樣硬氣和柔軟并存的面貌,栽過的跟頭也不少。用她的眼光來看,丈夫彭安達的長相顯然不算合格,如今也不懂怎么就結(jié)了第二次婚,舍了過去的喜好,沒落著一點好處。
五人坐一車,很有些緊湊。游如枝從副駕到了后座,挨著楊衛(wèi)姍。梁彬靠窗,故意把頭向外轉(zhuǎn)過去,鮮見不想和女生說話的。游如枝覺得稀奇,以為是情侶鬧了什么脾氣,主動引走話題,繞著沿路的景色說了幾句。秦榆堤順?biāo)脑拺?yīng)和,陳書儒趁著機會跟游如枝套近乎,捧她漂亮,還看起來年輕。楊衛(wèi)姍在旁邊咯咯笑,游如枝心里就有些不舒服。四十歲自然比不得青年人,何況人老了才會有“看起來年輕”的說法。她強笑著回應(yīng),不自覺地扣緊了手機,假意去看時間,卻在黑屏上看到了自己的眼睛。常被人稱贊的雙眼皮上出現(xiàn)了明顯的細(xì)紋,眼角還有些耷拉。厭惡當(dāng)場就涌上來。她不想表現(xiàn)得不識眼色,只得硬吞下這幾句于她不算好話的夸獎。
下一站是南滇池沙灘,幾個人都脫了鞋去踩熱沙。游如枝沒有跟上,在后面走著,奈何被楊衛(wèi)姍瞥見。年輕的女生挽著梁彬的胳膊,驚嘆游如枝腳下七八厘米的厚底鞋,引得另外兩位男士都看過來,各自掩飾著神情。游如枝看出她近乎實質(zhì)的惡意,堅持沒有脫鞋,慢慢踩著楊衛(wèi)姍口里的“高蹺”散步。陳書儒就說是楊衛(wèi)姍不懂時尚,互相笑鬧了幾句,都沒紅臉。秦榆堤主動慢了腳步陪她走,深一腳淺一腳地落在沙里。游如枝自覺保住了幾分體面,對著不時回頭的楊衛(wèi)姍也露出幾絲笑意來。
馬上到六月,昆明的天氣已經(jīng)很熱。太陽爬得高,沙灘蒸騰出內(nèi)里的熱量,臨水的地方還有些潮意。四季如春的昆明也難以避免夏日的暑氣。沙灘四處都安置著躺椅,早上的人卻不多。黃昏美麗,多數(shù)人都在下午驅(qū)車過來。零零散散有幾個賣玩具的小販,看起來也并不急于推銷。地上支著大傘,嘴里咀嚼著食物,用來賣的遮陽帽率先戴在了自己頭上。
越走越遠(yuǎn),一行人也愈加熟悉。游如枝說自己是搞美術(shù)的,在幾個金融、工科專業(yè)的人面前賺足了風(fēng)頭,蓋過了增高鞋的話題。學(xué)藝術(shù)的人總是特立獨行些,連著她手背上的蝴蝶刺青都有了新的解釋。楊衛(wèi)姍對這個“大姐”的印象發(fā)生轉(zhuǎn)變,收斂不少。游如枝要整理頭發(fā),陳書儒殷勤地幫她背了包。風(fēng)吹得舒服,她心里也輕飄起來。面上不顯,身體卻不自覺地在楊衛(wèi)姍跟前晃悠。
并不是所有人都沖著五月底的蝴蝶谷來。隊里情侶的目的地就是下午的西山。梁彬不信什么姻緣山的說法,但楊衛(wèi)姍卻打定了主意要爬。自駕游的團體干脆改作了自由活動。秦榆堤和陳書儒不好丟著游如枝一個人,遂三人同行,在斗南花市閑逛。她心里明白自己多少打擾了別人,主動買了花。除了同行的男士,游如枝給暫時離開的情侶也各留了一支。不討好也不失禮,她暗自滿意這行為,偶爾覺得稍長的年齡也并不討厭。
三
游如枝平時很少運動,走了這幾天,身上也疲累,夜里卻被隔壁的聲音攪得睡不安穩(wěn)。她知道隔壁是情侶的房間,就起來在床頭靠坐了一陣。酒店隔音一般,漏出的分貝恰好能擾人清夢,卻辨不出究竟是什么聲音。
她忍不住更貼近了墻。
