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品”何來待追尋

近年詩壇上，呼喚“精品”的聲音，常縈于耳。其收效，有曰“可觀”，但實際未必盡如人意。詩壇名家符逸公先生曾撰文說：“它除了應具備純熟的寫作技巧外，還應包括豐富的學問、敏捷的才思、過人的膽略、高尚的人品。只有這樣，詩人才能創造出稱得上是詩的作品來。”乍看來，這些條件似乎高不可攀，但環顧一下身邊的寫詩人，除少數“格律溜”者外，似乎程度不同地沾上些這些條件，偶爾也有一首或一兩句可觀的詩。至于平平者多，這倒不難理解。上乘詩人，難出首首都是上乘詩作。《瀛奎律髓》里有韓致堯的《殘春旅舍》，方回評曰：“致堯詩，無句不精。”紀昀反之曰：“無句不工，談何易也！李杜不能，況致堯乎？”同一選本里，在杜甫的《邊柳》下，紀昀否定他人好評后曰：“勿為杜而為之辭。”詩圣尚有平庸之作，用過高的標準要求一般詩人，可近于苛？一般詩人，只要勤觀察，多推敲，只要路數對頭，得一首、兩首像樣的詩，還是完全可能的。古今詩之精品，出自名家的固然不少，出自無名之輩的，也不乏其例。今之為詩者，細審之，可以得點啟示。

一、癡情傻話，動人心旌

歷代詩歌中，有不少抒寫友情、親情、愛情、鄉情的篇章。詩人用不同方式，抒出胸臆。有人獨出心裁，用荒誕奇特的想象和構思，寫出一些看似無理的癡語傻話，卻收到了無理而妙的特殊藝術效果。

明代詩人李夢陽的《夏口夜泊別友人》云：

黃鶴樓前日欲低，漢陽城樹亂烏啼。

孤舟夜泊東游客，恨殺長江不向西。

作者當時已感到友人離去后將會孤寂落寞，抒難分難舍之情，便發出“恨殺長江不向西”的荒唐之語。正是這樣的癡語，不僅抒發了對友人的真摯情感，同時，也收到了無理而妙的藝術效果。

明代詩人徐熥（有載李通）《寄弟》一絕云：

春風送客翻愁客，客路逢春不當春。

寄語鶯聲休便老，天涯猶有未歸人。

作者已感到有奔波之苦的弟弟在這大好的春光里，反而會更添憂愁，又擔心弟弟到家時，春光已逝，情何以堪。萬般無奈，卻用了“寄語鶯聲休便老，天涯猶有未歸人”的詩句，寄托對弟弟的無限深情。讀起來真摯感人。

二、十分悲憤，便有十分動人的詩句

愛子，是母親的天性。為了子女，任何個人利益都可犧牲。但情形到了極限，真情述之以詩，就會讓人讀來酸鼻。當代詩人文伯倫有《村嫗》一首云：

樵蘇十指血痕斑，耕獲連宵月色寒。

兒若工棚處對象，休言有母在深山。

這種現象，在我們視線里，會時時浮現。但一經詩句揭示，便有十分感染力。

明代女詩人薄少君嫁給秀才沈承。婚后，感情融洽，沈有才而早逝，少君成悼詩百首哭之。逾年，值忌日，又成絕句一首：

水次鱗居接葦蕭，魚喧米哄晚來潮。

河粱日暮行人少，猶望君歸過板橋。

詩成后，少君一慟而絕。這首樸素自然的詩，表現了凄迷癡醉的神態，以至痛不欲生。詩人去矣，后來人讀之，能不動容？

清朝詩人黎簡，于一個春天夜里，夢中托人帶家書給妻子，猛然醒來，想到愛妻兩年前已下世，悲痛至極，遂成絕句五首，其五云：

一度花時兩夢之，一回無語一相思。

相思墳上種紅豆，豆熟打墳知不知？

今之方家有評：冬烘先生讀之或曰，詩里字詞如此重復，還算詩嗎？這只是只懂平仄不懂詩，更不知什么是情。

此詩借奇想，傾吐對亡妻的一片真情。四句詩一氣而下，詩中用了頂針的修辭手法，把急切、纏綿的情意，表達得淋漓酣暢。

三、借題發揮，奇筆顯題旨

清人陳僅說：“詠物，必因物而見我，方有佳詠。”袁郊在唐朝詩人中，名氣并不大，但他的《月》，卻得了后世眾名家的肯定。詩曰：

嫦娥竊藥出人間，藏在蟾宮不放還。

后羿遍尋無覓處，誰知天上也容奸。

乍一看，似乎丑化了嫦娥，有違常理。但仔細想想，也合嫦娥竊藥升天的原意。至于后羿“遍尋無覓處”，由一般人情衍生而來。誰家人忽然失蹤，不著急。不追尋呢？末句卒章顯志，為點睛之筆。袁郊生于唐末那樣一個封建王朝的衰落時代，親眼看到宦官弄權、姑息養奸的時弊。詩人不僅有超人的藝術眼光，還有政治的敏感力。才寫出了奇特而不荒誕的、凸顯出主題鮮明的詩句來。至此，對詩人的敬佩之情會油然而生。

