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從不喊她,5歲了,好似一個啞巴,只會用眼睛看著人。
當初第一次見到這個孩子的時候,他手里拿著一個丑陋的怪獸,皮膚上布滿堅硬的鱗片,后背的鱗片鑲嵌三顆綠色的寶石,殷紅的舌頭掛在右嘴角。邱太讓他喊“段姨”,他的眼皮一抬,沒有喊她,低頭玩弄手里的怪獸。邱太尷尬地解釋說,3歲才學會說話,還以為生了個啞巴。待邱太囑咐她要做哪些事的時候,那孩子已經(jīng)不見蹤影。那孩子應該是叫小杰,她一直喊他“孩子”。那孩子并不是啞巴,只是話少,不愛喊人。在邱太家干活九個月,就沒有聽他喊過一句爸媽。段姨就給愛人老程說了這個情況,老程嘬了口水數(shù)著錢,然后將錢捏在手里,用另外一只手指了指腦門,啐了句“是個小傻瓜吧?”段姨沒吭聲,她沒敢問邱太,反正那孩子話少,不淘氣,也好帶,他們家雇她做保姆,那就不是保姆該問的事。
邱太的老公老邱是個生意人,只知道是開公司的,具體什么方面的公司,段姨不清楚。老邱和邱太都是外地人,九個月前來到本市,租了一套兩百多平米的房子。那房子就在段姨住的那個小區(qū)。他們搬進小區(qū)那天下著雨,邱太抱著兒子,老邱身上背著一個大包,手上提著兩個箱子,正巧碰到買菜回家的段姨。段姨就跑過去給邱太打傘,一路將他們送到樓下。臨走時,邱太對段姨表示感謝,還委托段姨幫忙物色個保姆。邱太說,一周打掃一次衛(wèi)生,一早一晚接孩子上下學,晚上偶爾做一頓飯,如果碰到我先生出差,晚上得住家里,工資一個月五千。段姨有兩個女兒,已經(jīng)大學畢業(yè)在外面工作,老程愛打牌,成天不著家,段姨在家也無所事事,一直尋摸著要找個事做,沒想到在下雨天被她遇到那么個好事。段姨說:“如果你們不嫌棄,我來你們家做保姆好了。”邱太當場答應了。
這保姆的工作,段姨做得挺順心。早上去她們家接孩子去幼兒園,那時候邱太還在睡覺,她把孩子從邱太胳肢窩里拉起,洗漱吃早餐后,就把孩子送到幼兒園。送完孩子返回家里,邱太還在睡覺,她就躡手躡腳把家里衛(wèi)生打掃一遍。雖說要求一周打掃一次衛(wèi)生,段姨還是每天打掃一道,還順道把邱太的午餐做好,輕輕帶上門回到自己家里。待她下午把孩子接回來,邱太已經(jīng)不在家里了,給她留了一張紙條:晚飯不用做我的,等我回來你再走。當然,那張重復出現(xiàn)在飯桌上的紙條,段姨只在第一次出現(xiàn)的時候當了真,等到晚上十二點邱太仍舊沒有回來,她才靜悄悄地到那間客房帶著孩子入睡。漸漸地,她掌握了邱太的生活規(guī)律,白天睡覺,傍晚的時候出門,凌晨才回家。那個很少在家的老邱,段姨偶爾才能遇見,戴著一副金絲邊框眼鏡,喜歡穿花格子襯衫,把襯衫套到西褲里,腳上一雙皮鞋锃亮锃亮的,那光澤和打了蠟的紅彤彤的蘋果一樣油亮。每回看見他,他會給段姨幾包軟中華香煙,讓她帶回去給老程抽。段姨自然不會給老程抽那么好的煙,她覺得老程那樣的煙棍抽那么奢侈的煙就是浪費。從家里出來,她就跑到小區(qū)里的小賣部轉手賣掉。
有一回,她接到孩子返回家中,邱太正巧還沒出門,把自己關在房間里收拾,然后噴著香水抹著濃妝穿著裙子風風火火出了門。出門前,又將昨日那張紙條擱置飯桌上,在兒子額頭上親了一口,沒和她打招呼就出了門。段姨從來不問她干嘛去。邱太并非每天都會出去,老邱在的時候,她就不出門,一周也能在家里待上三兩天。段姨就給他們做好飯再回家。眼尖的段姨還發(fā)現(xiàn),邱太和老邱幾乎零交談,各自埋頭玩手機或者看電視,大概孩子話少和他們兩口子話少有關。他們夫妻之間的話語,比他們和段姨說得還少。偶爾兩人還能勉強說上幾句話,不一會就擦槍走火吵了起來。每當這個時候,老邱就讓段姨把孩子帶走。門剛帶上,臟話就在屋子里散落一片,緊接著就是東西砸在地上破碎了的聲音。她想牽著孩子,孩子卻不讓她牽,面無表情地冷漠地在她前面一小步一小步地走下階梯。