和彭安達分房睡了半年,游如枝幾乎習(xí)慣了獨自入睡。第一段婚姻澆滅了她的身體,彭安達也沒有帶來新的活力。男人的激情時有時無,過后,床鋪就冷下來,涼意從地面攀上被褥。大部分時候,她只蜷出自己的一小塊地方,溫度也就集中在這里。晚上睡不著,手探出去,摸到的是沒有熱氣的床單。好在床還算大,足夠讓她偶爾盜汗的時候挪個位置。
她不再拉窗簾。夜里也會有晴朗的時候,但路燈總比月光更明亮。睡不著,游如枝會在陽臺坐一會兒,注意力卻多落在樓下,直看到晨曦露面,燈光徹底熄滅。
早飯時沒見著梁彬。楊衛(wèi)姍進餐廳就戴著墨鏡,說梁彬提前回了家。她碗里的豆面湯圓被攪得稀爛,一口也沒吃進嘴里。陳書儒驚詫,詢問了兩句,沒有回應(yīng),對方卻帶上了隱隱哭腔。游如枝和秦榆堤不敢多說,假意看不到楊衛(wèi)姍紅腫的眼角,只當(dāng)同昨天一樣。
已經(jīng)是昆明第三日,原計劃去滇池,梁彬不在反而寬敞些。天氣陰沉,有落雨的征兆。車沒有停太遠(yuǎn),留了隨時回撤的余地。隊伍變成四人行,陳書儒更會說話,就和楊衛(wèi)姍一同走著。秦榆堤和游如枝在后面,刻意地同前面保持了距離。
太陽隱在云后,滇池少了碎金的波光,看起來顏色也深了些。空氣潮濕,但向著水面遙望,竟也有遼闊之感。天空陰沉,與水面間的距離仿佛只是咫尺。悶熱的風(fēng)散入水中,滇池附近就清爽許多,但又有特殊的潮氣彌漫。海鷗早已飛走,五月底難覓一只。多數(shù)人此行奔著蝴蝶而來,昆明本地的景色并沒有納入考慮中,故而并不遺憾。
秦榆堤話少,倒顯得游如枝健談起來。她從第一天就對他的氣質(zhì)印象深刻,也并不排斥進一步交流。看著景色,游如枝主動講起學(xué)生,有靈氣的不少,但多數(shù)也是為了考試而硬學(xué)的人。每個人愛好的程度不同,也并不能全都從業(yè)藝術(shù)。在游如枝看來,繪畫能給讀書搭橋,已經(jīng)好過用夢想包裝的說法。她見過太多學(xué)生家長帶著孩子咨詢美術(shù)藝考,有天賦的,沒天賦的,統(tǒng)統(tǒng)都送進來。就算故意用輕快的語氣講,也改變不了現(xiàn)實的殘酷。
秦榆堤偶爾提幾個問題,兩人就著這份美術(shù)老師的工作閑扯。大概是受了楊衛(wèi)姍和梁彬的影響,他今天的興致并不高,目光也游移。游如枝敏銳,繞著對方的情緒,撓癢似的聊。秦榆堤顯然發(fā)覺她的意思,有一搭沒一搭地配合。他們沿湖走,已經(jīng)落后陳書儒二人許多,幾近看不清背影。這會兒有水汽慢慢蒸騰起來,仔細(xì)分辨,是天在落雨。水珠細(xì)碎,并沒有壓住溫度,反叫人渾身黏膩,濕熱感更重。
雨幕愈厚,滇池蒙上了模糊的紗罩。臨時搭伙的關(guān)系反而讓人不好叫停。秦榆堤開始斷斷續(xù)續(xù)地說起自己。游如枝不自覺放慢了腳步,聽他講些上海的風(fēng)物。人擔(dān)著城市的氣質(zhì),也始終染著原生環(huán)境的味道。聊城市,左不過是聊家庭,再甚就是家底。
秦榆堤原在上海金融行業(yè)工作,一直和母親生活在一起。兩個月前母親去世,請了一周假。但白事辦完了,自己的魂卻沒回來。三十多歲,沒有結(jié)婚,也沒有固定伴侶。他原先就知曉生活不會永遠(yuǎn)繼續(xù),但死亡卻真實地來臨,他的青年時代猝不及防地宣告終結(jié)。一場喪事,叫人來不及回頭地扎進人間的苦味,精神也垮得無聲無息。
