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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暮鄉關

2024-01-01 00:00:00白林
草地 2024年2期

夢見父親時,他突然驚醒了。

他還來不及琢磨這個夢,究竟暗示著什么。懵懂中就披衣起床,走進衛生間,照老家不成文的習俗,點燃了一支香煙,臨時代替一柱焚香。

可他始終覺得父親之所以急于想見個面,一定是有什么事想托付。父親猶豫再三,但,最終卻連一句話都沒說。他很久未曾做過夢了,覺得夢跟眼淚一樣,早已變為稀缺之物。有時他會想起父親,尤其看見或者聽見與父愛有關的話題與情境時,在他的內心總要泛起一陣的疼痛。抑或是自己也快到了耳順之年,心腸不像年輕時冷硬,而是變得越來越柔軟,變得容易感動和傷感。

能夠再次在夢中見到父親,對于他而言,就仿佛父親未曾離開過。夢,如同一根魔術棍,攪動了歲月深處平靜的湖水,沉積的情感就如泛起的水波擴散。

這么多年來,他一直試圖理解父親。不斷地通過回憶來喚醒與父親在一起生活與相處的情境。然而,隨著時間的久遠,個人的記憶也就變得模糊。于是,他只能去查找相關的資料,當然不是關于父親的資料。父親是個小人物,所有相關資料里,不可能有關于父親的記載。他是想通過查詢留存的資料,來彌補記憶的缺失。或者說,他試圖以資料、回憶這兩個維度,來想象時代中的父親。但,他沒料到夢卻又提供了第三種維度。

俗話說,日有所思,夜有所夢。

問題是當他想通過夢來再與父親相見時,夢卻不來了。夢,就像是在不經意間的暗示。有心栽花花不開,無心插柳柳成蔭。總之,夢見了父親,對于他而言,既不是睹物思人,也不是因父親的生日和祭日來臨時,就一定能夠在夢中見到父親的必然結果。

后來,他把造成對父親印象模糊的原因,歸結于從少年離家到臨近退休的這幾十年沒能跟父親在一起生活,所導致的個人記憶的缺失。盡管他在那幾十年的時光流逝中,也曾探親或者出差回到過父母所在的小鎮。然而,每次幾乎是來去匆匆,或者忙于跟子弟校時期的同學們應酬,也就談不上跟父親有過什么深入的交流。況且,每次見面父親跟他客客氣氣的,弄得他反倒挺不好意思。

在他的記憶中,少年時的叛逆行為之一,就是趁父親在“三班倒”作息時間,尤其是在父親下了“中班”后,睡覺的間隙,靈巧得如同一只貓躡手躡腳地溜進房間,偷父親的香煙,最終被父親發現后用皮帶抽他。可當他參加工作后,第一次探親回家時,父親卻顯得挺客氣地對他說:“回來了。”說著,父親居然主動地從荷包里摸出一支香煙遞給了他,他吃驚地接過香煙,受寵若驚地差點眼淚水都流了出來。

就是因缺乏了類似的細節,他對父親的印象始終停留在模糊的狀態。這既是他人到晚年的反思與遺憾,也是他始終想要弄明白的困惑之處。

時間之所以帶給他永遠無法彌補的遺憾,就在于留給他了無法填補的空白。

一切要從頭說起。可他卻因不知該從何處起這個頭,而變得茫然和迷惘。就像在他大學畢業后走向高原,在無數個夜晚的思念,化為一種可能的希望。起初,他以為去高原工作,最多也就待七八年的時間,然后,爭取調動回到父母的身邊。這種情形,跟父親領著一家人離開老家時一樣,一家人覺得就是隨著父親工作的調動,去了外省。用不了幾年時間,就能回到故鄉一樣。

誰知,父親這一去,不僅沒能如愿歸來。而且,就連骨頭也埋葬了他鄉。

直到他在臨近退休時,在省城購買了房子。從年輕時為生計的奔波,突然變得將要穩定起來后,他亦就又有了時間。記不得在哪本書中讀過的,退休就意味著脫離了社會群體,而脫離了這個群體,則必然陷入人到晚年期的孤獨。

書中的話,讓他恍然大悟,覺得人人都會面臨退休后的重新選擇。盡管他把這種心境歸結于人在陌生的環境中,舉目無親的孤獨。但,想到并非僅是他一個人會面臨此種情形,心中也便釋然,變得豁然開朗起來。

他想起在父親的晚年,父親的孤獨。尤其是與父親一道支援“三線”建設的工友、棋友和麻友們,相繼離開人世后,父親生前就沒有了在一起打發時光的老伙計,也就極少出門,整日坐在家里,守在那臺黑白電視機前,翻來覆去擰著旋扭頻繁地換臺。

父親最愛看的節目,只有兩類,一類是戲曲節目,一類是體育節目。可電視臺又不能老是沒完沒了地播放戲曲和體育節目。于是,父親在無所事事時,便孤獨地坐在沙發內,抽煙,不說一句話。

在這種時候,如果他正巧探親在家,母親就沖他使著眼色,讓他來哄父親開心。他意會到母親的意思,順手拿起落滿灰塵的象棋盒,對父親說道:“殺兩盤?”起初,父親瞅了瞅棋盤,嘴里卻說:“就你那水平?讓你幾子?”他顯得頗不服氣地說:“您不就是一個亞軍嗎?”父親不經激將,顯得頗不情愿地坐在棋盤前。勝敗自然不用說,最早父親先讓他三子,一邊的車馬炮,他都勝不了父親。后來,他的棋藝有了些長進,父親從讓兩子、讓一子,到最后一子不讓。但,最終的結果,還是父親的勝多敗少。

在父親退休之后,他也不大懂得去關心父親。在他們父子之間的噓寒問暖,就顯得有些做作和肉麻。有的只是充滿著火藥味的對話,不論是在父親的眼中,還是在他的眼中,如果在男人與男人之間有著說不完的話,好像簡直就是一件不可思議的事情。

現在,他又有了大把的時間。曾經他經歷過少年時的求學發憤,青年時為理想的奮斗,中年時為生計的忙碌,直到臨近退休時,像一部高速運轉的機器突然停止了下來,他覺得可以做一些感興趣的事了。

而今,他仍不愿意放棄思考。在他看來,即使到了人生的黃昏,太陽快落山的階段。如果放棄了思考,無異于像行尸走肉,跟死去沒什么兩樣。盡管隨著人的年紀越大,就越忌諱談論和思考跟死亡有關的話題。

抑或不同的階段,人的心境不同吧。在他的內心始終有兩個天地,從大的范疇而言,一個是對一座現代工業化鋼廠的個人記憶,還有一個就是對青藏高原的個人記憶。至今,他都認為,個人記憶是一筆寶貴的精神財富。

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他渴望著夢。那樣,許多過去的時光就仿佛在睡眠里復活了一般,通過夢境把幾乎快要遺忘的人世間的故事,像放電影一般又重新過了一遍。

而在現實生活中他卻極少跟人談論起父親。起初,夢像一道閃電,在透著虛無縹緲的氛圍里,如同開啟的屏幕一般,有畫面和在畫面里活動的人物。但,那多半是他在青藏高原大地上行走的情形,所有翻越的雪山,走過的草原,見到的牛羊……

盡管他知道那是夢。然而,在意識的最深處,他覺得更像是一段內心的獨白。

奇怪的是,許多漂亮的文學語言,分明在夢中記得清清楚楚。而一旦醒來,卻如一尾抓不住的魚,如一團天空中的云煙,江河中翻起的一個浪,一陣風吹過來便消失得無影無蹤。

他有些懊惱,又有些無奈。不是懶惰,而是人的記憶有限。待到他出于職業的本能,想要把這些文采飛揚的句子記錄下來時,卻被無形中的力量給消解化為了氤氳。不過,夢帶給他的好處,就是對童年的記憶,除了有畫面感,多少就有了些細節的補充。盡管那不是生活的全部,但窺一孔,也能見一斑。

同時,夢,也是他和故鄉能夠發生聯系的唯一紐帶。

記不清在哪一次的夢中,父親的形象首次浮現在遙遠的故鄉,出現在他最初的模糊意識里。

一排工房,紅瓦紅磚的平房。那是在老家。

在老家的家屬區房前有處自來水池。正方形的大約二十來公分高、一米寬的水泥池子,平常母親在池子畔,淘洗拖把,洗菜、洗衣。

通過母親的描述,和他的回憶與想象。在他還是個懵懂無知的孩子時,大概是在兩三歲大的時候,一到夏天,由于炎熱,他脫個精光,赤條條跳進水池內,打開自來水龍頭沖水、戲水來避暑。可一到冬天,老家的天氣寒冷,他就不愿起床,而是躲藏在棉被里玩耍。

1967年的大年三十傍晚,父親從車間下了班回家,帶了不少好吃的東西,肉包子和紅燒帶魚。就在一家人圍坐在桌前,吃著比平常豐盛的飯菜時,戶外響起了其他家孩子燃放鞭炮“噼啪”的聲音。

聽見了鞭炮燃放的聲音,一家人都還在吃著年夜飯,他卻被外面的熱鬧吸引,早早地開溜,獨自跑到戶外。借著家里敞開的門投到戶外的燈光,撿拾因捻子受潮或者質量問題,而未爆炸的鞭炮。

在他依稀的記憶里,是在零星散落在炸碎的紅紙垃圾間,翻找未能爆炸的鞭炮,大小跟細支的香煙過濾嘴般粗細長短。一個孩子稍使勁,便能輕輕折斷,一分為二。里面裹著的是簌簌掉落的黑色火藥,前端是做導火線的捻子,當燃燒的捻子燃進一枚鞭炮內,引燃里面緊緊包裹著的黑色火藥時,瞬間就產生了高壓和爆炸。爆竹聲聲辭舊歲,在老家的民間,大年三十夜晚,燃放鞭炮還有驅鬼的含義。

他撿起大人們隨地丟棄尚未熄滅的香煙頭,把沒了捻子,只能對折斷開的鞭炮火藥湊近煙頭,“撲嗞”一聲,點燃的火藥竄起一股火焰,散發出一團硝煙,立馬照亮了夜色。

他非常喜歡鞭炮燃燒的火焰和硝煙彌漫的味道。

在一地破碎的紙屑堆中,他的努力最終有了回報,居然還撿到了一枚尚未爆炸的,有鋼筆帽粗細長短的麻雷子。最誘惑人的居然還有鋼筆尖大小的捻子,但他根本不知危險,就將這枚麻雷子的捻子湊近了香煙頭。

只聽見父親跟在身后還未來得及叫出:“小心啊——”

父親的話音未落,只聽見一聲巨響。他就什么都不知道了。被瞬間點燃的捻子,冒著火花,燃燒的速度之快,叫人猝不及防,連丟掉都來不及,這枚威力巨大的麻雷子,就在他的手中直接爆炸了。

也幸虧是冬天,他穿著厚厚的棉襖棉褲,在那枚威力巨大的麻雷子爆炸時,只是炸傷了他的右手。失去知覺的右手五個指頭,冒著五個血泡,接著,難以言狀的疼痛彌漫。父親見狀立馬抱起哇哇大哭的他,朝廠職工醫院迅速地奔跑,進了醫護室,醫生護士急忙為他包扎傷口……

他一生最初的記憶就是從那時開始的。

父親的形象,不是高大地站在他的前面,而是一位年輕的父親,只是不放心,生怕自己的小兒子,跑到冬天的戶外要干出什么愚蠢的事,出于本能地呵護站在身后。結果,卻仍然還是出事了。

即使是在父親的晚年,在偶爾談起童年他在老家的這則軼事時,仍會笑著用老家的話說道:“你幾(好)膽大啊。不曉得是哪個伢,過年在門口玩鞭炮,你說巧不巧,還剩火柴頭那么一點捻子的麻雷子,就被你給撿起來了,我跟在后邊,還來不及提醒,就在你手中爆炸了……幾(真)調皮呀!”

