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川不語

就像約定好似的，每年開春總會降一場雪。“呼”的一聲，這場雪悄然而至了，先是不緊不慢，再是步履匆匆，繼而又慢慢悠悠地落滿人間。我總是忍不住暢想，或是幻想，等醒過神來突然發(fā)覺，面前高大的楊樹變了色，有著數(shù)不盡的銀白和亮眼。這是一場蘊含生機與希望的春雪。

三月里，我站在一棵樹下，看著一片葉子，恍惚了神。這片歷經(jīng)四季的殘葉，繾綣在一起，枯黃、干燥，風一吹，搖搖欲墜；雪一落，顫顫巍巍。風霜雨雪、酷暑嚴寒相繼摧殘著它。但頑強的它，僅用一點點的葉柄，就能一直抓著枝頭不放，像是在等待一個命令，保持著最后的堅強。我站在樹下，風一吹過，竟聽見好些個葉片在翩翩起舞，沙沙作響，仿佛在向我展示它們往日的繁華。

春天了，萬物都在抽枝發(fā)芽時，依舊有殘葉在風中舞動，就像這棵高大的楊樹的葉子。這讓我想起初中的寒假作業(yè)，自己做的手賬，類似一本雜志。這本手賬的名字，我記得很清楚，叫“小滴多小葉兒”，里面有我摘抄的文章，有我親手繪制的圖畫。大致內(nèi)容是一個名叫小葉兒的樹葉，終于等到萬物生長的春天來臨，它才肯放手，松開枝頭，旋轉(zhuǎn)著跳舞般飄向大地。它的朋友叫小滴多，是一只麻雀，它們在寒冬里相依為命，彼此鼓勵，用漫長的陪伴等待著漫長春天的號角。

街頭的路燈亮了，天色朦朧了，高大的楊樹里傳來幾聲鳥叫，伴隨鳥叫的，還有從我眼前飄落的枯葉。一時間，自己好像掉入無邊的想象，那里有若干回憶，有綠皮火車，有并不快樂的童年，也有美好的現(xiàn)在，當然還有一座座山川、一條條河流、一片片草地、一群群牛羊和我靜靜地注視，彼此不語，也無需言語……

1

多少個日夜里，我總是忍不住暢想，或是想象，一開始是漫無目的地想，如曇花一現(xiàn)，轉(zhuǎn)瞬即逝，以至事后怎么都回憶不起。常常暗自傷神，費了半天時間，自己到底在想些個什么？往往此時，又會花些工夫，再次掙扎著去想這段丟失的記憶，無奈怎么都想不起來，嘆幾口氣后，不得不以失望告終。差不多每天個把小時都是這種狀態(tài)，久而久之，在我的世界里，我將它定義為我暢想的第一階段，也就是初始階段。這個階段的想象基本是空白的，沒有什么可圈可點，亦沒有什么美好感慨的。到了第二階段，腦海中想的某些人或事，或其他種種，開始有了具象，比如一朵云、一棵樹，抑或一陣風、一座山。想到這些，我會將其延伸開來。一朵云不單單是一朵云，一棵樹不再是一棵樹，這時腦海中想的東西不再是它本身，而是有了更豐富的內(nèi)容，比如云的顏色，云的形狀，云的大小。想到云的種種之后就一發(fā)不可收拾了，又將云的聯(lián)想延展開，腦海中像放老式電影般不受控制地陷入漫長的、無邊際的回憶。此時想得更具體了，更有深度了，也有時間跨度了。比如想到記憶深處的一朵云，想起很早很早之前家門口的一朵云，具體是多久，此刻腦海中是沒有答案的，如果非得想一想，應是剛懂事時吧。這朵幼時的云又讓我想起小時候的一段生活，然后回憶像置于放大鏡下，抽絲剝繭般不斷放大，復原著舊時的點點滴滴。