他家鄉(xiāng)在安徽。一路考上來,同行的人從父母變成了母親,再到只有自己。生活忽然冷清得叫人不敢置信。連著兩個月,除了同事,他連朋友也沒見到一個。秦榆堤后知后覺地意識到,就連他的生活都只剩下客戶和母親,更不敢想象一口鄉(xiāng)音的母親如何在上海待了四年。愧意讓他夜里整宿整宿地睡不著覺,五月狀態(tài)也沒有回升。秦榆堤就干脆辭了職,離開上海,隨大流來云南旅行。他原意是想看到旁人的日子怎么過,卻遇見如楊衛(wèi)姍一般更年輕的煩惱。一時望不見前路。
他們打著一把傘。男人轉(zhuǎn)頭看過來,眼睛里有些紅血絲,目光卻多是茫然。游如枝沒法作出什么回應(yīng),僵硬地抻著嘴角,又因為踩到小水洼,跳了一步,不自覺探出了傘的范圍。
過厚的鞋底沒能給她地面的實感,雨水卻真切地?fù)涞侥樕稀K谶@一瞬想起了自己的母親,心里皺縮起來,亦覺出了痛感。
母親是中等身量,父親也許極其矮小。
游如枝隨母姓,沒見過父親,懂事后更不會張口去問。牛奶和牛肉都沒法讓她長高,顯然就是基因的問題,無處可申訴。好在她的面貌隨了母親,年少時亦不乏追求者。第一任丈夫瘋狂迷戀上她的憂郁氣質(zhì),不顧家人阻撓向她求婚。游如枝受到感動,卻也很快認(rèn)識到自己邁入了深坑。男人強行把自己的癖好灌注給她,掙扎和反抗倒讓他更加興奮。時間一久,游如枝意識到,一日不接受丈夫的擺布,就有更過分的等在后面,不如順著他的心意來。三年,她慢慢摸清了他的頻次和程度,調(diào)整自己的狀態(tài)去應(yīng)和。然而,對身體的過度熟悉導(dǎo)致她極其敏銳。日子一久,偶爾疑心,她也追出去幾次,卻被冠了過度束縛丈夫的罪名。加上她拒不生孩子,婆婆理所應(yīng)當(dāng)?shù)乩樟顑鹤与x了婚。游如枝和前夫再沒能見上一面。
母親從不指摘她的日子,直管著自己吃喝。女兒賺了錢,也必然不伸手要一分,始終住在老舊的筒子樓里。租金和吃飯是存蓄,年輕時沒舍得花的錢反哺了當(dāng)下。她們之間,關(guān)心自然有,但各自試探,繞著心結(jié)晃悠。她麻木憋屈,母親何嘗不倔。游如枝反顧和母親生活過的幾十年,悲哀地意識到,這些時光竟比兩段婚姻的搓磨更顯得糾結(jié)麻亂。
她說要看蝴蝶去,是故意把刺往人心里扎。明知道不會有直接的回應(yīng),但如上癮一般,時不時想要刺激傷口上的厚繭。奈何死肉難以回生,自苦也望不見盡頭。
雨越下越大,潮氣撲涌。
四
她的畫里灌注著母親的血肉,難能斷出誰才是主人。
游如枝在筒子樓出生,長到十六歲去讀寄宿高中,才算是徹底離開了這里。上到三樓,公共廁所再往前走兩個門,就是她的家。她和游婉秀住在單人間里,躺著一張剛剛能睡下兩個人的舊床。她記憶里以為是一米八的尺寸,前些日子才發(fā)現(xiàn)是一米五。新的四件套買錯了大小,游如枝頗有些悵惘。
小房間,勝在收拾得干凈,也不會讓人覺得逼仄難忍。桌子很窄,用處卻極廣,雜物連同書本一起摞在上面,吃飯的時候還得清理出來。游如枝七八歲以前,游婉秀還常常帶著她出門,哄著買些小玩意兒,乖乖在外面等著母親回來領(lǐng)她。一般是早上出門,下午四五點左右才會回去。她同鋪面阿姨之間的熟悉勝過母親,也最先在這里意識到了旁人眼里的復(fù)雜。