此后,他的記憶便是一片空白。

他推測,是打那一年的春節開始,他的手被一枚鋼筆帽那么粗細長短的鞭炮給炸了后,父親就突然一次又一次神秘地失蹤了。直到差不多又過了一年,父親最后一趟從遠方歸來,一家人便要舉家西遷了。

但在他片斷式的零星回憶里,是父親捎回許多成卷的草繩,在街坊鄰居們七手八腳地協助下,開始捆綁家具。母親則領著他們兄弟姊妹,從鋼廠家屬區出發,坐上火車,去了省會一個叫石灰堰街道的爺爺家。

石灰堰街道在首義門旁邊。辛亥革命時,著名的武昌起義,就發生于斯。

進了院子的大門,穿過一條很深很窄的巷子,爺爺的家就在有著天井、欄桿的巷子深處。低矮的瓦房,潮濕的房間。一遇落雨的天氣,室內就要漏雨,小姑就把木腳盆、洗臉盆擱在天花板底下接雨水。

在爺爺家的平房后面,有一處幾畝面積大小的池塘。早春時節的池塘,水面倒伏著枯枝敗荷,新荷尚未發芽,一群鴨子在水面鳧水打鬧,宛如一幅水墨畫。

在爺爺家寄居了數日,父親辦完托運,就前來與一家人會合了。不久后,在1969年農歷二月的下旬,爺爺和小姑就把一家人送到武昌火車站的站臺,目送著西去的火車緩緩地啟動遠去。從此,他們這一家人,像參加“大三線”建設的所有人家一樣,告別了故鄉。

他在參加工作后的第一個春節,在事隔十七年之后,從高原,一路乘坐長途班車,到了省城,又從省城坐火車趕到重慶,坐客輪,出長江三峽,回到了武昌。

然而,當他來到石灰堰街道爺爺家的房子前,早就人去物非。

在爺爺家暫居的日子,他過得無憂無慮。他跟奶奶未見過面,在他未出世以前,奶奶就撒手人寰了。當時,在爺爺的家里只有祖孫三口人,分別為父親年過八旬的裹腳奶奶,孩子們叫她老太,骨瘦如柴的爺爺和如花似玉的小姑。突然來臨的眾多人口,使爺爺家的房子就顯得緊張和擁擠不堪,母親再三動員,叫他夜里跟小姑去睡一張床。他不答應,跟母親哭鬧。小姑就嚇唬他:“再哭,鬼就來捉你。”

小姑高中畢業后,面臨上山下鄉的命運。她的閨房低矮而幽暗,即使是在大白天,也要亮著一盞白熾燈。說不清為什么,他卻害怕。也許是白天在房背后的屋檐下,他看見了一口棺槨。

那是老太的寶貝疙瘩。老太執拗地反對火化,堅持百年后要用棺槨。

他依稀還記得老太拄著一根拐杖,走路顫顫微微的樣子。但他卻不喜歡老太。主要是因為老太動不動愛罵人,盡管老太不一定是在罵他。但他因調皮,經常惹得老太跑來罵人。

他隨身攜帶一把橡皮筋小彈弓,跑到爺爺家屋后的池塘前玩耍時,經常用紙疊的子彈打老太喂養在池塘中的鴨子。惹得鴨子撲騰亂叫,老太聽見后拄著拐杖,顫顫微微地從幽暗的房間內鉆出來,看見幾只鴨子在水面被驚嚇得亂竄,她便破口大罵:“這是哪家的鬼伢,沒事打鴨子做么子(什么)啊。”

老太雖說年邁,思維混亂,但耳朵不聾,眼睛不昏花,看得清楚。但她不罵他,而是罵她的孫媳,他的母親,子不教,母之過。但老太的思維太跳躍,又健忘,罵著罵著,又不知道去罵什么人了。這時,小姑也從幽暗的房間過道內鉆出來。只有小姑明白,老太是在罵隔壁的鄰居。小姑又好氣又好笑地勸道:“別人又沒惹你。”

老太即使是在晚年,還能喝半斤的白酒。她活到了一百歲。在小姑插隊落戶后,家里僅剩下爺爺和老太兩位孤寡老人,幾年后,爺爺先病逝,父親領著大哥奔喪回了一趟老家。不久,老太也駕鶴西去。老屋也就沒了人,爺爺的房產,就由街道作主,廉價處理給了別人。

西去的火車先要北上,在鄭州加水和加煤炭。

父親領著一家人利用火車停泊的間隙,出了火車站。二哥對鄭州火車站廣場上亮著尾燈外形像金魚的三輪車產生了興趣,再三央求著父親去乘坐,母親嚇唬二哥說:“那是人販子的車,你就不怕被人販子給拐走了?”

記不清是姐還是大哥說道:“真是個苕伢,沒見過世面。”關于舉家西遷的過程,在他的記憶中,從鄭州到了西安后,火車一路停停開開,造成了火車的晚點。過了漢中平原,就開始翻越秦嶺,他趴在車窗口前,數著隧道過山洞。

除了他們這一家人,還有父親的同事幾家人。他記得跟一個年齡相仿的男孩,在火車車廂狹長的過道內打鬧,跑來跑去。母親暈車,沒有精力來照管他。只是嘆息道:“到底是個伢,太鬧人了,連狗都嫌。”

他能從時間的容器內,打撈出來關于老家點滴的個人記憶,大抵如此。

抵達舉家西遷的終點站時,已是午夜。

那是寶成鐵路線上的一個小站。

空氣中能夠嗅到春天的氣息,從暗處陣陣彌漫而來刺鼻的花香,誘發著他接連打噴嚏。借助火車站高架間的燈光,出了車站,就能看見一條筆直的坑洼馬路,向著四周伸手不見五指的黑夜深處延伸。

他不愿意走路,母親這一路暈車,休息不好,身心疲憊。但因他的哭鬧,只好背著他行走。黑夜行路,只有母親的肩膀和背讓他覺得有安全感。但母親畢竟背負幾十斤重的他,走不了多久,便將他從背上放下來,幾次央求哄著他,叫他自己走。父親見狀,停止了走路,要來背他,他卻又哭鬧著不答應,像只年幼的猴子似糾纏著母親。母親只得咬著牙,又背起了他,不停地問走在前面的父親,抱怨道:“這是么什鬼地方,還要走多遠哪!”

“快了,快了。前面亮燈的地方,就是總廠招待所了。”

“也不說叫個車。”母親嘟噥著。

“火車晚了點,我哪里曉得會半夜到了哩。這大半夜的,上哪里找車嘛。”

父親的同事那幾家人,在出了火車站時,見已是深更半夜。于是,他們商量后決定就近找了一家旅店休息,打算天亮后再去總廠招待所,并且,他們勸著父親道:“老劉,節約那幾個錢干嘛,伢們又小,黑燈瞎火的趕路,造孽呀。”

為了節約錢,父親笑著對他們說:“反正又不遠,最多走個半個多小時,哪有那么金貴啊。”

黑夜行路,遠處的燈火,既是希望所在,可卻是怎么走也走不攏似。就像半空懸掛著的一塊臘肉,看得見,卻夠不著。

父親是依據自己的經驗,他沒料到,白天最多走四十多分鐘的路,由于一家人老的老,小的小,又是在夜晚走路,高一腳,低一腳,生怕有個什么閃失,自然也就快不了。居然走了一個小時也走不攏。

除了母親隨身攜帶的旅行包,包內是簡單的諸如貼身內衣、毛巾、牙具之類的洗漱工具外,還帶著一只圓形的提籃,母親背著他,父親就拎著旅行包,姐姐拎著提籃,大哥牽著二哥。

這時,母親自嘲般調侃道:“真是跟逃荒的人一樣。”

父親對母親走到哪里都要帶著這只竹編的圓形提籃,始終百思不得其解。聽見母親的話,回首說道:“我們又不是白手起家,等幾天家具托運到了,就好了嘛。”

是的。為了等托運的家具,一家人就要在免費的總廠招待所等待幾天。他實在困倦極了,在母親溫暖的背里,高一腳低一腳晃動的身體節奏中睡著了。

當他醒來的時候,招待所的窗外是大片的麥田,半人高金燦燦的油菜花,他看見成群結隊的蜜蜂在油菜花間飛舞,田邊挺拔的桉樹,正在發芽吐蕊。他這才明白過來,昨天半夜誘發他打噴嚏的香味,是從油菜花和桉樹散發出來的。

招待所外面曠野間聳立著茅草房子,一群麻雀在房子周圍生長著竹子、果樹的樹梢間飛來飛去。紅的、白的果樹枝梢,是桃樹、李子樹和梨子樹,正在開花。

然而,這一切卻又是那么地陌生。

陌生,或許是他這一生都擺脫不掉的宿命。每當從陌生經歷到熟悉時,他就又將去一個陌生的地方,繼續重新熟悉,如此地循環往復。

他不明白父親為什么要把一家人領到這樣一個遙遠而陌生的地方來生活。

天亮時分,因他在招待所的床鋪畫了“地圖”,讓母親有了事可做。

母親在上午就把招待所白色床單和棉絮拿到四處通敞的院壩。母親先把棉絮搭在兩棵樹之間牽起的鐵絲上,那是總廠招待所早就為住店的人所準備的晾曬衣物的地方。接著,母親就從提籃內取出一塊肥皂,在一處水泥砌的洗衣臺前洗起了床單。