在舊時那么龐大又那么瑣碎的記憶里，最先想起的是盛夏里的晚霞。想到這里，瞬間又回憶到最開始的一朵云。不過此時的云，不再是想象的了，而是有炊煙，有小巷，有涼床，有爺爺奶奶，有同齡伙伴，有左鄰右舍，有了生命。那天傍晚，人們站在大門前，倚靠在墻邊，也有坐在涼床上的，他們?nèi)齼蓛桑谡f些個什么，看些個什么，笑些個什么。當屬坐在長凳上的幾個人最熱鬧，他們嗑著瓜子，嘮著家常，暢懷大笑，吸引著前后左右的目光。長凳旁的孩子也是一群一群的，安靜點的孩子依偎在大人懷里，調(diào)皮的孩子在地上玩著彈珠，還有幾個小女孩在跳皮筋，不時有男孩加入她們的陣仗。想到這里，我輕輕一笑，繼而嘆了口氣，自己不就是那個安靜的、躲在大人懷里的小孩嗎？原來我從很小開始，就如此喜好安靜，不善言談吶。

當余暉褪去，天空霎時變了色，半邊天的酒紅色映在每個人的眉眼中。人群里有人喊：“火燒云，火燒云。”他的聲音還沒散，整個西邊的天都變紅了，像極了家門口怒放的黑桑葚。不一會，整個天地全變紅了。火燒云的顏色有黃色、紅色、黑色，還有三者之間的漸變色。一看到火燒云，所有人都停了下來，正在說笑的大人不說了，玩鬧的小孩不玩了，大家都齊刷刷地抬起頭，手忙腳亂地比畫著、看著、望著、指著天。也難怪，此時天上的顏色真是豐富，一會像西紅柿的顏色、蘋果的顏色，一會又像秋葉的顏色、麥田的顏色。只要是村莊里有的，不管什么，天上都能對應出相應的顏色，甚至還有一些大地上沒有的顏色。大人們見了后，都說這顏色沒見過，真是好看。一旁的小孩也安靜了，一改先前的鬧騰，竟變得十分乖巧。他們小聲問這是什么顏色。大人們沒見過這種顏色，故意不作答，轉(zhuǎn)頭和其他鄰居感慨道，這老天的衣裳真俊俏。小孩見狀，就圍到奶奶、姥姥身旁。慈祥的老人會說：“好好學習，等你們長大了、出息了，就知道這顏色是什么了。到時候你們再講給我們聽。”孩子頓時嘩聲一片，蹦跶了起來，爭著搶著說：“好啊好啊，我要快點長大。”

天上除了顏色是五顏六色，形狀也千奇百怪。在人們幾句話的工夫里，云朵就變成一棵樹，變成一匹馬，變成一座房子，繼而又變成不同人心中不一樣的模樣。人們站在大地上，望著觸手可及的天，看著霞光萬道的云，各自都不說話了，表情凝重著，心事重重的。當時小小的我能想象出大人心中晚霞的模樣嗎？

想到這里，我想起有次姥姥病了，奶奶帶我坐驢車連夜趕往姥姥家。姥姥家的人一下子比往日多了，人來人往，絡繹不絕的，每個人都在忙著、走著、小跑著，這邊燒著飯菜，那邊鋸著柴火，人人都在有條不紊地做著各自手上的活。剛到的幾個表姐表哥，我一度都沒認出來，他們發(fā)型變了，聲音變了，個子變了。其中有個表姐以前總喜歡拉著我抓石子玩，要不是她那熟悉的眼神，我還真認不出來。認出來后，我開心極了，瞬間找到原先的快樂，就抓著她陪我玩。可是她也忙著，在廚房里擇菜、洗菜，一點顧不得我。我走出廚房，右前方有棵高大的楊樹，樹上垂下一個秋千。好在院子里的秋千還同往日一樣在樹下晃著，但又覺得也不同往日了，沒了歡聲，沒了笑語，沒了姥爺在背后推我，沒了姥姥在前頭護我，也沒了那個天真無邪的我。我看著四周，四周很熱鬧，但我心里卻是落寞，這種感覺從來沒有過，讓我不免心慌，甚至想要哭泣。