宋元之交的詩人真山民，《四庫全書·真山民集》：“山民始末不得考，宋末竄跡隱淪……自呼山民……姓名里籍，皆好事者以意為之，未必遽確。”亡國失君，他視為莫大恥辱，退隱山林，保全節操。此時，賦詩是他生活中一個內容。有《晚步》一首，詩曰：

未瞑先啼草際蛩，石橋暗度晚花風。

歸鴉不帶殘陽去，留得林梢一抹紅。

此時他用曾寫“世換山如醉，田荒草自新”的筆，又寫出“留得林梢一抹紅”近似幻想的詩句來。方今詩評家許伯卿先生曰：“只是詩人尋求平衡心態的一次成功的心靈突圍罷了”。

四、狀物擬人，妙見性靈

歷代詩人中，都有善于運用擬人手法，把事寫得有靈性，借以抒發情思，創造出情趣盎然的藝術品來。如“相看兩不厭，只有敬亭山”（李白），“隨風潛入夜，潤物細無聲”（杜甫），“一水護田將綠繞，兩山排闥送青來”（王安石）

南宋詩人楊萬里的七絕《舟過謝譚三首》其三曰：

碧酒時傾一兩杯，船門才閉又還開。

好山萬皺無人見，都被斜陽拈出來。

開頭兩句，只是表現詩人意態安閑，隨意自在。“皺”是山水畫家的筆法，詩人以“萬皺”形容好山。倒也未見動人處，其妙處卻在一個“拈”字，把平常景色，洋溢出一種天機妙趣來。讓人讀了，自有新奇之感，從而體悟到絕句之妙，妙在何處。

當代詩人溫祥有《夕陽》一首：

馀輝燦燦灑山河，惜別依依話不多。

相約明晨先見我，西方昨日啥風波？

前兩句直面寫夕陽，許多寫景詩，四句都是景，可以斷言，寫出來的幾句話，必是平庸之作。

此詩第三句、第四句是想象的飛躍，第三句則為第四句的突兀峭拔的藝術效果作了鋪墊。因為第三句的起跳架式好，第四句就達到了超出一般人想象莫及的藝術境界。

五、絕句之美，在于轉合

元朝楊載的《詩法家數》曰：“大抵起承二句固困難，然不過平直敘起為佳，從容承之為是；至如婉轉變化，功夫全在第三句，若于此轉折得好，則第四句如順水舟矣。”此論已將絕句之法，幾乎包攬無余。

南宋詩人楊萬里七絕《小雨》云：

雨來細細復疏疏，縱不能多不肯無。

似妒詩人山入眼，千峰故隔一簾珠。

前兩句平述小雨，第三句為細雨作新奇的設計。以擬人手法，把客觀細雨變成了人，并賦予“妒”這樣的世態情感。使它故意制造一幅珠簾把青山與人隔開，構成了詩句特有的靈性。

當代女詩人孫潔的《黃山桃花溪》云：

珠簾遠掛有無間，幾樹桃花倚翠巒。

出口新歌隨流水，臨溪小坐理風鬟。

由遠而近，聚出特寫鏡頭，意象頗美。煞拍“臨溪小坐理風鬟”這一細節，妙不可言。

絕句有規律，也可以突破，唯使詩意臻于妙境，方為佳處，中心也頗耐回味。

六、一般詩人，可以出眾，也可以超唐

洞庭里的君山，特而美，為之題詩者多矣，張說、李白、劉禹錫……都有佳句，最美的，要數晚唐詩人方干的《題君山》，詩曰：

曾于方外見麻姑，聞說君山自古無。

元是昆侖山頂石，海風吹落洞庭湖。

有文曾記當代詩人曰：他將抵君山，導游用極生動的語言描述君山之美，雖動于耳而未動于心。當見到碑上此詩時，頓時神幟搖曳，過目成誦，永不忘懷。方干用神話傳說，以虛寫實，投入想象之美。這種用仙游的寫法描寫山水，是一大創造，已攝住歷代讀者的神魂。