她想去勸他們來著,可是自己不也是和老程吵了一輩子。或許,吵架原本就是婚姻生活的一部分。自己不過是個保姆,每月按時領到五千塊錢的工資,還有買菜剩余的零錢以及購物卡、香煙等額外的物資,對于段姨來說,已經(jīng)感到很知足了。
只是,這樣的生活只維持了九個月,確切地說,應該是七個月。在第七個月的時候,段姨就開始沒有看見老邱了。邱太出門更加頻繁,甚至幾次夜里沒有回家。段姨以為他們兩口子又吵架了。到月底發(fā)工資的時候,邱太就跟她說,老邱最近在外面談生意,工資就晚些給你。段姨并沒有在意,畢竟拿五千塊錢,做那么一點事,在段姨看來是自己撿了個大便宜,工資拖欠一兩個月,在她看來并沒有什么大問題。結果第二個月工資也沒給她,直到第九個月的某個早晨,她發(fā)現(xiàn)邱太沒有回來,打電話關機,打老邱的電話沒人接。不會是發(fā)生什么意外了,把孩子扔給她了吧?她內心的忐忑如同患上老年癡呆迷路著急回家。直到三天后邱太沒有回來,內心的不安被無限放大,她才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邱太和老邱消失了,給她這個保姆留下了一個孩子。
在去派出所的路上,段姨給孩子買了一根棒棒糖。她問他要什么口味的。以為他不會回答,他在她身后小聲囁嚅:“我要可樂味的。”撕開外包裝,把棒棒糖遞到孩子跟前的時候,她伸手在他臉頰上擦拭,好似那臉上有臟東西或者淚痕。
把孩子帶回自己家里,段姨沒敢跟老程坦白一切,只說大人出去了,回來住幾天。老程第一次見那孩子,瞪眼上下打量,手在孩子頭上摩挲,說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話:“這孩子跟她媽長得真像。”段姨詫異,老程難道見過他們一家三口?她從來沒有介紹他們認識,像老程那樣的人,她沒敢把東家介紹給他認識。
紙終究包不住火。房東有一天攔住段姨,問她是否知道老邱一家上哪了,打電話要么沒人接,要么關機,她想問他們明年是否還要續(xù)租。段姨吱吱唔唔地說:“大概不租了吧。”房東斜睨一眼,追問:“是不是他們家出了什么事,我看那孩子最近一直住在你們家。”段姨搖頭,借故有事匆匆離開。她的異常反應,終究讓房東起了疑心,一時間謠言四起,很快也讓老程有所知曉。老程并不關心孩子的父母去了哪里,他只關心她最近的工資是否按時發(fā)了。段姨開始沒吱聲,在他的逼問下,才告訴他,有兩個月工資沒結。老程一把拍了桌子,段姨推了他一把,示意讓他動靜輕些,孩子在身邊了。老程壓著聲腔說,這兩個月工資,不能就這樣算了。他們要是不給,我們就把那孩子給賣了。段姨一瞪眼,將手掌重重地拍在桌面上,惡狠狠地甩下一句話:“我的事,你不用管。”
段姨說了狠話,老程自然不敢管,只是他不打牌,在家碰到孩子的時候,就會牽著孩子的手,追問他,爸爸媽媽去哪了?那孩子會甩開他的手,拿著那怪獸玩具跑到段姨跟前,還朝老程做鬼臉,吐舌頭。這回,輪到老程甩下一句狠話:“在我們家白吃白住,我可不答應。”
段姨沒轍,只好帶著孩子再去一趟派出所,希望能夠通過警察幫忙找到老邱和邱太。
孩子沒讓她牽,含著棒棒糖,嘴巴鼓起來,手里拿著怪獸玩具,和段姨并排走著。一般孩子喜歡玩奧特曼,他卻喜歡全身布滿鱗片的怪獸。她曾經(jīng)問過孩子,那是不是爸爸送給他的禮物?他不回答。她又問是不是媽媽送的?他還是不回答,揚起怪獸湊到她鼻梁上,然后笑著跑開。她很少看見他笑。
進了派出所,那孩子有些拘謹,牽著她的衣角躲在一側,印象里他從不拉扯別人的衣角。一個戴著眼鏡的胖警察接待了她們。
“你兒子?”
她說:“不是。”
“我看她跟你挺親的。”她不知道警察是從哪個細節(jié)看出他跟她親?不過,她并不否認這一點,和這個孩子相處九個月,他在她跟前說的話,要比他跟爸爸媽媽說的話還多。有一回老邱和邱太都在,下磅礴大雨回不去,她就住下了。她以為他爸爸媽媽在,晚上就不用帶著他睡,沒想到剛躺下,那孩子就抱著被子從他爸媽房間跑到了她睡的房間。那一刻,她內心暖和和的。
“我是他們家的保姆,我想你們幫忙找下孩子的爸媽。”
“啊?孩子爸媽呢?”