這或許就是母親走到哪里都要帶著這只提籃的原因吧。提籃,就像今天女人愛隨身攜帶的包包,走到哪里,都離不開。仿佛有了這只提籃,生活就跟母親走到了哪里。

一大早,父親就帶著姐出了門,說是去總廠的辦公樓給分廠打電話,聯系調配車輛,等幾天幫家里拉托運的家具的事宜。

一家人經過數千公里的長途跋涉,家具、鍋碗瓢盆等卻還什么都沒有運到,跟白手起家的人家一樣,想要有個安身立命的居所,可不就是要耐心地等待著床、桌子、箱子之類的家具托運而來才成嗎。

一大早大哥就領著二哥,不知道跑到什么地方去撒野了。差不多快到臨近中午時,大哥被當地幾個農民像押犯人一般押解著,喧囂著,朝總廠招待所走來。二哥邊哭邊跟在他們后面,來到了正在洗床單的母親跟前。

原來,大哥領著二哥跑到總廠招待所附近的村莊打鳥去了。他們哥倆沿著招待所尚未修建的圍墻外,一條溝渠仿佛是一道天然的界線似。在溝渠的外面,生長著綠油油的麥地,盛開著油菜花的農田,在溝渠旁邊,生長著一排挺拔的桉樹。大哥就領著二哥跳過溝渠,追逐打麻雀去了。大哥有一把可以發射小石子的彈弓,二哥負責為他在田間尋找著子彈。

初來乍到,人生地不熟。麻雀又是極聰明的小生靈,它們機警而敏感,只要人稍微靠近,就倏地飛走。大哥和二哥也便一路追蹤。

不知道跑了多久和多遠,這哥倆跑得滿頭大汗。最終,追到一家茅草屋周圍,大哥說打傷了一只麻雀,叫二哥仔細搜索。誰知,卻被這家從田地里歸來的一位年約四十歲出頭的農民給訛上了。

“走,去見你媽老漢!”

“做么子,你們要做么子?”

當眾人朝母親走來,母親剛清洗完被他畫了地圖的床單,猛然看見自己的大兒子,被一位五大三粗的壯漢,熟練地朝身后扭著手腕。母親嚇了一跳,顧不上晾曬床單,見到大哥被人像押解“走資派”一樣押著,面部露出痛苦的表情,急忙叫道:“您松手啊,他還是個伢,有么子事,跟大人說沙。”

“你們家的娃兒,偷了我們家的帕子!”

母親初來乍到,聽不懂當地方言,由于彼此語言交流的障礙,母親聽得一頭的霧水。

“耙子?我家的伢,又不種地,要您的耙子做么子?”

“不是耙子,是帕子。”

此時,招待所的一位服務員路過,她聽到爭吵,停下了腳步,對母親笑著說道:“您聽錯了,他說的是毛巾。”

“那就更取巧了,我家的伢,平白無故的,做么子要去偷您屋里的毛巾哩?”母親說著,氣憤之極。轉身從這只提籃內變魔術一般,取出一條嶄新的毛巾,沖著那位面帶猥褻表情的壯漢說道:“給,賠您一條新帕子,您看好不好,我們惹不起您,行了吧?”

“哪個要你的毛巾。”

“那您要么子哩?”

“他要錢。”服務員勸了幾句,見說和不攏,輕聲罵了一句:“真不要臉。”說完,又去忙她自己的工作去了。

爭吵了一陣,父親就領著姐回來了。父親也跟他們沒多說什么,而是從衣兜內摸出一張紙幣,交給了這個不要臉的人。那人接過錢,露出滿意的微笑,也沒再說什么,放了大哥,轉身跟幫忙的人一起興沖沖地離開了。父親沖著他們離去的背影罵道:“給老子遣(滾)得遠遠的!”父親見大哥還在哭,沖他罵道:“瞧你沒出息的樣子,就曉得哭!真冇有用,你不曉得跑啊?”

在總廠招待所沒住幾天,火車就將家具托運到了。分廠如約派來了一輛解放牌卡車,先是去火車站,把兩三家人的家具裝車,然后,又開到總廠招待所的空壩內。父親和姐、哥哥們,以及另外一家人爬上裝滿家具的貨廂內,母親抱著他,與在西遷的火車車廂內打鬧的那個伢,和這伢的媽媽四個人一起擠進了狹窄的駕駛室。

汽車沿著鋪著石子的路面,往北顛簸著朝分廠所在地的小鎮駛去。

在公路兩邊,生長著一排排的泡桐樹,透過隔幾米就長著一棵樹的間隙,可以看見江漳平原上,一望無余的麥田,正在盛開著的大片油菜花。猶如綠與黃的兩大色塊,鋪陳在三月初的原野上。一條玉帶般的涪江,靜謐地在平原大地流淌。

出了火車站和總廠所在地的縣城不久,就是江漳平原朝北邊丘陵延伸的過渡地帶。跟公路蜿蜒并行的,還有一條通往分廠的廠區專用鐵路,在上午的陽光照耀下,兩根像伸長的蛇身子一般望不見盡頭的鐵軌,亮著金屬的寒光,時隱時現。

由于發生了大哥被人訛詐的事件,母親對總廠招待所附近的村民印象不好。

直到母親的晚年,年屆九旬的她在談論時,還憤怒地說道:“那是么子鬼招待所呀,棉被又薄,連個圍墻也沒有。”母親的意思是說,要是總廠招待所修建起了圍墻,大哥也就沒機會領著二哥偷跑出去,被以丟失了一條帕子為由,訛詐了錢。“那里的人,才叫拐(壞)哩。”

母親的善惡觀念一直就是這樣地分明而淳樸。對的就是對的,錯的就是錯的。

他要承認,父親的形象最終是要消失的。

男主外,女主內。他家也不例外。

家里五口人需要養活的經濟來源,全靠父親每月幾十塊錢工資微薄的收入,也就是說,平均每個人的月支出還不到十塊錢。生活的艱辛,只有母親最能體會。他畢竟還是個孩子,根本無法想象。母親卻連一句抱怨的話也不說,以自己的堅韌維持著一家人的生活。如果不是母親的精打細算與節約,一家人拮據的生活還不知該怎么來維持。

在他進子弟校成為一名小學生之前,有兩件事的發生,迄今使他終生難忘。

那時,鋼廠尚未投產,而是處于基建時期,負責廠區建設的是一支工程兵的部隊。他在小鎮的街道上,經常看見穿著軍裝、工作服和包裹著頭帕的人,那是軍人、工人和小鎮的居民,從衣著的顏色就挺容易區分。

父親一直很忙碌,早出晚歸。白天他還未起床,父親就出了門,下班后回到家里,父親要么是累極了倒床睡覺,要么是起床后去家屬區公共廁所外面的空地,一根水泥電線桿子底下的象棋攤前,跟人下象棋。母親煮好了飯,經常派他跑腿并吩咐說:“飯好了,去把你爸爸叫回來。”

在這根電線桿子頂部,還安裝著一只高音喇叭,分廠廣播站每天播報采訪的新聞稿,通知看電影、公審大會等。

家里所有的家務和看管孩子的雜事,就全部落在母親的肩上。

母親三十五六的模樣,剪著齊耳的短發,顯得精干簡練。在他的印象中,母親盡管沒有什么奢侈的品牌服裝,但她每次出門,都把自己收拾得干干凈凈,頭發梳理得整齊,衣服沒有任何皺褶。不像父親,一點都不講究,衣著隨意邋遢。

母親直到年屆九十歲時,才跟他談起她和父親兩家的家族歷史。

那是他已經在省城定居之后,說服了母親,希望母親的晚年能夠跟自己在一起生活。然而,母親卻在省城居住了一個月后,以不習慣為由鬧著要回小鎮。有一天,母親鄭重地對他說:“有些事,現在該給你講一講了。”他心里清楚,母親始終放不下父親,不愿意把父親一個人扔在小鎮的西山上。

母親不識字,但在談起她自己的家族如何從農村遷徙進城市時,三言兩語,既能抓住要害,簡潔地說出客觀和主觀的原因,順便也說起了祖輩的勤勞致富與中途家境的變故。

或許母親覺得,活到九十歲,早就把什么都看開了。

母親的老家在漢陽的鄉下,因為長江發大水,把家鄉的土地、房屋給沖毀了。這才不得已逃荒進城謀生。

那么,主觀的原因又是什么呢?

這原本是母親家族的秘密,是家丑不可外揚的隱私。

母親的爺爺吃喝嫖賭。他從母親厭惡的神情中,可以看出,盡管事隔多年,外太祖父對家庭和母親帶來的傷害與恥辱,傷口仍未彌合。

是的,對有些人和事,健忘與遺忘都是可恥的。

母親說,外公的爺爺是一位勤勞的先祖,在老家置下了一份不小的產業。并且,還在漢陽城內租了房子,開了一家店鋪。

但是,到了母親的爺爺成人后,殷實的家境,讓這位少爺就有了游手好閑的資本。這位少爺在鄉下結婚成了家,卻在老家待不住,經常往城里跑,出入青樓妓院。

少爺認識了青樓里的一個相好,花錢如流水。最關鍵的是還抽起了大煙和打牌賭博。把一個好端端的家給敗光了之后,不到四十歲就因抽大煙而一命嗚呼。

母親家族的這一支,到了她這一代,共養活了四個孩子。母親在家里排行老三。在她前面是他的大姨和二姨,老四是他的舅舅。

在母親還是少女時代時,大姨因這時老家發大水,跑到漢口的工廠做工,不久便嫁人。二姨一直生活在漢陽的農村,但不是老家那個村子,而是嫁人去了漢陽別處的村子。

母親則跟著外公跑到了武昌,外公與家家(外婆)靠擺小攤很辛苦地掙錢。外公每天清早炸油條去賣,家家靠幫人洗衣、縫補來維持生活。外公與家家,就是靠著自己的勤勞雙手,帶著母親和他的舅舅進了城,并且,還供他的舅舅讀了書。舅舅初中畢業后,就進了一家造船廠工作,外公與家家就一直跟舅舅在一起生活。