無數(shù)個日夜里，我這無休止的想象除了給我?guī)響n思和失眠外，還帶來了更多的回憶。有美好的回憶，也有悲傷的回憶，而這記憶一旦被喚起，就如開了閘的渠水，源源不斷地自天山腳下一路流淌。這時候，所謂的失眠就變得無關(guān)緊要，因為有了更美好的事物替代和填充。回憶是美好的，是難得的，更是生活中不可或缺的。至少于我而言，我是迷戀回憶的。這主要表現(xiàn)在走在或行駛在路上，站在或坐在地上。好比在村里牧草地上，一個人的時候，什么也不做，只是靜靜地坐著，任由大腦去想些什么，就覺得十分美好；在路上或坐在汽車、班車、公交車、摩托車、三輪車上，途中的心情和感覺亦如坐在牧草地上。忘了從何時開始，自己開始迷戀這種感覺，乃至成了癮。我試著回想，這種感覺到底是從什么時候開始的？許是在我離開城里走進村里的時候吧。

2

初次下鄉(xiāng)，多少有點擔心，如今在鄉(xiāng)村生活久了，以前有多擔憂，現(xiàn)在就有多歡欣。

剛到則克臺時，常和同事下鄉(xiāng)，進山，到牧業(yè)隊里，還不分晝夜，結(jié)果第一天就撞上“好運”。牧民家里電采暖停電，老人被凍得受不了，要我們趕緊過去，那可是一個黎明前的冬夜。好不容易到了牧區(qū)，雪越下越大，風越刮越大，風雪幾乎和路面平行。還好順利恢復了供電。回到供電所時，天也亮了，饑腸轆轆的我對這一頓早飯的印象尤為深刻，盡管吃得并不如意。

那是一碗剛盛的奶茶，上面漂著幾粒茶根和幾塊油一樣的東西，從冰箱里拿出的馕餅已被掰成好幾塊，還有一碟熱菜、十來個水煮蛋。坐我旁邊的老師傅說，這早飯簡單，但耐飽，讓我多吃點。我笑著點頭。鄉(xiāng)里的早飯基本老三樣，日復一日，間或換個花樣，無外乎奶茶、稀飯、豆?jié){，當季蔬菜，或是包爾薩克、饅頭、花卷，不過最常見、最不可或缺的當屬馕和奶茶。這對當時的我來說，早飯不是很對口，且不說那馕又涼又硬，光是那奶茶，還是咸口的，一開始真是難以下咽。雖在新疆長大，但當?shù)孛袼棕S富多樣，飲食習慣也不盡相同。我從小到大，家里早飯多是稀飯、饅頭和小菜，所以剛來那幾天，著實不習慣。令我沒想到的是，幾周之后，自己會毫不猶豫地愛上這馕和奶茶。

剛下鄉(xiāng)的那些天，忙碌、休憩、吃飯……日子普通、尋常，一天天過去。每天的早飯是我頭天夜里都會想的。一想到那硌牙的馕，咸咸的奶茶，內(nèi)心滿是憂愁。某日，看見身旁同事把馕撕成小塊，泡進了奶茶里，我心里驚呼，自己肯定吃不來，因為不喜歡把干的東西浸濕來吃。不知你是否有這種習慣，比方在篦子上熱饃饃時，只要饃皮被鍋里的水蒸氣打濕了，我一般都是要揭掉的。當然每次都被家長罵，但依舊揭饃皮，再被罵，再揭，周而復始，壞習慣就此養(yǎng)成，以至現(xiàn)在怎么改都改不掉。所以看到別人把干馕浸濕，我表面看似鎮(zhèn)定，但內(nèi)心卻難以接受。現(xiàn)在想來真是略顯稚嫩，殊不知浸泡在奶茶里的馕餅會那般好吃。

初次喝咸奶茶，該怎么形容：咸，香，膩，口感厚重，味道復雜，尤其是上面漂的幾片奶皮子。關(guān)于奶皮子，我是做過功課的，兩年前專程采訪過一間小型奶皮子作坊。如果說之前是略知一二，那么如今在鄉(xiāng)里近距離接觸后，覺得奶茶除了好喝之外，還更具人情味，能撫慰一天的疲憊，是拉近彼此距離的橋梁和紐帶。

