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條河能記住多少

伊犁 伊犁

我相信一匹往生的馬誕生了伊犁

血管分出河流

毛發生出草場

馬皮造就彩色大地

馬骨撐起 伊犁河谷平凡庭院

高高挺直的脖子 是瘦弱果樹代表的馬鬃

到處是不屈的馬鬃 把號角和基因傳給過河的守信人

高地 或者麥田

閃靈的星星是明眸

把靈魂分配給混血的土地

讓我一跨上伊犁呀就

激動如馬

我聽說塔蘭奇人把王蒙叫詩人

我沒有糾正他們

他們說 只有詩人才有烈馬的膽子

和河流的勇氣

烏鴉學會百靈的變聲 為了欺騙

燕子不負過往的屋檐懂得歸來

聽完這些 我策馬去追伊犁

大片的薰衣草 在風中集體點頭 或搖頭

她們的行蹤

被馬蹄飛起的石子帶入星空

伊犁 伊犁

伊犁馬

把多余的體力留給

廣闊的草原 用來讓兒馬飛馳吧 我琢磨

這還不夠

背對伊犁河

我把天山這一整座馬槽子為它打開

今夏讓你盡情地撒歡咀嚼自由和牧場

我甚至考慮為你取掉馬嚼口和馬韁繩

但轉過一個山口我就后悔

因為你是伊犁馬

我打算用察布查尓弓箭 測量你的野心

用野芒 點著你的個性

之后 我再騎著你飛奔

我開始有空 向兒女請教

馴服青馬的經驗

他們走開

但是否取消馬嚼口 是我一直猶豫的事

我要把兒女和兒馬

頂在頭上喂養

可是那一夜 哪個在先 哪個在后

讓我輾轉反側

四月 冰雪順從伊犁河谷

四面八方的怨氣流過唇邊

伊犁河向西流去

我已設計好從馬廄到草原的路

但我仍然要挑選一匹良馬

讓它選擇一個身位的自由

奔向自由

物的雙眼

我的許多往事

變成退潮后的魚

仍獨自穿行不思暗流

鱗甲歲月布滿月光的憂郁

我的岸

無人登臨

我看見人們淋著雨水

從海洋 或者湖泊歸來

這是他們的感情

夾帶著歸途的氣味

而我想看見一頭驢

在沙漠中號叫

把海床的化石唱出歌詞

我會站在熔巖的右岸 帶上鉆石

等待著火的消息

寧靜

這場大雪有意安排

炊煙成了迷醉的舞者

木屋煙囪含著雪茄

在小鎮搔首弄姿

牛哞聲 空曠和一個空酒瓶建立起廣大的雪聲 微微的幸福中 我醉了

微弱的 此起彼伏的

遠近皆是白的

雪原也醉了

白樺樹替他站著

一只鳥沖出來

它像一封信

寧靜 雪壓木屋的吱吱聲

深邃記憶里的喘息

不止在一個雪國的午后更換收信人地址

那封鳥帶來的信

軍營里鋸木頭的聲音

北回歸線上的鷙鳥叫聲

成了最單調也最深情的思鄉曲

我在這里待了一個上午

把一生的書信好像寫空了

千頭萬緒的大雪

使得我分不清 哪些是來信

哪些是去信

寧靜 來自白哈巴

一條河能記住多少

許多年前 一位朋友寫下一篇小說

《和田河》

許多年后 那些文字零星地流放在和田河

石頭上的羊糞 大地下的黑油

都有這文字的汗腥味

那時 她和同事在和田河尋找石油

天上

沒有石頭 只有彩色戈壁

地上

沒有砂礫 只有海市蜃樓

和田河這樣被她神乎其神

一支筆 粉飾了一條河

當她變作星星

我略微明白 那些地下的石頭和沙子

是她的讀者和星星

我也是

當美文下落

一行石頭重重砸在她的荒原上

她的靈魂豎起立井" 一直通到天上

這個碑無人問津

我抬頭可見

從一個地方到另一個地方

從一個地方到另一個地方

就像從一個理發館到另一個理發館

那張皮沙發已經磨得發白

像一只老狗的眼

看著毛發被自己的腳踩踏著改頭換面

生來的旅途

就是把早晨的發際丟在黃昏的發廊

其他由風握別

盡管每一次都躍躍欲試

但走路的姿勢

仍像一只一年四季不換裝的

老狗

從一個地方到另一個地方

像拎著空酒瓶回家的男孩

在夜色中

每一幢瓊樓 都像一個提前喝醉的情人

城市永遠這么親切

只認識年輕的器官

和年老的金幣

從一個地方到另一個地方

就像從一個星球到另一個星球

一個街區到另一個街區

它們相距得如此遙遠

它們相聚得如此無恥

在年輕的時候就聞到了年老的味道

在一個街區活著

在另一個街區死去

他們活得像圣人

他們只在理發館這么大塊地方

改頭換面

寬窄巷子

你是兩行不對稱的眉毛

像挑擔的樵夫

眉頭一高一低 一上一下

走街串巷

寬窄了兩條路

喜悅時寬 窄里樂

憂郁時窄 寬起走

生活的印章

常常把繁華蓋上

公章

把艱辛蓋上

私章

公私橫豎都是這煙火氣

便有了這難得糊涂的街景

穿街走巷

打過的柴立在當街

便是錦門

行過的船不再靠岸

就是市井

直到我們看清

巴山蜀水

就是寬窄巷子

我們是柴煙

……

青海湖

青海湖 是湖還是海？

這個問題困擾了我

當我老了 來到湖邊

湖水還是那樣隨意涌動

我已經分辨不出湟魚產卵的日子是什么時辰

唯一記得

它離大海那樣遙遠還保持著海的風度

在正午 把魚鷗喂養

獻出一滴水

把孤獨者的愿望當作大海看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