母親既要幫外公和家家干活,最惱火的是到了鄉下插秧收割稻子的季節,母親還得回到鄉下,去干田里那些又累又重的農活。母親在回憶起她少女時代的悲慘生活時,感嘆萬千道:“一天農活做下來,又累又痛,好造孽喲——”

外公經常在街道擺攤賣油條,就認識了他的爺爺。母親跟他說:“原本外公所在的街道,與你爺爺所在的街道相隔就不遠。”

他的爺爺是京漢鐵路上的工人,曾經參加過著名的“二七大罷工”。

母親到了出嫁的年齡時,外公見父親人還老實,就向他的爺爺提親,由兩家的大人作主,決定了母親和父親的婚事。母親說到這里時,自己卻笑了起來,透著女人的羞澀說:“我那時還沒見過你的爸爸,我又沒讀過書,一切都聽大人的。”

父親家族的這一代跟母親家族的這一代人恰巧相反,母親兄弟姊妹是三女一兒,父親家族則是三兒一女。

他的曾祖父原本是長江上的水手,經常幫人用船將貨物押往南京。舉家進城,也是因為老家簰洲發大水,逃荒進城謀生。

父親在家里排行老二,在父親前面的是大伯。大伯差點就去了臺灣。大伯所在的部隊,最后輾轉在成都起了義。大伯從解放軍部隊領了路費,又回到了老家,進了大冶鋼廠成為一名工人。在二十世紀七十年代初葉,也就是他們家西遷沒過幾年,大伯也率全家人去了廣東的一家鋼廠。

父親的弟弟,他們叫他四叔。他推測,可能是在父親腳底下,還有一位三叔,或者三姑。不知是早年夭折,還是什么原因早已不在人世。可惜,父親生前沒來得及說起,他也沒去問。反倒是,他跟母親的交流多,與父親的交流卻少。

四叔先是在武漢市公安局工作。在二十世紀六十年代,單位精減人員時,他一家人被下放到了叫沙洋的農場。直到七十年代末落實政策,一家人才返城。

小姑在父親舉家西遷不久,就去了農村插隊落戶當知青。她也是在二十世紀七十年代招工回到了城里。

父親舉家西遷的地方,是一個三面環山,一面臨水的小鎮。北邊與西邊的山勢巍峨高大,南邊是起伏延綿的丘陵。在南邊的丘陵與江漳平原交界的兩岸高地,各修有一座寶塔,傳說是起著鎮河妖的作用。

東邊隔著一條源自松潘高原雪寶頂的涪江,而后,則又是環狀延綿不絕的丘陵。

他們家住在一個叫“五千”的地方。

五千這個地名的由來,是根據設計圖紙,這處家屬區建筑總面積為五千平方米,共有五棟三層的紅磚樓房,每一幢樓的建筑面積為一千平方米。

五千是小鎮涌來大量的鋼廠建設者及后代之后,才有的一個新地名。

小鎮原來是這個縣老縣城的所在地。在二十世紀五十年代行政區劃調整時,將另外一個縣部分土地與該縣進行了合并,新縣城也便調整到涪江下游,距離老縣城二十來公里。火車站和總廠機關,就設在這個新縣城的郊外。

五千家屬區是分廠最先完工的職工住宿區。

1969年三月初,當父親為參加“大三線”建設舉家西遷來到小鎮時,五千家屬區還有兩棟樓房并沒完工。父親因為積極來得早,就在已經完工的五棟分配到一套叫“中戶”的房子。

所謂“大三線”與“小三線”建設,已經成為歷史的名詞。簡而言之,“大三線”就是將原來位于沿海城市的一線和位于中部地區二線的“央企”,連人帶設備遷徙至西部和大西南的三線地區。而“小三線”則是各省興辦的跟戰備有關的工廠,按照“分散,靠山,進洞隱蔽”的原則,“小三線”的企業,既要自成體系,又要與“大三線”的國企體系相配套。

據說這座現代化的鋼廠,原計劃是建在甘肅嘉峪關附近的長城腳下,因為缺水,這才決定建在毗鄰寶成鐵路沿線上的這個縣境內,幾個分廠又沒能集中連片建設。最令他感到驚訝的是,父親所在的鋼廠原不在該計劃之列,而是將一家在上海新建鋼廠的設備和人員整體全部搬遷至此。但是,當時上海市的負責人講條件,變成部分搬遷。這樣,就分別從中南和東北地區,將另外幾家鋼廠的技術骨干和工人,部分動員來參加“大三線”建設,以彌補人員的不足。也就是說,父親仍然是有著選擇,在來與不來之間,父親本可以選擇不來。然而,隨著父親突然的離世,他還來不及問父親,這個謎就永遠地成為他心中一個遺憾!

此后,陸續就是干部和工程技術人員的到來,五棟除他們一家和另外兩家是普通工人家庭外,其余的住戶幾乎是分廠的書記、廠長、副廠長、總工程師、科長等人物角色,幾乎就是分廠及車間主要的頭頭們。因此,五棟在當年也有分廠的“小中南海”之稱。

父親因為積極來得早,又是專業技能挺棒的工人,所以,也就分配到了房子。當時,像大戶、中戶和小戶的房子,還不是依著誰的官銜職務大小來分配的。不是誰的官大,就一定會分配到面積最大的房子,而是根據家中人口的多少來進行分配的。人口多的人家,才能分配到最大面積的房子。就像在這個世界上,沒有絕對的公平一樣,相對的公平還是有的。譬如分廠的書記,是一位參加過長征的紅小鬼,他家只有老伴和女兒三口人,也只能分配到二樓的中戶。總工程師夫婦和女兒,也是三口人,在三樓只能分配到小戶。

那時,分廠的子弟校、幼兒園還在籌備中,主要的師資力量要隨著陸續遷來的人,差不多到齊之后,才能組成小學、初中和高中的教學班底。于是,姐、大哥和二哥只得臨時去了小鎮上的學校寄讀了一年。

姐姐在家中排行老大,但他習慣地叫她“姐”。大哥排行二,但他卻習慣地叫他“大哥”,依次行三的叫“二哥”。

他那時最大的苦惱,是還沒到讀小學的年齡。在姐、哥哥們去上學之后,他沒了可以在一塊兒玩的小伙伴。

隨著孩子們陸續上學讀書了,開銷也大了。父親每月的工資收入就時常捉襟見肘。母親還年輕,她就跟住在前面那幾棟樓,家境差不多的家屬們,找了一份臨時工,去涪江邊挑沙掙錢。

到了夏天,五棟的房子隨著陸續遷來的人家越來越多,先是他家三樓所在的房子被分配完。二樓和一樓起初被分廠征用了一段時間,成了臨時的職工醫院。一時間,受了工傷的人,斗毆受傷的人,生孩子的,老人因病亡故的,醫院的醫生、護士,人來人往的。待到分廠醫院竣工,臨時醫院搬走,五棟立即住滿了人家,一共有二十七戶。

確切地說,他背著大人和姐、哥哥們,跟同樓叫三毛、四毛的小伙伴和在附近小鎮上租房子的人家的孩子,一起跑到涪江邊游泳玩水,也是有客觀的原因。

分廠就像一個小社會。麻雀雖小,五臟俱全。但是,來自四面八方的人,正在陸續地遷來。幼兒園及老師都來不及準備好,他也就沒上過幼兒園。可一個孩子的成長,總不能等幼兒園完全投入使用之后,再來說去上幼兒園接受啟蒙教育吧。

在差不多半年的時間里,他經常一個人孤獨地留守在家,成了沒人看管、也顧不過來的野孩子。但孩子畢竟是孩子,幾個年齡相仿、人生際遇差不多的孩子,也就自然相識,成了胡朋狗友。

五棟家屬院那時還沒建大門,樓道和門洞面朝小鎮的糧站。糧站建有幾丈高的灰磚砌的圍墻,在毗鄰馬路這一側的高墻內,生長著兩棵高大的樹。一棵是香椿樹,一棵是苦楝樹。

到了夏天,就有不少的知了,飛到這兩棵樹樹梢鳴叫。分廠的家屬區,就是圍著小城城墻的外圍攤大餅似建設,好處是擴展了小鎮的城區面積,壞處是隨著土夯的城墻拆除,小鎮原來的建筑與新建的家屬區樓群形成了一道天然的界線。這從顏色上就能區分,分廠的房子,是紅磚砌的樓房,小鎮的房子,則是用灰磚砌的平房,一眼就能分辨出來。

但在夏天,更誘人的卻是涪江清澈的江水。

他和小伙伴們經常愛去涪江邊的渡口附近,一處支灘流匯入低洼處而自然形成的積水潭。積水潭里水清澈,能夠看見水底游動的蝌蚪和小魚兒。

炎熱的夏天,分廠防暑降溫分配給工人的是冰棒和汽水。但他和小伙伴能夠分享的機會卻并不多。汽水裝在保溫桶內,工人需要降溫時,就拿著搪瓷盅自己去接著喝。至于冰棒,天氣炎熱,無法攜帶和保存。有一次,父親用鋁質的飯盒裝著帶回了幾根冰棒,到家時,早就融化為一灘冰涼的水。

趁著家中無人約束和看管,他們幾個細伢跑到了涪江邊,在這處積水潭里鳧水玩。誰知,有一天漲了水,積水潭里的水變深了,一個小伙伴就溺水而亡……

很快,這成為轟動全廠的一個新聞事件。

他沒想到,在童年的時代,自己會成為這件具有轟動新聞效應事件的經歷者、見證者。他更沒想到,原來一個人的生命是如此的脆弱。一處積水潭便能要了小伙伴的性命。

在那個使人痛心的日子里,小伙伴年輕的母親受不了打擊而瘋了。在那段時間內,她幾乎天天都要找他們幾個伢,一遍又一遍地祈求他們從頭說起。是誰叫的誰?是誰的主意,要去游泳玩水。她的小兒子當時是怎樣下水的,最后,又說了什么沒有?

然而,這一切重要嗎?