每次走在牧區(qū)、山里，還有冬窩子里，熱情好客的牧民端來一碗熱奶茶，趕上過節(jié)時還總會被邀請到家里做客。真若趕上少數(shù)民族過節(jié)，你會看見家家戶戶的餐桌上琳瑯滿目，奶制品種類豐富，香氣馥郁，馓子、馕餅、果醬、包爾薩克，奶酪、奶疙瘩、奶皮子、酥油、馬奶子酒、駝奶酒、奶茶等等。一次，我實在不知道先品嘗哪個，在糾結(jié)很久之后，隨意拿起一個，味蕾和內(nèi)心瞬間得到極大滿足。牧區(qū)的咸奶茶，絕不是平日里喝的珍珠奶茶，但只要你多喝幾碗，接受它的味道后，便會相見恨晚，甚或比珍珠奶茶還要好喝。牧區(qū)的冬天是漫長、寒冷且清冽的，但各式各樣的特色美食，也造就了這里冬天別樣的滋味。除了常見的馕和奶茶，還有熏馬肉、納仁面條、手抓羊肉、烤包子、烤肉、抓飯、油塔子等等，讓你不再懼怕這個凜冽的寒冬。

雖然剛開始的那些日子，一口馕一口奶茶，各吃各的，但某天早上，我用力掰開的一塊馕突然掉進了碗里，趕快下意識去夾、去撈，本著不浪費，我還是吃了這塊濕潤潤的馕。味蕾瞬間席卷全身。不承想，這又硬又涼的馕遇上又香又熱的奶茶，馕里蓬松的細孔迅速吸入奶茶里的油脂，加之馕表層的皮芽子、芝麻又迅速和奶茶里的咸香味融合，味道令人驚喜，難以形容。從這之后，我迷戀上了這口味道，一塊馕，一碗奶茶，奶茶里尤其放幾片濃厚的奶皮子。

奶皮子是奶茶的錦上添花。其味有奶香、脂肪香，還略有甜味，直接吃也十分可口。有人這樣試驗過，如果說新疆奶制品的香度是10，那么奶皮子的香度就是10的平方。所以對生活在鞏乃斯河畔的我來說，每天都沐浴在這濃郁的香味中。

我的鄉(xiāng)村生活，除了一碗醇厚的奶茶，還有一個自然的環(huán)境。不論我在村里，還是牧區(qū)、山里，不論大家是否相識，我們坐在一起，不用刻意說些什么，不用刻意做些什么，一切都遵循內(nèi)心，一切都回歸本真。所以在鄉(xiāng)村，我是幸運且幸福的。

3

漸漸地，我開始習慣鄉(xiāng)村里的飲食和生活，甚至還發(fā)現(xiàn)了鄉(xiāng)村里的美好。鄉(xiāng)村是安靜、空曠、淳樸、自然的，這無疑給了我更多想象的空間和時間，還讓我學會了觀察，學會了思考，學會了記錄。

有一次，我們的工程車停在了村里的柏油路上，車前方走來十幾頭牛，它們排著不規(guī)則的隊伍，朝我們迎面走來。在離我們一兩米外，它們停住了腳步，不再向前。領(lǐng)頭的牛不走，身后四五米外的牛也停下腳步原地站著，看向前方。

巷道不寬，大半個路面被我們的工程車占領(lǐng)，小部分還被作業(yè)圍欄圍了起來。圍欄外有一個寫著“正在施工”的鐵牌子，以及四個錐形桶。最前面的牛剛好在一家木頭門外，它朝著大門墻角邁了兩步，低頭先是聞了聞，然后又后退幾步。可能是面前的枯草實在沒什么吃頭了。后面幾頭牛見狀，都轉(zhuǎn)身向后走去，還沒走多遠，它們又都停住了，轉(zhuǎn)頭望向我們，好像在等待什么。我想著施工已近尾聲，希望它們再等一等。十來分鐘后，我們收了工具，駛出了巷道。后視鏡里，十來頭牛排著隊，默默地朝前走去。心里頓覺心酸，我被牛群的耐心打動，同時又對自己的行為自責。還有一次，有群牛正橫穿馬路，不管我們怎么按車喇叭，它們心照不宣似的都無動于衷，繼續(xù)慢悠悠地走著。車里老師傅搖下窗戶，用手拍打起車門。也怪了，牛群聽到后，紛紛朝兩邊散去，遠離了這“砰砰”聲。看著牛群終于繞道，我樂起來，這回是它們不識趣，不文明過馬路。