清代詩人徐蘭，在詩史上，幾乎無人知曉。但他的《出關》卻成了絕唱，詩曰：

憑山俯海古邊州，旆影風翻見戍樓。

馬后桃花馬前雪，出關爭得不回頭！

詩評家沈德潛于《清詩別裁集》里說：“眼前語便是奇絕語，幾上萬口流傳，此曾唐邊塞詩未曾寫到者。”

七、詩因一煉字而聲價倍增

王安石的“春風又綠江南岸”，一個“綠”字，成為千古煉字的范例，盛傳不衰，煉字為詩增質，已毋庸多論。

杜甫的《奉酬李都督表丈早春作》云：

力疾坐春晚，來時悲早春。

轉添愁伴客，更覺老隨人。

紅入桃花嫩，青歸柳葉新。

望鄉應未已，四海尚風塵。

方回評曰：“桃花柳葉”人人能之，唯“紅”字下著一“入”字，“青”字下著一“歸”字，乃兩句字眼也。

紀昀曰：“煉字，乃詩中一法。”

八、身邊事物，易被忽視，誰納之，誰得之

春氣輸暖，蟲動新聲。萬年如此，多被忽視，劉方平把他納入小詩：“今夜偏知春氣暖，蟲聲新透綠窗紗。”遂成絕唱。歷代詩詞作家，如劉方平者也不乏其人。

《隨園詩話》載：黃野鴻以論詩連沈歸愚（沈為官）故吳人多擯黃，然黃之佳句，自不可掩。其《夜歸》云：

兒童喧笑各紛紛，未解燈前刺繡文。

夜半醉歸人不覺，扣門獨有老妻聞。

此詩乍看起來，十分平淡，無特色。細品之，唯老年會怦然心動。“人到馀年關心少”，唯有老夫妻之間存在著無微不至，互相體貼。此詩中的細節，足可引起無數老人的共鳴。今人陳永安的《聽老伴嘮叨》：“權把嘮叨當曲聽，煩人句句總關情。客稀室陋多沉寂，相伴相扶是此聲。”可能是《夜歸》觸了他的靈感后，成此佳篇的。

夏秋的夜晚，常有薄云掠過，反襯得不動的月，似向反面飛馳，人們熟視之，無所述焉。唐詩人賈島卻把它納入詩中，詩也成名篇。《宿山寺》云：

眾岫聳寒色，精廬向此分。

流星透疏木，走月送行云。

絕頂人來少，高松鶴不群。

一僧年八十，世事未曾聞。

馮班評曰：“次聯奇。”許印芳評曰：“全篇有奇氣，三、四乃即景佳句。”

無名氏評曰：“常見此景，詫君拾之。”

晚唐詩人韓致堯有七律《春盡》云：

惜春連日醉昏昏，醒后衣裳見酒痕。

細水浮花歸別澗，斷云含雨入孤村。

人閑易得芳時恨，地迥難招自古魂。

慚愧流鶯相厚意，清晨猶為到西園。

紀昀評曰：“四句勝出句……”

雨后大野排水溝里，浮花可以由此溝轉流到彼溝。這是從來不被人重視的。韓致堯卻把它納入詩篇，本為奇句。更奇的是為它找配句時，居然得個“斷云含雨入孤村”，真可謂因開得玉。詩人巧遇乎，然非功底雄厚不可得也。

九、癡情至極，常作孩子語

清詩人袁枚曰：“詩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也”。因而其詩之妙者，往往雜有天真的孩子語。

唐·王駕的《春殘》云：

雨前初見花間蕊，雨后全無葉底花。

蜂蝶紛紛過墻去，卻疑春色在鄰家。

春殘是自然現象，千里萬里或有差異，一墻之隔，咋會另有天地。然而詩人卻有孩子樣的懵懂話語：“疑春色在鄰家”，而使得詩趣天成。

白居易的《大林寺桃花》云：

人間四月芳菲盡，山寺桃花始盛開。

長恨春歸無覓處，不知轉入此中來！

大林寺因海拔及地理環境造成其氣溫的差異。以春天論，這里要比平地晚兩個月。倘詩人圖解這般自然環境來完成“詩”，那還有半點詩味嗎？詩人用了孩子一樣的傻話，春“轉入此中來”。如此便濃透了詩情。

清詩人陳楚南的《題〈背面美人圖〉》云：

美人背倚玉欄桿，惆悵花容一見難。

幾度喚他他不轉，癡心欲掉畫圖看。

袁枚評此詩之前曰：“老僧只恐云飛去，日午先教掩寺門”。評曰：“妙在皆孩子語也”！

（張孝玉，1982年生，安徽霍邱人。現為中華詩詞學會常務理事，安徽省詩詞學會副會長，阜陽市詩詞學會會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