游如枝讀小學(xué)兩個月后,游婉秀從外面買了個風(fēng)鈴回來。游如枝在家時,風(fēng)鈴就系在床頭,上學(xué)去就改系在門口。游婉秀不允許她在系著風(fēng)鈴的時候進門,慢慢竟成了家里的規(guī)矩。小時候放學(xué)早,游如枝進不了門,就去樓下的鋪子里坐著,硬瞅著過路的人。那阿姨可憐她,留她在這里寫作業(yè)。她也不寫,就一個一個數(shù)貨架,給人家?guī)兔δ脰|西,連煙的價格層次都一清二楚。
家里的床單被褥日夜都不一樣。白天的總是更舊些,洗得卻勤快。夜里睡的干凈得多,換洗也只是兩三周一次。游如枝初中的時候,那風(fēng)鈴不再出現(xiàn),日子過得愈加緊巴。游婉秀的焦慮外顯,動輒就出門打工。游如枝自己在家里待著,在紙上畫畫,等著游婉秀回來再吃飯。
她成績很差,卻單對繪畫感興趣。初三那年,游婉秀一夜連抽了兩包紅雙喜,拍板送她去學(xué)美術(shù)。一開始,游如枝特別高興,回家也愛跟母親講些見聞。即使女人臉上總是疲憊,口中多是敷衍。后來她慢慢淡了心思,就只管自己去學(xué)。但課上得越多,風(fēng)鈴出現(xiàn)的頻次也越高。她早就到了敏感的年紀(jì),學(xué)畫的熱情被潑了兜涼水,還源源不斷地往心里滲。
不堪和崇高無法分離,她的前途要用更骯臟的現(xiàn)實來交換。即使厭惡取代了喜歡,游如枝也不聲不響地讀完了繪畫專業(yè),做了專業(yè)的美術(shù)老師。她承著游婉秀的期待,必不能讓風(fēng)鈴落了空,更不能用與旁人一樣的目光去看母親。那些她最痛恨的,最難以忍受的事情,每天都在發(fā)生,她卻沒有立場說出拒絕的話。游婉秀潑辣,并不以此為理由脅迫游如枝努力學(xué)習(xí)。游婉秀說,各有各的命,而游如枝的命合該自己看著辦。
她就努力去畫。她的每一幅作品,都和母親的身體一起完成。汗與血凝結(jié)在畫布上,難以辨別究竟是誰出的力更多些。可惜,游婉秀不稀得看,她自己也沒有勇氣回望。
這話沒法跟秦榆堤說出來。和城市里孤獨度日的秦母相比,游婉秀太過于放蕩,連付出都令人難以啟齒。說得多了,還會牽扯過多,怎么編也圓不回來,干脆就不提。他們之間的距離一下子拉近,冷場也不再叫人尷尬。走了四個多小時,話也快要說盡。等重新上車時,楊衛(wèi)姍和陳書儒也有些沉默,四個人各懷心思地回了酒店。
游如枝聽了人家的故事睡不著覺,勾著自己心里難受。昨晚還覺得空曠冷寂的酒店房間,像又變回了筒子樓那間舊屋。游如枝躺得身上冒汗,火也起得莫名其妙。她怨游婉秀千里之外也能影響她的情緒,心里卻不自覺想到,母親還從未與她一起出游。類似秦榆堤的愧疚情緒涌上來,后知后覺地扯出以前的閑事。五六個夢串在一起,大半是搖曳的風(fēng)鈴,還有廣州雨季濕熱的空氣。
第二天重新上路,三輛車同行,一隊人往最終的目的地而去。秦榆堤和游如枝在后座,楊衛(wèi)姍開車,陳書儒坐去了副駕。起步時,他們幾個顯然有些緊張,但沒想到女生非常專注,開車也很穩(wěn),和前幾日打鬧的神情全然不同。
從昆明出發(fā),途經(jīng)宜良、蒙自,到金平馬鞍底鄉(xiāng),自高速再轉(zhuǎn)二級公路,全程大概六個小時。秦榆堤前一晚沒睡好,閉著眼睛養(yǎng)神。昨日下雨,今天室外也沒有亮堂起來,陰云追著公路往前鋪,不近水的路面也有了氤氳感。秦榆堤說,馬鞍底明天就會放晴。這話存疑,天空顯然是有繼續(xù)下雨的征兆,但沒有人反駁,車?yán)锏姆諊孟竦谝蝗找娒妫瑓s似有情緒在流動。