生活在村里，我慶幸自己在每個轉(zhuǎn)身時總能遇見不經(jīng)意間的美好。

大多時候，我都是自己一個人漫無目的地走在鄉(xiāng)間柏油路上，看多彩的庭院，看厚實的草垛，看春天的牛羊轉(zhuǎn)場，看夏天的星空草場，看秋天的田間地頭，看冬天的潔白氈房，除了視覺豐富多彩外，聽覺上還富有野趣。聽清晨的雞鴨鵝亮著嗓音叫，聽午時馬蹄聲“嗒噠”地在巷口回蕩，聽黃昏時氈房里奶壺蓋叮咚響個不停，聽傍晚時分靜謐的大地上萬物生長的聲音。當然除了聽和看，嗅覺上也不甘落后，各種馥郁香氣撲鼻而來，令人垂涎欲滴。烤包子、抓飯、烤肉、納仁、拉條子等等，這是關(guān)于食物的味道。另外還有牧草地的青澀味，以及各種花香、樹香、果香。

在村里生活久了，我身上還帶有一種味道，就和每個牧民、每個孩童身上常年散發(fā)出的濃郁的奶香味一樣。起初我不明白，經(jīng)常走在牧區(qū)，便知曉一二了，這是常年喝奶茶、吃奶制品的緣由。在村里工作生活這一年，自己身上也自然而然地有了這氣味。有一天回城，我媽突然靠近我，用鼻子上下聞，問我身上什么味兒。其實，這種味道在當?shù)睾艹Ｒ姡绕涫悄羺^(qū)。我媽或許知道，因為她從中原來新疆已有三十多年；她或許不知道，因為生活的忙碌，讓她沒有留意到這特有的味道。不過，這無關(guān)緊要，因為草木無言，因為山川不語，所有的事物，所有的美好，自己心里知道，草木知道，山川知道，我面前的村莊知道，大地知道，就夠了。

有一回離開鄉(xiāng)村，去烏魯木齊出差，我的下鋪左右兩邊坐了兩個哈薩克族婦女。有趣的是，她們都帶了兩個小孩，小孩身上奶香味十足；更有趣的是，兩個小孩都剛咿呀學語，喜歡扶著下鋪的桌子走來走去。臥鋪車廂靠窗位置有兩個座椅，坐在上面的人，他們邊看手機邊抿著嘴笑著看兩個小孩。確實所有乘客都被這倆小孩的模樣給感染了，他們“啊啊、呀呀”的叫聲雖刺耳，但充滿童趣和童真。兩個小孩頭上都戴著帽子，眼睛又大又黑，眉毛彎彎的，皮膚水嫩水嫩的。看著哄孩子的兩個母親，我理解到她們的不易，一個人帶著小孩遠行，肯定要操心很多，艱辛很多。這又讓我想起我媽，剛從老家來新疆時，她帶著我和我弟，拉扯著我倆，一路幾千公里來到了新疆，該是怎樣不易。

車廂里傳來有人刷短視頻的聲音，兩個小孩不知道聽著什么聲了，忽然間更歡了。不一會，剛才的歡樂不見了，又都安靜地依偎在大人的懷里。我心想，小孩的世界真好，歡樂來得簡單，安靜也來得簡單。車窗外飄起了飛雪，雪在風里、火車在極速地前進中變得呼嘯起來。車外風聲肆虐，車里卻笑聲不斷。人們逐漸褪去白日的奔勞，分別在上、中、下鋪漸入了夢鄉(xiāng)。我的睡眠不好，就如一開始看到這倆小孩心情復雜不已，覺得今晚又該睡不著了。此刻是我多想了，睡夢中的他們很安靜。