重要。可這又是誰之過呢。

人死不能復生。

他只記得,小伙伴是第一個下水的。他們在積水潭的這一邊,小伙伴卻游到了那一邊的深水區。

要是沒有漲水,這個水潭最深的地方,最多淹沒至他們的胸口處,水底幾乎全是細沙和少量的淤泥。可是,那一天漲了水。

在那一邊的深水區有一座冒出水面的巖石,他們平常叫其“小島”。從小島外側涉水過去,就能站在突兀的這塊巨大的巖石上面,年齡大一些的孩子,經常站在小島的上面,張開雙臂,姿勢像只臨虛欲飛的燕子,猛地雙腳一蹬,雙手并攏,扎進水里。

但是在那一天的中午,卻沒有別人,也沒有大一點的孩子,只有他們幾個小伙伴。

他還沒來得及脫掉衣物,這個小伙伴就已經游到小島的附近。突然,小伙伴在水中抽筋掙扎起來,仿佛水底有股邪惡的力量拽住了他,腦袋像魚漂般上下點動。最后,整個腦袋沉了下去,雙手竭卻盡全力亂抓亂薅,漸漸地伸出水面的手,也沉進了水里……最后,水面劃出無數個圓圈。

一切來得是那么的突然,前后不到一分鐘的功夫,根本沒有去救他的時間。

在那一刻,時間仿佛停止了轉動。即或是他們跑攏小島,跳進水中救小伙伴,也一定會是跟小伙伴的結局一樣。況且,都是僅才五六歲大的孩子,早嚇得不知所措,簡直可謂用嚇傻了來形容。

多年后,他回到小鎮,曾經有一次專門去涪江邊,那處積水潭早無蹤跡。因為二十世紀七十年代末,上游建了水庫,距離積水潭不遠地方的那個渡口,也因一座現代化的水泥大橋橫架東西,渡口、渡船、艄公祖孫三代人家,亦早沒了人影。

但他卻在夢中,夢見過小伙伴水殤的情形。

就像他在夢到父親時,想起了偷父親香煙的往事。跟父親除了割不斷的血脈關系,就是這種具體的叛逆期行為,而產生的因果關系。

偷父親的香煙對于他而言,絕對既是一項技術含量頗高的活,亦是充滿風險和刺激的游戲。

父親的香煙很少擱在他與母親的臥室窗臺后擺放的縫紉機桌面。受經濟條件的制約,父親平常抽的香煙,多半是檔次較低的牌子。像飛燕牌、三門峽牌等兩毛錢之類的香煙。偶爾,父親也會抽大前門、飛馬和光榮牌的中檔香煙。區別香煙檔次的優劣,一是看煙絲,二是看包裝。帶錫箔紙的,一般都是中、高檔的香煙,高檔的香煙像鳳凰、大中華、禮花、上海牌等。

他第一次學抽煙,主要是撿拾煙鍋巴,如果那算人生中渴望成長為男子漢象征行為的話。父親覺得男伢要有個男伢的樣子。但,到底應該是個什么樣子,也是含糊不清的。

譬如,在父親那一代人的眼中,男伢就應玩鞭炮、玩彈弓。而不是成天跟女伢們一起去玩跳皮筋、玩豬腳、羊骨頭的游戲廝混。照父親的話說:“像么子話,男伢嘛,打點架不要緊,哪有男伢不調皮,不打架的哩。”

他撿拾的煙鍋巴,是一支特別的帶過濾嘴的鳳凰牌香煙。因為玩鞭炮,每點燃一枚小鞭炮,都要劃燃浪費掉一根火柴,太奢侈了。況且,一盒火柴也不經用,火柴又是憑票來供應的,是每家廚房必不可少的日用品,那些姆媽們大都是揣在衣兜內,或者放在不好輕易就找到的地點。

有一天,他正為如何找到火種而犯愁。恰巧,從一樓李大春家的窗前路過,他的父親是供應科科長,經常要坐飛機出差。大春的父親隨手就從窗口扔出一只煙鍋巴,他們稱之為“抽高干煙”,即沒抽上幾口,就大方地扔掉。

大春的父親將一支特別的僅抽了幾口的香煙,隨手就扔了出來,裊裊的煙霧,散發出誘人的香味。這是一支從飛機上專供的鳳凰牌小盒包裝的細長香煙,抽起來有股奶油的香味。他趕緊撿拾起來,生怕火熄了,趕緊抽了一口。但,這是不是他偷學抽煙的肇事,他不得而知。

但趁父親睡覺的時候,偷父親的香煙卻是主動為之的行為。

一般父親的香煙是擱在上衣的口袋內。不過,這又要看具體的情況,如果父親的香煙盒里僅剩下幾支香煙了,他就不敢偷。他才沒有那么傻,那樣,是很容易被父親發現的。最好是在父親抽了幾支之后,父親就是記性再好,也發現不了。結果,自然是不言而喻。因為偷了父親的香煙挨打,不管是從邏輯上,還是因果報應來說,都是合情合理的事。

通常是在父親打起鼾時,他躡手躡腳溜進父親的臥室,并且,事先就編好臺詞借口,倘若不小心把父親驚醒,問他“找么子”,他會機警地回答“找針線”。但,在絕大多數的情況下,他懷著忐忑不安,興奮而激動的心情,從父親的上衣口袋內,從開了封的香煙盒里,拈出一支香煙,迅速地收捏在掌心。

只有不被父親發現,偷香煙才能實現其價值和意義。可久走夜路必遇鬼,他還是被父親給發現了。“你以為老子心里沒數?”父親用皮帶邊抽打著他,邊得意地反問道。

事后,他覺得千不該萬不該去偷父親抽的好煙,那是別人送給他的光榮牌的帶錫箔紙的香煙。父親舍不得抽,或者他抽了多少支,心里有數。

“不學好,居然偷到老子的頭上來了。”

父親不是小氣他偷的是一支好煙,而是生氣他的行為。“等你長大了,自己掙了錢,抽么子煙,老子都不管你。才這么大點的伢,不學好!”

這兩件事,注定是他童年難忘的經歷。當然,他跟父親之間的矛盾沖突,肯定不止這兩件事。

小鎮與五千家屬區,不僅從建筑上有關聯,而且,他們每天的生活,都離不開小鎮。鋼廠負責生產鋼材,而小鎮則擔負起了生活供應職能。

小鎮的街道布局,如果從空中鳥瞰,就像一個漢字的“井”字。五棟的位置就在井字上邊一橫的左(北)邊。

在分廠未來小鎮進行大規模三線建設之前,小鎮還有著城墻。不是青磚砌的城墻,而是采取干打壘工藝土夯的城墻。

具體的環境是這樣:往南有一條泥巴馬路通往小鎮街道的街口。在小鎮的街道內鋪著青石板的路面,從第一個十字街口縱橫左右穿行開始,分別是小鎮的照相館,賣文具的店鋪,郵電所,小餐館,中藥鋪,眼鏡店,茶館,鎮派出所,鎮政府,鎮影劇院,糧站的正門,工貿商店,菜場,百貨公司,榨油坊,鐵匠鋪,修自行車的鋪子等。

到了趕場的日子,小鎮附近的陽亭公社和紅旗公社的農民,就把新鮮的蔬菜,擔到小鎮街道和家屬區來叫賣。

小鎮居民的房子,皆為青瓦平房,斜屋面,穿斗榫卯結構。臨街的房間大都開著鋪面,里面的房子大都是深巷幽暗的庭院。在井字右邊這一豎的尾端,就是老縣城時代的師范學校,學校搬遷走之后,保留了原師范學校的校舍,就成了分廠的子弟校所在地。

小鎮的北面,有一座最高的山峰,叫觀霧山,山峰綿延的形狀像個筆架。

涪江從松潘高原發源,一路穿峽繞谷,在觀霧山與隔江對峙的竇圌山延伸的山脊尾,隔著涪江形成了一道天然的山門。涪江沖出了這道山門后,江面陡然就變得寬闊起來,最寬處有一兩百多米。江水晝夜地奔流與沖擊,形成了小鎮郊外沖積扇上的平原。隔著涪江,東岸的地勢低,西岸的地勢高,而在西岸的田野,地勢則又北高南低。

小鎮的設計者和工匠們,就是巧妙地利用了地勢的落差,從沖出山門的一處江邊修了一條一丈寬左右的堰溝,清亮的渠水由北往南借地勢流淌,又在臨老師范校的地帶,呈“Y”字分流,一路流進了小鎮,成為小鎮居民生活的用水,一路灌溉著小鎮郊外的麥地和稻田。

分廠在設計施工時,為解決生產大量地用水,專門又修建了一條排放生產用水的堰溝,從五千家屬區公共廁所背后流淌而過。最后,經過小鎮臨江的一處磨坊,流進了涪江。

他們把流進小鎮的溝渠叫“小堰溝”,把分廠修建的溝渠叫“大堰溝”。

每到春天時節,在小堰溝的沿岸,就盛開著大團粉紅色的桐油花。而在大堰溝的沿岸,則栽種著一排桉樹。桉樹在發芽的時候,會散發出刺鼻的氣味,那是桉樹所特有的自我保護的生物本能,這種氣味也是害蟲所懼怕的,因此,也就保證了桉樹的生長。

他們家剛到五棟落戶時,東面臨小堰溝一側還有處土包,五棟修建在土包西側的凹地內。1975年,分廠鋪設天然氣管道和家屬區馬路鋪柏油時,就把這處土包給鏟平了。五棟的對面是小鎮糧站的北側。糧站占了小鎮一片很大的面積,糧倉都是房屋高大的青瓦灰色建筑。

在糧站與五棟這幢樓房之間,還有一塊長方形的空地。以糧站那道灰色的圍墻為界,圍墻外面是分廠的地盤,分廠不愿意浪費。于是,就在這塊空地上,先是修建起了一座臨時倉庫,倉庫里堆放著一箱一箱的肥皂、手套、電焊面罩、勞動服等之類的勞保用品。有一次,卻運來了軸承,亦是一箱一箱的,各種規格的軸承都有。

不知是大春,還是住在三樓大戶的三毛,從倉庫臨時用蘆葦席子編扎的“墻洞”外鉆了進去,發現了軸承!

這怎么得了!