游如枝貼著玻璃往外面看。車窗上還留著昨日的雨水痕跡,混著灰土,干成了不規(guī)則的色塊。她嗅出幾分泥濘,又往里坐了些。陳書儒在后視鏡里看著她的動作,笑說,租車店長期把這車放在戶外,洗得也不勤快,大概是不怎么干凈。游如枝沒在意,擦了擦手,取出包里的食物分發(fā)。她自覺知曉了旁人秘密,下意識就多注意秦榆堤,這會兒見他沒醒,也主動留了一份。
車平穩(wěn)地行駛,人的精神也逐漸興奮。游如枝不自覺地去摸手背刺青。那塊皮膚并不平整,微微鼓包,有舊年的傷疤盤踞。粗糙淺陋的蝴蝶蓋在上面,不足嚴(yán)實,但色彩足夠鮮明,讓人很少關(guān)注到下方的皮肉,只當(dāng)是行為藝術(shù)。
二月份的時候,游如枝去看了一場蝴蝶的畫展,同場還有標(biāo)本展出。
那些凌厲的生命被鎖在了畫布中,以各自飛翔的姿態(tài)或是墜落的瞬間被封入木框。畫家落筆的重點在于翅膀,極盡艷麗的色彩鋪陳而上,層層疊疊,讓人目眩神迷,近乎陷入某種幻覺。展出的主辦方?jīng)]有按照常規(guī)的布局方式進行安置。畫框的分布相當(dāng)密集,又加上了LED屏幕、投影儀等設(shè)備,每隔幾秒都有特殊形式的影像播放。參觀者一進門就有來到雨林的感覺,遑論展廳內(nèi)還有模擬蝴蝶飛行的交互裝置,更令人難以抽身而出。
游如枝還算懂一些畫,但不夠了解蝴蝶。她粗淺地認(rèn)識最絢麗的幾種翅膀圖樣,也沒法全都叫出名字。介紹里寫著褐鳳蝶、紫蛺蝶、枯葉鳳蝶的居多,偶爾還會有紅翅尖粉蝶、翅頂大粉蝶等等。標(biāo)本尚能分得清楚,畫作里卻有大量蝴蝶翩翩,或是漫天化作小點。游如枝長久地注視著它們,羨慕它們生命雖短暫,美麗卻能夠長久。
破繭以后,蝴蝶就進入了一生中最美的時期。在七到三十天內(nèi)完成交配產(chǎn)卵,很快迎來死亡。漂亮的外表給它們求偶帶來便利,完成任務(wù)后就結(jié)束了一生。初中生物課上,老師兩句帶過,就接著講下一個知識點。那天下課回家,游如枝重又見到了門口的風(fēng)鈴。有某些吃力碰撞的聲音入耳,似乎還有書本落地的動靜。她忽然想起了課堂上的蝴蝶圖片,從此一發(fā)不可收。
游婉秀是女人,卻像一只極有生命力的雄蝶。她平日撲廉價粉底,嘴唇就算裂紋也會染上玫紅。化妝品質(zhì)量一般,人的精神卻好,面頰艷麗,旁人竟也不會注意她腰腹的圓潤,甚至是胸口的垮塌。游婉秀靠這些吸引異性,日復(fù)一日,直到女兒大學(xué)畢業(yè)。
游如枝不知道游婉秀是什么時候破繭的,卻親眼見證了她的整個花期。她們從不敞開講這些,但游婉秀早就清楚女兒回家愈來愈晚的緣由。有時候沒掛風(fēng)鈴,她就倚在門口洗衣服,等學(xué)生放學(xué),看游如枝躑躅著進來。時間推移,兩個人像是隔了好幾層,心照不宣也變成了日漸離心的遮羞布。
長久以來,游婉秀都自覺地接受著時間的推移,甚至渴盼著年齡讓她徹底擺脫風(fēng)鈴的桎梏。游如枝卻在三十歲以后愈加敏感,不愿意與人討論任何與年齡相關(guān)的話題。她不可抑制地想,在最美麗的時刻死亡,就會永遠(yuǎn)年輕。一如那些被封存的蝴蝶,或是早年一針一針刻下的刺青。