回到村里后，老是心緒不寧，總想到綠皮火車，或許是習慣了坐動車、城際列車，就更加讓我想起那趟綠皮火車。之所以這想法一直在腦海，是因為那趟綠皮火車是改變我人生軌跡的一個轉(zhuǎn)機。

前面有說過我媽在新疆生活了三十多年，而三十多年前她一直在中原生活。雖然我出生在新疆，但他們忙于生計，很小的時候就把我放在老家的爺爺奶奶家里。在我朦朧懂事時，他們來接我了，坐的就是綠皮火車。我總會想，如果那天我沒有被推進火車車窗里，會怎樣？這是近來讓我心緒不寧的事。這問題的另一面，就是我坐上了那趟火車，成就了我現(xiàn)在的生活。而我現(xiàn)在的生活是美好且幸福的。

或許有和我一樣喜歡安靜，喜歡胡思亂想，還總有憂患意識的人，都會想事情的兩面性。如果這樣會怎樣？如果不是這樣又會怎樣？所以如果沒坐上那趟火車，我的人生會怎樣，成了我這一生都會想的事。

4

從小我是跟著奶奶長大的。四五歲時，父母才從新疆回到中原來接我回去。他們在我眼里是陌生的，因為從小記憶里就沒有他們的身影，他們的存在只限于我腦海里的想象。

父母早早就去了新疆投奔舅舅，之后便一直在那里打工，留我和弟弟在老家不大的村莊里一點點長大。想到這里，我都記不得那天是他倆一起回來的，還是只有我媽一個人。且不想它了，我想表達的是那趟綠皮火車。那是我第一次到城里，雖然現(xiàn)在看來也不過是一個小縣城，但對那時的我來說，就是很大的地方了，什么都是新鮮的，什么都是好奇的。在偌大的城里，我光是站著就覺得恐慌不已，因為人太多了。越到火車站，人越多，我越緊張，可能和自己不喜歡熱鬧、不愛講話有關(guān)吧。那時火車票不比現(xiàn)在，還是手撕票。我覺得世界上所有的人都來了，都擁擠到了這個小小的車站。當時性格膽怯的我，該是怎樣的心情，怎樣的緊張呢？只記得剛進城歡喜的心情隨著人越來越多，所有的好奇心瞬間沒了，換來的是無休止的迷茫、不知所措。

在所有人都上火車的時候，我卻和奶奶爺爺停留在了站臺上，而母親也拿著車票進了車廂里。我們透過小小的車窗，舉目相視。緊接著，我不知道被爺爺還是奶奶還是其他大人使勁舉高，舉到和車窗一樣高后，就被一股力量將我往車里推，而車里的母親則舉著雙手迎接著我。一開始是沒有成功的，不知道是窗戶太小，還是我太笨重，抑或里外雙方?jīng)]有找到合適的交接點，總之以失敗告終。窗里的人喊著，窗外的人也喊著。不一會，窗里窗外像是達成一致，再次重復之前的動作，窗外的人再次把我抱起，舉我過肩，窗里的人雙手也順勢舉著，眼里滿是焦急。我則像是玩具一樣，不過是有生命的玩具，不敢叫喚，不敢動彈，只能按照他們的節(jié)奏，做著他們擺弄的動作。第二次還是以失敗告終。外面的人慌了，里面的人更急了，我也有了意識般哭了、叫了、動了起來。只記得人越來越多，每個人都大包小包，步履匆匆，神色各異。最令心提到嗓子眼兒的是一聲刺耳的車鳴聲，還有列車員一聲“火車開了”的喊叫聲。于是，抱我的人加大力氣，接我的人更往車窗上靠。我被弄得胳膊疼，腿疼，臉疼，全身哪兒都疼，豆大的眼淚不是順著臉頰流，而是一滴一滴地落在車沿上，落在站臺，落在他們的手心手背上。想來小時候的哭泣很純粹，不為復雜的人和事哭，不為低落的情緒哭，更不為生活的沮喪和無奈哭，單單只是疼了，疼得哭。