五棟的伙伴們此時正迷醉著玩滑輪車,正愁上哪里去找當輪子的軸承呢。三只軸承,一只大軸承,配上兩只規格一樣的小軸承,是打造一輛滑輪車最主要的原材料。剩下的就是找來木板和釘子,劈的劈,鋸的鋸,將加工的構件用釘子釘好,開始組裝,把從倉庫內搞來的嶄新軸承,連包裝和帶機油的油紙都沒拆封的軸承斗在事先加工好的構件上。不久,五棟的伢們,差不多每家都制造搞出了一輛滑輪車。

伙伴們忌諱說那個“偷”字,把擱不上臺面的事,一律用“搞”字來替代。但是,這個搞字,又是漢語中最復雜、最微妙的詞語組合與搭配的一個字。如搞東西、搞飯了、老子要搞你、搞破鞋等等。

最終偷軸承的事搞大了,連分廠保衛科的人都驚動了。保衛科科長一家,也住在五棟,連他的兒子也搞了一輛滑輪車。保衛科科長最終選擇了沉默,裝聾做啞。這事最后也便不了了之。

后來,分廠的幼兒園選址于此,就把倉庫以及蘆葦席和房頂的油氈拆掉了。用紅磚修建了一排平房,隔成一間一間的,作為幼兒園的教室和辦公房。之后,隨著入學的幼兒不斷增加,現有的教室滿足不了。分廠又把糧站圍墻外西北角的一處地盤征用,像模像樣地修起了一幢教學大樓,戶外還安裝有滑梯、旋轉木馬等游樂設施供兒童們活動。

這座新建的幼兒園,與這排平房的舊幼兒園往西側延伸,構成了一個整體。但在新幼兒園大門側邊,一直有座青瓦的平房,那是在建五棟時鎮上的一戶“釘子戶”。所以,五棟這幢樓房變相地與幼兒園、這戶小鎮居民“釘子戶”,形成了一個形狀奇特的封閉的四合院。

再說東面,臨通往小鎮街口馬路邊下沉式的地方,背靠糧站的圍墻,就是幼兒園的食堂。食堂的負責人,是住在三樓的田阿姨。他們經常私下通過田阿姨“開后門”,去買幼兒園食堂的肉包子,到底是給孩子做的吃的,包子皮薄餡大肉多,他從來沒吃過這么好吃的肉包子。不久,田阿姨腆著大肚子,在食堂內外忙碌。她的丈夫,強子的爸爸一直盼著能有個女兒。不久,強子偷看幼兒園的女廁所事發,搞得一位女老師跳起腳來破口大罵,弄得強子的爸爸和田阿姨挺沒面子。

隔著東邊馬路和這條小堰溝,就是小鎮的副食品站。說白了,就是小鎮關豬殺豬和人工授精與種牛配種的地方。在副食品站圍墻的背后,有一片介于大小堰溝之間的草坪,周邊圍著鐵絲網,一些骨架高大的公牛,就敞放在長著巴茅草和奶漿草的草坪間。

每到殺豬的日子,五棟的人天不亮就起床,在副食品站門市部前排起長隊,憑著供應的票證,購買豬肉。殺豬棚內裊繞的水蒸氣,生豬在挨刀宰時候的尖叫聲,在黎明時分就徹響在小鎮的上空回蕩。

到了1975年,在鋪天然氣管道工程開工挖路時,順便將就工地剩余的材料,由住在二樓的建平的爸爸張副廠長作主,為這個大院焊接了大門,并在大門左右焊了一道鐵柵欄。當時,他還找來了三棵泡桐樹,栽種在院子內。2012年的晚秋,他去涪江邊尋找積水潭時,順路也去了五棟。幼兒園早就凋敝,現在的五棟住著改制后叫某鋼鐵公司的職員,都是些參加工作不久或新婚的年輕人。老住戶早就四散離去。只有存活下來的那兩棵泡桐樹,幾十年的歲月風雨過去,這兩棵幸存的泡桐樹已經長成參天大樹了,樹枝長得比整棟樓都還要高,開枝散葉,掉落的樹葉,被秋風吹著發出簌簌地聲響,仿佛述說著過去……

他像是在夢里,卻又分明看見了時值壯年的父親,中等的個子,身材勻稱,光著膀子,站在炎熱的烈日下,掄著大錘,一錘接著一錘砸著小鎮糧站圍墻外,分廠幼兒園的這一排平房的墻壁。隨著父親的掄起落下,墻壁發出“咚咚”的類似鼓點的聲音,這聲音居然在四周的建筑物體上產生了回聲。

他對父親的崇拜在剎那間由此而產生。

覺得父親不僅是叫其“爸爸”的人,不再是如果不去偷父親的香煙,父親就不會打他的人。而且,這個男人性格倔犟、脾氣暴躁,正在與他心目中的英雄王杰、雷鋒等舍己為公的英雄人物,行為漸漸地契合。

父親正在干著一件別人都覺得應該去做,而卻又不敢去做的大事。

1976年的初春,就有小道消息傳得紛紛揚揚。說是在觀霧山所屬的龍門山脈將要爆發一場大地震。

消息傳出,人心惶惶。分廠的頭頭們猶豫再三,最終商定在五月底,跟地方上的要求一致,搭建臨時抗震棚。于是,五棟的人們覺得需要有一個庇護所,可又遲遲不見行動。

三樓的人家,就開始商量,是否至少將一個孩子送回老家,萬一發生地震,屆時也好為家里保留點子嗣骨血。母親主張送大哥,父親卻主張送小兒子去逃地震。商量來商量去,父母最終還是因為顧慮到回老家又要花費一筆錢。況且,家里又因大哥生病,正是處于用錢的關鍵時期。最后,父母決定一個孩子都不送。但他還是覺得,父親在關鍵的時候,想到了他,說明父親最心疼的人還是他。

這個庇護所到底選擇在哪里,卻又是讓頭頭們傷腦筋的事情。住三樓中戶的阮工認為:幼兒園的這排平房就挺合適,稍加改造,就是一處不錯的庇護所。離家又近,白天五棟的姆媽們還可以上樓去煮飯,晚上整棟樓的男人,就可以住進抗震棚避難。

他家的鄰居阮工幾乎參與了分廠所有跟后勤保障有關的房屋圖紙設計,非常清楚幼兒園這排房屋的結構,阮工是最有權威,也最有發言權的人。但那時的阮工頭頂著“臭老九”的帽子,只敢私下建議。如果不是事關整棟樓,二十七戶人家的生死悠關,包括他阮工在內也不會去多這個嘴。

“最合適的就是找個老工人,由他來搞。”也不知是誰出的餿主意,五棟包括父親在內就只有三戶的工人家庭。

三毛的爸爸是位翻沙工。他為人處事,卻比父親圓滑世故。連忙說:“莫瞎搞,萬一秋后算賬,我可承受不起。”

強子的爸爸因為妻子剛生了個女兒,讓他如愿以償,況且,田阿姨又在幼兒園上班。更不愿意去做這項擔風險的事,也連忙說:“我的丫頭才出世,這事干不得,干不得。”

“你們這些板娘養的,一到關鍵的時候,就總是想到了我。”

父親罵歸罵,但仍然還是找來一只八磅的大錘,拎著走下了樓。阮工見狀,只好跟在父親后面,也下了樓。他邊走邊向父親指點迷津說:“倉庫都是工字梁結構,抗擊七八級地震絕對沒有問題的。老劉,你不用都砸,只從上面往下砸,砸掉三分之二,就可以了。”

1976年的夏天,姐和大哥都去了涪江東岸那邊,在那片丘陵山背后的農村插隊落戶。跟他們年齡差不多的五棟的知識青年,也都去了農村。幼兒園也放了假,躲地震。

在其他的家屬區,早就熱火朝天地將抗震棚搭建成了。在那段時間里,五棟的人只能干瞪眼地看著別人運來了鋼管、鐵絲和油氈,就近尋找到了搭建抗震棚的空地。

只有五棟的人家,還缺一塊地盤。人們就想辦法,利用那條在小堰溝與馬路之間的一片有限的緩坡地,稍加平整后,勉強只能為五棟的女人們搭建起一座穹廬形狀的抗震棚。先把婦女和年幼的孩子,安置在了這座抗震棚內。

而五棟的男人卻因沒了地盤,沒了著落。

住在五棟的男人都是分廠的精英,都是聰明絕頂的男人。但礙于所謂的干部和知識分子的身份,他們誰都不愿意出這個頭,除非是得到了正式的通知和許可,即使他們心理都清楚,但個個卻在盤算著小九九。可每耽擱一天,就意味著危險加劇。因為誰也無法保證,地震會在什么時間發生,說不定就在當天夜晚。人們雖說提心吊膽,卻就是沒人愿意出頭,為大家搞出一處庇護所。而父親的性格雖犟,但卻架不住別人說幾句好聽的話,他便答應下來。后來他猜想,父親之所以會參加“三線”建設,是否也跟這種性格有關呢。

果然,父親砸了一陣后,分廠就接到了舉報電話,一輛綠色的三輪摩托車就開來了。跳下來三個精壯手臂戴紅袖套的男人,其中一個不由分說,就從屁股后邊摸出了一副手銬,大聲訓斥著父親:“好大的膽子呀,誰教你搞破壞的?”

“老子破壞么子啦?”父親停下了砸墻,顯得滿不在乎地說。

“現行破壞國家財產,這房子經過哪個的同意,你就敢砸?”

“人命關天,你們又解決不了,要是您能找一塊空地,我保證立馬就去恢復。”

“吔,你還嘴臭得很,帶走!”