五
他們在滮水巖村住下。村寨一樓是常住的居民,二樓改裝成了民宿。幾個人都沒住過這樣的村寨,一時新鮮。四周重巒疊嶂,森林覆蓋面積巨大,放眼望去是蒼翠一片,大風(fēng)甚至能吹出波濤來。天陰著,青綠色的樹冠遠(yuǎn)看如煙,霧蒙蒙的。
五到六月是蝴蝶爆發(fā)的時期,金平縣的游客也比往日多一些。村子附近有個滮水巖瀑布,很窄,但勝在景奇,不少人去看。楊衛(wèi)姍在房間里悶著不出來,加上天氣陰沉,游如枝也失了出門的心思。陳書儒和秦榆堤結(jié)伴而行,說是去和村里人聊聊,了解一下明天進谷的事情。
晚上,秦榆堤敲門,給游如枝端了碗餃子。沒說是從哪兒買的,只叫她趁著熱氣沒散吃完。游如枝情緒不高,一整天也就在車上吃了點東西。料想著是他還記著早上自己給他留的面包,她微微笑了笑。
秦榆堤沒有立刻走的意思,游如枝就留他坐會兒。他從善如流。
他們已經(jīng)稱得上熟悉,她連他的家庭都知曉大半,也未必不會提到自己。秦榆堤試探著問她,手背刺青是什么時候做的。她隨口道,初三那時燙傷了手,高中請人刺了圖案。生手,業(yè)務(wù)也不熟練。她始終很瘦,這圖幾十年長在肉里,看起來變形不多。只是蝴蝶本身形狀不大完好,猛一看不算好看。
秦榆堤看起來還想問下去,游如枝輕巧地斜看了他一眼,他就住了口。沒有人真正在意那只蝴蝶。話題過了好幾個彎,撓著人心打轉(zhuǎn)。外面的人聲都慢慢歇下來,冷冷清清,隔壁房間亦沒有動靜。餃子早就吃完了,人也沒有走。上海和廣州的氣質(zhì)過于不同,卻天然吸引人。秦榆堤并非在城市長大,眼里的上海自然也有自己獨特的意味。游如枝則講起那些低矮的城中村,說到樓下熟悉的店鋪,甚至還有美術(shù)機構(gòu)附近的豬腳飯。盡管是在馬鞍底鄉(xiāng),但她好像仍舊回到了石牌東的窄巷子,多年從未離開過。
他們細(xì)細(xì)密密地聊著,聲音愈輕。寨子里的燈不如城市里的亮,也很少有人披著星夜而歸。
和男人互相撲倒在床鋪上的時候,游如枝腦子里一片空白。房間沒有熄燈,卻恍然從冷靜的閑談變成了極速泌出的汗液。她劇烈地喘息,凝視著對方在月光下的眼睛。那雙深色瞳孔里的憂郁被原先的野性侵占,簡直叫人心醉神迷。游如枝主動解開了胸前的紐扣,等待著對方的下一步動作。她感覺到這人的呼吸窒了一瞬,然后是長達十幾秒的沉默。火起得很快,這會兒也足夠決定是否燒得更旺,或是徹底滅下去。男人的手摸上了她的胸口,反復(fù)摩挲著某處瘢痕。她的身體一寸一寸冷下來,心里也涼了半截。嗓門兒好像被堵住,不自覺想起第一個丈夫給自己身上留下的印痕,還有如今松弛的皮肉。游如枝哽了一下,正準(zhǔn)備扭身下來,卻被一把抱住……
窗外停了雨,溫度也慢慢攀升。外面有星子掛著,濃黑的天慢慢變淡,露出深藍底色。門口似乎有些動靜,很快又消弭。窗簾沒有拉,游如枝平躺著,瞥見玻璃上霧蒙蒙的水汽。男人硬刺般的頭發(fā)扎在頸側(cè),她心里卻沒有預(yù)想中的快意。
彭安達去國外探訪女兒,她在空房里坐立難安。前些日子撞見他牽女學(xué)生的手,她才徹底明白,對方早就不再是那個畫展上遇見的師兄。手機里,學(xué)生家長發(fā)來的消息一條接著一條,試探般向她打聽著學(xué)生的專業(yè)課情況。去年跟著她集訓(xùn)的學(xué)生,情理上不能不管。然而,她的心思向外飄忽,引著愈多猜忌鉆出來,吞食了過去堅實的底線。游如枝干脆都拋下,來云南尋找彭安達口中的自由。她清楚,這步子邁出來以后,彭安達去年的某條舊褲,出差落下的領(lǐng)帶,甚至是家里沒來得及換上的新馬桶墊,都已經(jīng)與她無關(guān)。