最終，我還是被推進了車窗里，坐上了那趟從中原開往西北的綠皮火車。現(xiàn)在想來，當時一張小小的火車票可能是母親負擔不起的，由此可見他們在外漂泊無定的日子一定滿是艱辛和不易。不過在車上母親還是補了票。幾天幾夜的擔驚受怕，隨著火車的“哐當”聲逐漸陷入無邊無際的荒野戈壁中。看著一個又一個黑暗隧道，一座座山巒此起彼伏，窗外舊時的生活一點一點走遠。不知過了多久，窗外是一成不變的戈壁，漫天璀璨的星辰，還有母親那一聲聲的嘆息。又在一夜的不知所措中，火車終于到達烏魯木齊南站。全新的世界，全新的面貌，從四面八方朝我涌來。我情不自禁地在原地轉(zhuǎn)了起來，再一次被好奇、新鮮所打動，幾天幾夜的勞累頓時消散。殊不知，我的人生也至此徹底發(fā)生了改變。

生活中可能一件事，就能改變一個人的人生軌跡。我看到過一場車禍，那得是幾個家庭、幾個人的命運就此發(fā)生改變，男的，女的，老的，少的，從當時當下的那一刻，所有的生活習慣，常規(guī)類的，計劃性的，像曲線一樣發(fā)生空前的跌宕和起伏，繼而悲傷的心情又霎時間扶搖直上，直至頂峰。從這以后，他們的人生軌跡開始改變。

我亦如此。只不過不是車禍，而是這趟綠皮火車。我有想過千萬種，如果沒有被推進車窗里，如果沒有坐上這趟火車，如果在熙攘的人群中走散，又是一番怎樣的人生呢？想到這些后，就又感慨，感慨自己幸好坐上了這趟火車，來到了這片美麗富饒的大地，見到了詩和遠方般的疆土和星空，認識到了淳樸善良的人，走過了一段段困苦過后收獲滿滿的歷程，見到了自己成長的鞏乃斯河畔發(fā)生著日新月異的改變，聽到了天山腳下伊犁河畔的草原、高山、河流、牛羊、駿馬、蒼鷹、氈房等自然萬物的聲音，還有一個個途中遇見的人的聲音。所以我感謝這趟綠皮火車，感謝我的家人，還有遠在中原的人。

5

再次回到新疆，感到自己變了一個人。綠皮火車不僅把我的新生活帶來了，也把我的舊性格帶來了。

我是非常討厭自己的性格的，不愛說話、多愁善感，總之，完全不是別人家的那種孩子。我媽也經(jīng)常說我，男子漢這樣不行，要多出去多說話，羞羞澀澀的，還怎么頂天立地。小學、初中、高中時的老師也會說我，當然他們不會直接當著我的面說，要么在家長會上對父母說，要么在教師評語上寫。初中那年，在我的成長手冊里，就被寫過這樣的評語，大致內(nèi)容是性格內(nèi)向，不活潑，不說話，不舉手等等。除了家長、老師，親戚或是鄰居也會說我的性格。每年春節(jié)去舅舅家過年，大人們免不了談論自家的孩子，或者他家的孩子。舅舅是母親當時投奔新疆的唯一親人，當初母親從中原來新疆打拼，就是找的舅舅。她先是把我接來，待生活好了些，又把弟弟接來。我小學二三年級時，我們一家四口總算扎根在了這里。

有一年除夕，我們一家到舅舅家吃年夜飯，舅媽是本地的，親戚多，親戚多孩子就多，孩子多我就不自在。大人們總免不了在我們幾個小孩之間比來比去，當然更多的時候討論的是其他小孩，因為說到我時，眾人總會停頓，原本熱鬧的氛圍一下沒了聲。硬是愣了半天，依舊無一人說話，仿佛都在極力找我的優(yōu)點。可能是為了不讓氣氛冷卻，一個大人就先開了口，大致意思是我很乖，聽話，老實。可是，聽話和老實在當時父母眼里就是內(nèi)向、不愛說話的意思。接著第二個人、第三個人都說話了，終于有人說：“小伙子，還是那么內(nèi)向啊，要像其他小孩一樣，去跑，去玩，去說說笑笑。”很快他們覺得我似乎沒有繼續(xù)被談論的話題，終于轉(zhuǎn)向了另一個孩子。到了另一個孩子時，原本冷卻的氛圍一下嘩然一片。大人們各種夸，說他太調(diào)皮了等等。雖然這話有點夸張，但是我明顯感到坐在桌上的母親看我的眼神很復雜，復雜里更多的是擔憂，或者是恨鐵不成鋼。當然這只是我覺得。“太調(diào)皮”這樣的評價，他們覺得就是極好的。每年的年夜飯，越是聽到別人說其他小孩“太調(diào)皮”“太鬧騰”，我父母就越覺得我“太安靜”“太老實”。