這時,他剛好從子弟校參加課外興趣小組的活動歸來,目睹著父親的風采。父親面對著分廠民兵指揮部的人,據理力爭。

眼看就要動起了手,幾個圍觀的男知青不干了。他們也掄起了大錘,渾身的荷爾蒙正愁無處發泄。大家相互推揉了幾下,最后,住在二樓的周廠長看不下去了,在他出面的干預下,民兵指揮部的人覺得理虧,也便罵罵咧咧地悻悻離開。

也就是在這時,父親的形象,在他的眼中忽然變得高大起來。掄著大錘的父親,像頭憤怒的獅子一般,盡管他在平常話不多,做事不聲不響的,卻在關鍵的時刻站了出來。讓他覺得真正的男子漢就應該是這樣,在關鍵的時刻敢于站出來,頂上去。而不是抄著雙手,說三道四。

父親的雙手像拿槍一樣握著大錘,一副寧死不屈模樣,光著脊梁,豆大的汗水從他的背部、額頭簌簌流淌。他知道那不是畏懼什么的汗水,而是在烈日底下,獨自一個人狂砸磚墻,超強度的體力勞動的結果。

父親騰不出手,一個男知青掏出一支香煙,直接掫在父親的嘴巴間,父親瀟灑地叼著,這個知青劃燃一根火柴湊近,父親抽了一口,略張開了嘴唇,一團香煙的煙霧,從父親的面部、豎立的頭間裊繞飄蕩而過。

接著,父親轉過身,繼續砸起了墻體,他背部的肌肉緊繃,被汗水打濕的銅色肌膚,閃著油亮的光澤。濺起的灰塵,撲滿父親的臉、裸露的脊梁,父親顧不上拍打。在眾人的參與下,很快就完成了砸墻的任務。

父親還是落了個實惠,在分配擺放每家床鋪的位置時,大家心里又過意不去了。一致讓父親擁有優先選擇權。

父親也沒客氣,選擇了臨大門口的位置。這讓他對父親,剛在心里樹立起的英雄形象大打了些折扣。他覺得父親理應推辭一番,應該像個真正的英雄一般,盡量先滿足別人才是。他認為理想的擺床的位置,應該是在里面,而不是在像為大家站崗一般的門口。再說,夏天大門口的蚊子又多。

最后,在這座倉庫臨時改建的幼兒園內,把全部的教室與辦公室內部的隔墻拆掉,改成了一間大庇護所。

從此,他就過上了大集體的生活。

往常的夜晚,每家的門一關,室內發生什么,外面的人就什么都不知道了。現在,當著眾人,脫褲子,洗臉洗腳,人們穿著五花八門的內褲,光著膀子和大腿,在人前、擁擠的床鋪之間,走來走去。有的人皮膚白,有的人皮膚黑,有的人身上有傷疤,有的人說夢話、磕牙,有的人睡著了都在放屁,有的人呈大字仰面八叉地睡在床上,有的人抱著枕頭睡覺……還有的人,一夜晚都不停地拍打蚊子。現在,五棟的成年男人,無絲毫的隱私可言,完全暴露在眾人的面前。

當他、二哥與父親睡在從老家托運而來的掛起蚊帳的棕床內,他悄悄地問起父親,為什么不去選擇里面的位置時,父親卻狡猾地笑了,撫摸著哥倆的腦袋說:“你們傻呀,地震真的來了,門口跑起來方便嘛。”說完,父親很快入眠了,他的鼾聲,吵得哥倆睡不著。

母親又面臨搬家了。

母親這也舍不得,那也舍不得,恨不能把家里能夠搬出來的東西全部都搬到庇護所里來。從1969年到1976年,他們家僅在五棟三樓的中戶、小戶之間就來回地搬來搬去,搬了幾次的家。

搬家的原因是人員變動,一些人調動了工作,還有的人高升了。再一個原因,就是五棟的兒女們都長大了,原有的房子不夠住了。

母親每次搬家時,最頭痛的就是不知如何來處理“金柜”。

“金柜”與棕床,兩口樟木箱子,一只“555”牌座鐘和五斗柜等,都是父母從老家帶到小鎮的。

三個5的座鐘外殼是精美的木雕。每隔一個小時,仿佛鐘里面有個小人似,舉著一只小金屬錘敲擊一樣,發出“叮咚”長長的悅耳清脆的金屬聲音。幾點就敲響幾下,他最喜歡聽這只座鐘在中午十二點的時候,因為這時敲響的聲音次數最多。鐘聲的提醒,不僅意味著這時肚子餓了,該吃飯了,而且,鐘聲使時間也變成一件可以聽得見、感知到的事,余音不絕,猶如一段美妙的音樂。

這只座鐘唯一的缺點,就是每天要上發條,它才能發出“滴答、滴答”的機械聲。每天給座鐘上發條,就成了父親的專利。

座鐘、提藍和“金柜”是母親娘家的陪嫁,也是母親的念想,一直舍不得丟掉。

母親在去抗震棚那邊生活時,卻只拿得動座鐘和提籃,寶貝疙瘩似始終不離開它們。給這只座鐘上發條的事,就自然落在母親的頭上,父親幽默地說:“把老子的權給奪了。”

然而,“金柜”卻讓母親犯了愁。

“金柜”的做工精致,是大約一米多見方般大小的立方體家具。漆著棗紅色的油漆,但由于使用的年生久遠,估計是家家(外婆)年輕時曾經使用過的木器。油漆表面都磨著透出黃金般的色澤。在老家托運的時候,父親主張丟棄不要了。但母親卻一直舍不得丟棄她的“金柜”。

“金柜”的左側有三格小抽屜,表面有一塊木蓋板,嚴絲合縫地蓋上,就是一張小書桌。他在上小學的時候,高矮正合適伏案做作業。

“金柜”到底么子東西呢?

就是擱圍桶的柜子。母親這時也沒用“金柜”了,但她舍不得丟棄。于是,“金柜”就成了他們家里的一件文物。母親收拾干凈“金柜”,在里面擱著些他童年穿的棉衣和棉襖。

在老家的方言中把馬桶叫圍桶。

這只木制的圍桶也是母親的陪嫁,也是從老家用火車托運,走了幾千公里的路帶來的。初到小鎮的時候,五棟還未接通自來水,每天清早,母親就會拎著圍桶,去小堰溝邊,用一把竹刷,在溝邊涮刷圍桶。在副食品站的石橋旁邊,有一處茅草搭建的廁所,住在抗震棚內的女人們,就紛紛把自己的痰盂和圍桶,拿到抗震棚內,以方便夜間的起夜。清早,就跑到這處廁所內傾倒。

同樣的問題,在男人們居住的庇護所里也存在。男人夜晚起夜,就跑到這排房子的背后公廁解決。

就在他們一家分頭住進抗震棚和庇護所半月之后,大哥卻從農村回來了。

大哥那年滿十八歲,去農村插隊落戶不到半年,就患上了黃疸肝炎。這讓父母叫苦不迭,正是需要花錢治病的時候。“這么子得了啊!”

大哥吃飯還好辦,母親專門為他準備了一套專用的鍋碗和喝水的杯子。并且,再三叮囑他和二哥,千萬不要去使用大哥用過的東西。令母親最頭痛的是,大哥夜晚睡覺就成了問題。庇護所是不能去了。

在得知大哥患了傳染病后,五棟的人紛紛躲避不及,這給大哥在心理上造成不小的陰影。

大哥自從患了病,受不了五棟的人歧視的目光,就有點破罐子破摔了。十八歲的大哥,正處于血氣方剛的年紀,他的性格跟父親一樣倔犟,堅守睡在三樓的家里,無論母親怎么勸說,大哥就是不答應,這讓母親終日提心吊膽的。

大哥是家中的長子,從小長得乖,不僅爺爺奶奶喜歡他,就連大伯、四叔和小姑也都喜歡他。大哥又聰明,學習成績一直很好。可惜生不逢時,高中畢業只能去農村插隊落戶。在那段時間,最辛苦的人就是母親,她不僅要煮兩次的飯,洗兩次的碗,還要為大哥熬中藥治病。

有一天下午,大哥獨自一人拖著虛弱的身體,去庇護所背后的公共廁所,結果,誰也不知道怎么就迭進了糞池內。直到下一個人來上廁所時,這才發現,大家七手八腳把大哥從糞池內拉出來。

仿佛從那時起,大哥的精氣神被黃疸肝炎就消耗殆盡了。他的靈氣與聰慧,也就如丟了魂一般。母親央求著父親,看能不能立馬將大哥送職工醫院,當時,大哥已不能走路,需要一副擔架抬走,從不求人的父親這時求爹爹告奶奶,整個五棟的男人們卻無動于衷。

也就是從那一刻開始,他盡管已是一名初一的學生,但他卻分明感受到了人情的冷暖,世態的炎涼。他的父親,為著大家的安全,能夠有一處庇護所,不怕開罪民兵指揮部的人,砸開幼兒園的教室,這事并未過去多久哪!但人們卻并不看重這點,也不會因此而念誰的好,生怕接觸到了大哥,就要被傳染了似。并且,無形之中大哥就被整棟樓的人給孤立了起來,沒有人跟他玩,跟他聊天,漸漸地形成了大哥孤僻的性格。

母親一屁股坐在地上,嚎啕大哭。

他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看見母親這般無助地嚎啕大哭。這也成了他在此后暗自下決心,發憤讀書的原動力之一。

一個多月后,當平武小河一帶的大地震發生時,母親跟大哥正在三樓搖晃的房內,大哥卻先跑下了樓,母親又急又怕,把晾曬在樓道外面的棉被,床單,一件一件往樓下扔。父親站在樓下的院子沖母親大叫大喊:“快下樓啊,管么子被子啊!”

接著,就是一代偉人接二連三的逝世。人們為國家的前途而憂心忡忡,又接著,唐山大地震發生。又沒隔多久,粉碎了“四人幫”。

1976年是個多災多難的年份。然而,最苦難的日子也快要熬出頭了。

高考預選分數公布時,他以總廠文科第一的成績成為了分廠的名人。

高考前的一年,迎來了知青大返城。姐和大哥進了分廠辦的“大集體”,那是分廠安置就業青年而興辦的實體。

也是在這一年,他和父親第一次發生了矛盾和分歧。

那時他讀高一下學期,父親去子弟校開家長會,校方就文理科分班的事宜,把學生家長找來商量開會。那時,高中只讀兩年,也就是說,他正面臨人生最關鍵的選擇。

回到家,父親知道他私下報了文科班。這讓父親很不滿意,覺得他應該去讀理科班,將來考上大學畢業后去做一名工程師,是一件非常體面的事。在這點上,母親比父親看得遠,她憂心忡忡地說:“能夠考上大學固然好,想解決飯碗問題,也要考上了再說。”

父親卻對他說:“你怕么子沙,等我退休了,你來頂我的班,有我給你兜底,你只管去考,一次不行,就再去考。”

父親隨口而說的話,卻在姐,尤其是大哥與二哥之間又制造了矛盾。姐說:“皇帝愛長子,百姓愛幺兒,這話說的一點都不假。”

“我要您兜底!”他底氣十足地回答著父親說:“我將來自己解決就業。”

“好!有志氣。”二哥豎起了大拇指,直接了當地沖大哥高興地說:“在我們之間,又少了一個競爭對手。”

父親與母親對看了一眼,沖著二哥罵道:“你真是個苕(傻子)伢!”