連彭安達也不清楚那刺青的由來。游如枝的說辭總是半真半假。
高二那年,游婉秀欠下了“人情債”,被人家老婆打上門來。游如枝給開的門,親眼看見了一場廝打。游婉秀不還手,對方撒氣沒有回應(yīng),抄起桌上的水瓶就潑了過來。游如枝下意識幫她擋,手背就落了疤。不好看,但沒什么辦法,就去文身店刺繪了蝴蝶。店里的學(xué)徒是她美術(shù)班里早早退出的同學(xué),算是人脈,答應(yīng)免費給她做,只當(dāng)是練手。
蝴蝶歪斜著,但足以起到遮擋作用。十七歲的游如枝向他道謝,轉(zhuǎn)身出門去。這刺青也像游婉秀似的,好像是翻了車,但勉強就這么撐著。一撐就是二十多年。
六
先開車到馬拐塘林區(qū)附近,再下車徒步。進谷前,天氣還有些陰沉。等走到山間小道上時,已經(jīng)有陽光透著葉子撒下來。竹林極其茂密,棧道蜿蜒在其中,行人不算多。早晨沒什么風(fēng),葉子卻已經(jīng)落了一地,大概是前日驟雨,地面還沒有從潮濕的深色中恢復(fù),也顯出幾分冷意來。
前路的蝴蝶不多,但較平時也算是四處可見。他們早就做好了在棧道上看不到大量蝴蝶聚集的心理準(zhǔn)備,忽然看到,只覺得驚喜。陳書儒去年來過這里,記憶頗為深刻。當(dāng)時沒有見到蝴蝶爆發(fā)飛舞,今年也算是了卻一點遺憾。越往深走,蝴蝶就越多。竹林里有坑,有人丟了石塊過去,坑底聚集的蝴蝶被驚起,翩翩飛上來。多是白袖箭環(huán)蝶和蛺蝶,顏色并不鮮亮,而是黃色偏多,如同落葉紛飛。它們繞著小路側(cè)方飛走,偶爾還停在人的包上,嚇得楊衛(wèi)姍縮了縮脖子,卻忍不住笑起來。
另外兩輛車上的大學(xué)生們格外興奮。游如枝心里卻漫上某種意料之內(nèi)的復(fù)雜。她眼里容納了山谷,記憶卻不自覺地翻找著筒子樓里搓麻將的游婉秀,遠(yuǎn)在他國的彭安達,甚至是昨夜混流汗液的秦榆堤。蝴蝶過多堪稱可怖,新聞里的奇觀竟給了現(xiàn)實夢境以最后一擊。四十年的人生濃縮成了幾個面容模糊的身形,在當(dāng)下的山谷中有種縹緲虛無的感受,捉也捉不到實處。
游婉秀說她脾氣倔得拉不回頭,此刻卻終于有了松動的跡象。游如枝看著遠(yuǎn)處撲朔的斑點,意識到過去追逐不到的精靈早已觸手可及。此番美麗的景象每年都可再生,且永久不會消弭。而多年前的兩只蝴蝶早就互相覓到了同類,再也難以分離。
從馬拐塘林區(qū)一路徒步到拉登瀑布群,已經(jīng)是艷陽高照。四周仍有蝴蝶飛舞,卻不及前面山林密集。水流激蕩,秦榆堤向前去拍照,陳書儒在后面照看其他人。楊衛(wèi)姍忽然驚叫,游如枝及時伸手過去,撐了一把,讓女孩好邁出腳下的坑窩。
直到這時候,陳書儒才第一次側(cè)頭去看游如枝,目光里頗有深意。
游如枝想起前夜門口的聲響,直視過去,微微笑起來。
蝴蝶環(huán)著她繼續(xù)飛舞,明年也將如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