這種安靜時常伴隨著我，仿佛成了我形影不離的影子，我也越來越厭惡自己這安靜的性格。這性格給我?guī)聿簧倮_。有一次坐大班車，上車晚了，沒座位了，結(jié)果被安排到第一排。第一排不打緊，關(guān)鍵這第一排是和司機座位反方向的，是換擋手柄后的一個正方形的座位。四五十個人齊刷刷地看著我，這一刻，我大腦一片空白，左看不是，右看也不是，只得看腳下，弄得脖子疼了一宿。還有一次在火車上，坐在三人座的最里面靠窗位置，想買東西充饑，但又不敢大聲叫，導致售貨員來了走，走了來，自己眼巴巴望著，看著，餓著。

每次過年，吃好吃的，玩好玩的，看好看的，是我和所有孩子一樣都會憧憬的。我盼望著過年，但又非常害怕著年。盼望不外乎就是為了吃一年都吃不到的好東西，害怕則是我怕人多，怕聚在一起說話，怕和其他小孩在一起玩，但生活的困苦還是讓我更期待年的腳步。春節(jié)好不容易來了，在熱鬧歡慶的氛圍里卻又開始祈盼早點回家，早點過完年。那些年，我就是在這種復雜的心情里過完了一年又一年。

通過過年這件事就足以證明，很小的時候，我就深知自己這個性格不討喜。在學校里儼然一個透明人，在生活里又如白天的小貓一樣喜歡藏在角落里。我總是自我安慰，有些東西是骨子里的，一生來或是一開始就難改變的。但自我安慰之余，更多的又是厭惡自己這沉默寡言的性格，為什么不像別人一樣活潑？為什么課上不敢舉手？為什么坐班車時明知快到站也不敢大聲喊停車？然后眼睜睜地望著家的方向，愈望愈遠。

從小對性格的抗拒也慢慢給我?guī)砹瞬蛔孕拧⒉环e極，時而自卑，時而膽怯，導致越來越喜歡一個人。哪怕一個人走路，一個人騎車上下學，一個人吃飯，一個人坐車。長大后，尤其是剛工作后，我憎恨自己的性格這件事達到了一個巔峰。當時真是每天自我懷疑，不知所措，難以融入新的環(huán)境。但一兩年之后，竟又發(fā)覺之前對自己有多厭惡，現(xiàn)在就變得有多平靜。成長雖給我了沉默寡言，但也給了我內(nèi)心一個自由自在、無拘無束的天地。

如今來到鄉(xiāng)村，我慢慢接受并喜歡上了自己這安靜的性格。一個人走在大地上，和群山、日月、星辰、溪流、牛羊、白鴿、氈房、氈房里的一個個可愛的人以及人們身邊的自然萬物作伴。我們遙遙相望，我們彼此不語，我們會心一笑。

不知何時起，我不僅接納了自己沉默的性格，還更喜好安靜了。因為當我一個人坐在牧草地上，我的身前是讓我流連忘返無法用言語贊美的山川，我的身后是善良淳樸只需一個眼神就能知曉心意的牧民，我的頭頂是藍天作底白云作畫的“海洋”，我的腳下是芳草萋萋土地肥沃的大地，我的四周是漫山遍野的山坡和悠然自得的牛羊……我慶幸自己沉默不語的同時，更慶幸我腳下這片大地的沉默不語。因為不語，所以內(nèi)心千言萬語；因為內(nèi)心千言萬語，所以我眼里看的心里想的才一派繁花似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