在姐、大哥這一批知青中,能夠招工回廠的人,是在極少數。絕大多數的知青,都是在走“曲線救國”的路數,先回到了分廠“大集體”再說。然而,都是插隊當了幾年的知青,處于二十歲出頭的年齡,誰都想成為分廠里的一名正式職工。虛榮心和攀比成風,尤其是他們又陸續進入戀愛的時期,在“大集體”工作,就跟掉了價似,連談個戀愛,都被對方挑肥揀瘦一番,弄得當事人心里挺不痛快。

姐是初中畢業在家待業了將近一年,1974年就跟著同學們插隊落戶去了。

大哥是1975年高中畢業,在當年的冬天,也隨著同學們插隊落戶去了。

二哥是1978年高中畢業,在二哥畢業的時候,“上山下鄉”運動就停止了,二哥成了待業青年,但二哥是個閑不住的人,便跟著同學跑到分廠打臨時工,背水泥。掙到了點錢,二哥就把平生下苦力掙來了第一筆錢,去小鎮的百貨公司購買了一部晶體管的收音機。到了1980年的冬天,總廠開辦了技校,二哥通過考試進入了技校學習。總之,二哥的工作也就有了保障。

姐在農村當知青的最后那一年,與同在一個知青點的男知青談起了戀愛。他因為玩彈弓,把樓下一個男孩子的腦袋給打破了。在搭建地震棚的前一年,放暑假的時候,父母擔心他又闖禍,讓姐把他帶到了知青點。因此,家里只有他知道,姐具體是在跟哪個男知青談戀愛,但他卻守口如瓶,在父母和大哥、二哥面前,絕不提此事。

他那時一門的心思,用在積極準備高考上。每天清早起床,帶著需要死記硬背的復習題,趁著清早的空氣好,一將兩就,復習與跑步。出了五棟的家屬大院,穿過馬路,過橋,去大堰溝那一邊的農田,在栽種著玉米、茄子、西紅柿的田邊小路上,邊跑邊背。中午,吃過午飯,就到了中央人民廣播電臺半小時的小說連播時間,那時正在播出的是軍旅作家魏巍創作的長篇小說《東方》。

父親和他準時地守在收音機旁邊,姑且,這也算是他換腦子休息的時間。長篇小說《東方》是一部反映抗美援朝題材的文學作品,男主人公叫郭祥,女主角叫楊雪。當聽到美軍范弗里特與手下的將領對話時,父親感嘆道:“魏巍咋知道對方要講的話呢?就跟他在現場一樣。”

“那是虛構的。”他向父親解釋說:“這是小說,是作家根據現實生活來虛構的。”

“哦,作家真不簡單。”

到了夜晚,他坐在一盞八瓦的日光燈前,每天復習功課至午夜,日復一日如此地刻苦用功。連分廠在露天廣場放電影,也絲毫影響不了他。

母親在1972年通過考試,最終成為了一名車間食堂的炊事員。母親的考試題就是直接操作,切菜和炒一道大菜。這對于母親來說,簡直就是輕車熟路。盡管他后來離開小鎮去省城求學和參加工作,吃過不少的館子,可沒有一樣菜比母親的手藝好多少。

面對著姐、大哥和二哥為爭奪頂父母的班鬧矛盾的局面,父親感嘆地罵道:“個板娘養的,要造反了,一個個要賬的來了。”

街坊鄰居們家的情況,亦是如此。

像三毛的姐姐大毛,哥哥二毛,為了一份正式的工作,在家里開始了逼宮。強烈地要求他們的爸爸提前退休。三毛家的大人呢,也有些重男輕女的思想,打算讓二毛來接班。大毛就不干了,成天在家里又哭又鬧,覺得自己的父母不公平,照先后的順序,也應該是讓大毛先接班才對啊。二毛說話刻薄:“丫頭遲早是要嫁人的,嫁出去的女,潑出去的水。跟我有什么好爭搶的!”

在這點上,父親還算開明,在他退休的時候,先讓姐接了班。母親看著大哥悶悶不樂,覺得家中的長子是她晚年的依靠,不得已提前退了休,讓大哥接了班。總算平息了這場風波。

他在1980年應屆高中畢業,考入了省城一所大學。

然而,矛盾是否就此停止了呢?

生活就像一條奔流的河,到處充滿了浪花。

在他考入大學,總算工作有了保障之后,姐自然不用說,她跟追求她的那個男知青結了婚。姐夫在家里排行二,姐夫的大哥先結婚,跟父母一起居住,家中自然也就沒有姐夫結婚的住房。不得已,姐夫就跟姐去小鎮上租房。

大哥經過戀愛,到了結婚的時候,二哥也在找對象,二哥做事想得遠,家里的房子,除了原先的中戶,后來,隨著兒女們長大了,又調整分到一個小戶。矛盾的焦點,就是誰先結婚,誰就能夠占據小戶。他雖說還需在大學學習四年,但畢業分配的去向,還是個未知數。盡管父母在內心是希望做大哥和二哥的發揚風格,最好,把這間小戶留給小兒子用。

大哥自從黃疸肝炎痊愈之后,仿佛就跟變了一個人似,膽小,自私。大哥頂了母親的班,離開了“大集體”,分配到父親原來的車間。車間里的頭頭都是父親原來的同事熟人,有的還是父親的徒弟。

車間的頭頭見大哥話少,學習技術的悟性頗高。有心要培養大哥,讓他去當班長,先歷練,然后,就是當工段長,甚至,將來當車間主任。可大哥卻是扶不起的阿斗。父親嘆息道:“瞧你那點出息,就知道在家里逞強好勇。”

跟大哥相反,二哥從總廠技校畢業后,分配到另外一個車間。他的悟性差,有關技術與操作方面的事,簡直是一竅不通。

他在大學畢業后自愿申請去了高原,算是間接地逃離了家中的是非恩怨。也就是從那時起,記憶的空白,于他如同面對一張白紙。

父親一輩子節儉,三個兒子都沒有結婚,都要提前為每個兒子準備一筆錢。

在二十世紀七十年代結婚,分廠男方家庭要準備“三轉一響帶卡嚓。”

三轉,是指自行車、手表和縫紉機,一響是指收音機,卡嚓是指照相機。經濟條件好的家庭,才會準備照相機。像住在二樓的周小兵結婚時,他爸爸是廠長,出手大方,就送了他一架海鷗牌的照相機。

到了二十世紀八十年代,大哥和二哥結婚時,那就是要準備彩電、洗衣機、冰箱和收錄機、照相機了。這對于普通工人家庭而言,哪一樣家電不是依靠省吃儉用,節約下來的錢而實現的。

那幾年,分廠生產形勢好,日子也開始過得紅紅火火。分廠的福利也不錯,經常通過火車從遠方拉來冰凍的海鮮和水果,如帶魚、墨魚之類的,某地的鴨梨、蘋果、臍橙等。五棟的人家,人人喜笑顏開,動不動帶著自豪的口吻說:“我們廠分的,你看,幾好(多好)的帶魚呀。”

生活過好了,人也就變得心情舒暢,不再斤斤計較。大哥最終妥協讓步,在孩子上幼兒園之后,就搬到西山邊分廠修建的平房去了。

二哥卻談一個女朋友就吹燈一個。拖了好些年,也沒解決個人問題。大哥調侃著他說:“你看,房子也留給你了,你自己反倒成為了‘老大難’。”

最后,二哥只能在“大集體”找了個女朋友,他在生活的磨難面前,最終還是低下了高昂的頭顱,他曾放出豪言:“要找,就找一個車間的,我才不找大集體的。”然而,生活卻無情地捉弄了他。

他去了高原,確切地說,自打高中畢業考上大學,他對小鎮、五棟的記憶隨著時間的遠去,也就漸漸地變得模糊起來。

直到二十世紀九十年代末的春夏之交,他突然接到了大哥打來的長途電話,大哥在電話中哭泣著說:“父親得了癌癥,快不行了。”

這是他最怕接到的電話,然而,這個電話還是提前來了。

僅過耳順之年的父親,咋會突然就患了癌癥呢?!

一切來得太快了,許多事他還來不及問父親呢。

在從高原奔喪回小鎮的路上,他的腦海全是跟父親在一起生活時的畫面。人啊,為什么要等到這一天降臨時,才會想到父親,自己最親的親人呢?

他責備著自己,在父親健在的時候,為什么不抽出時間來多陪一陪父親?

待到他趕回到父母新搬遷沒幾年的分廠新建設的小區時,大哥才向他述說起父親發病的經過。

在1999年四月份,父親就開始嗓子疼,咳嗽,他以為是感冒了。平常,父親倔犟,有個頭痛腦熱,從不進分廠的醫院看醫生,而是自己跑到小區附近的藥店,自己買藥吃。要不了幾天,就痊愈了。

可是這一次,父親的咳嗽始終不見好轉,實在頂不住了,父親才主動開口,叫大哥陪著去分廠的職工醫院檢查。檢查的結果醫生懷疑是肺癌,建議大哥帶父親去地區醫院進行活檢。最終,得到了確診。

父親從發現、確診,到離開人世,僅是二十一天的時間。

起初父親顧及他工作忙,沒叫他回來。父親對大哥說:“冇有關系,住幾天醫院,打幾天點滴,就好了。”

他最大的遺憾,就是在父親臨終的時候,沒能守陪在他老人家的身邊。

直到這年的秋天,他又回到了小鎮,在西山的公墓找到了埋葬父親骨灰的墓地。他沒有驚動家里的任何人,而是獨自一人,沿著一排排白色的墓碑尋找著,墓碑上許多人的名字,都是他認識的,是從小叫伯伯和叔叔,姆媽和阿姨的人。

父親這一代人啊,最終也沒能落葉歸根。

他發現了一個細節,幾乎所有的墓碑,不是方正地豎立,而是略為側斜著。山高視線開闊,東邊是涪江。只不過,盡管涪江現在看起來就像個衰弱的老人,由于在流出群山狹窄的山門處,修建了一道高壩,改變了涪江的流向,涪江水流量也減少了。然而,涪江卻依然朝東邊潺潺地奔流著。

有一個情節,在父親的墓地,他碰見也來燒香的一個年紀與他相仿的男人,那人見到了他,直呼他的小名道:“黑皮,你不認得我了,我是吳德彰呀,你忘記了?同一輛火車來‘三線’的……”

“是德彰呀——”來人的面貌變化太大,盡管他早認不出了,卻始終沒忘記當年跟隨父親一道,同乘一輛火車、在火車廂內打鬧的那個調皮的小男孩。

德彰對他說:“我昨天夢到了父親,就跑來燒些紙,沒想到在這地方會碰見你。父親在夢中說,看我能不能把他送回故鄉去,這該咋辦是好啊?”

這或許也是父親未說出的心愿吧。

他看著父輩們的墓碑,恍然明白過來,原來這些參加“大三線”的建設者,他們墓碑的方向一律朝著東南方向,那里正是他們回不去的故鄉!

責任編校:鄔彥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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