“不知道,一直沒有回來,聯(lián)系不上。”
可能這事對于胖子警察來說挺新鮮的,很快把她叫到一間辦公室,向她了解詳細的情況。她在一邊說,孩子坐在旁邊的凳子上,拿著他的怪獸在桌面上的一頂大檐帽上揮上揮下,不時發(fā)出嘀咕的小聲細語。
筆錄做完,胖子警察轉身問孩子:“想你爸爸媽媽了吧?”
孩子拎著怪獸盯著他胸前的數(shù)字看,然后低頭從他身邊離開。段姨不敢在他面前問他是否想爸媽了,她擔心一旦思念泛濫,那就不好帶了。那孩子確實有些“怪”,話少,喜歡自言自語,從不問她爸爸媽媽去哪里了。她開始有些懷疑那孩子是否抑郁。
胖子警察讓她先帶著孩子回去,他會盡全力幫忙尋找。臨走時,孩子在警察面前敬了個傾斜不規(guī)范的禮,惹來胖子警察一陣笑。一笑,他那小眼睛瞬間瞇出一條線。
老邱和邱太吵架的時候,就會說她是爛人。爛不爛,段姨并不知道。要不是胖子警察通過調查告訴她,她還不知道邱太每天傍晚出去干什么。原來,她和老程一樣,把打牌當作職業(yè),坐在棋牌室就很難從牌桌上下來。興許老程在里面撞見邱太幾回,要不然他上次看見孩子,怎么莫名地說他像媽媽了。段姨知道棋牌室是個魚龍混雜的地方,至于待在里面的人是不是爛人,有多爛,段姨并不清楚。但是,她清楚的是,老程在他心目中就是一個爛人。孩子參加工作后,為表孝心,就讓他們倆不要干活了,每月打來一筆可觀的生活費,可以過上衣食無憂的生活。老程以前是個屠夫,一直就有打牌的嗜好。那時候孩子還在念書,家里開銷大,老程有所收斂,一個月打那么幾次牌,輸上那么一點錢。自從孩子參加工作,老程不用去殺豬賺錢,就不再收斂了,每天往棋牌室跑,孩子給的生活費基本上輸在打牌上,家里的開銷支出花的都是她的保姆費。這讓段姨深惡痛絕,巴不得老程死在牌桌上。只是,他沒想到長得漂亮有韻味的邱太居然和老程是一類人。
如果按照老邱的說法,邱太是個爛人,那么老邱肯定也不是什么好鳥。段姨仍舊記得,她在一個有陽光的上午路過一個咖啡店門口撞見老邱帶著一個女人,而那個女人并不是邱太。那女人要比邱太年輕,鎖骨特別精致,凸起的兩根特別像她手里提著的兩根肋排。那女人和老邱挨得很近,老邱鼻梁的鏡框邊緣貼在女人的臉頰上,兩人低頭看老邱手里翻動的手機。仿佛撞見了奸情,段姨腆著臉匆匆離開。
或許老邱和邱太從一開始就在預謀,如何把孩子留在一個陌生的城市,然后重新開始各自的生活。段姨很快就否決了這個荒謬的想法,怎么說那都是他們的孩子,怎么可能輕易拋棄孩子跑走?他們一定有他們的難言之隱吧。
一日找不到老邱和邱太,段姨就如坐針氈,隔幾天就帶著孩子往派出所跑。時間久了,派出所的民警碰到她出現(xiàn)在門口會不約而同地問:“你怎么又來了?”
胖子警察在的時候,他就會跟她說還在開展工作,回去等消息,有信了就通知她。倘若胖子警察不在,其他人就會跟他們說,在找了,需要時間。
時間在焦慮中消逝,一個月過去,她在老程的指責下低著頭過日子。一日,她接到胖子警察的電話,讓她到派出所一趟。
“老邱是找到了,在離我們上千公里的一座城市,金城。只是,他不愿意見我們。至于他的愛人,目前還沒有消息。”
“那……”
“放心,我還會跟我的同事再出一趟差,無論如何也要跟他見上一面。”
段姨激動地一把握住胖子警察的手,全身在顫抖。孩子拿著怪獸在胖子警察的警服上蹭,好似那怪獸要在他身上咬上一口。
在胖子警察的三顧茅廬下,老邱最終松了口,只要孩子的親子鑒定結果一出,孩子是他的,他就認這孩子。胖子警察在當?shù)鼐斓膸椭拢谌吻巴鸪牵诶锨窀赣H的家中和老邱見了一面。看見警察,老邱上來就問:“你們沒去找那爛人?她肯定是被人追債躲起來了吧?憑什么她在外面亂搞,搞下來的孩子讓我負責?對于那孩子,我已經(jīng)做到仁至義盡了。”老邱的父親雖然年邁,但還是能夠說上話。他咳嗽一聲,瞪了老邱一眼,怒斥道:“吼啥,吼給誰聽?你就不能聽聽人家警察怎么說?那種事情,你就不嫌丟人?”胖子警察絮絮叨叨地說著,意思很明確,不管情況有多復雜,眼下得把孩子接回來,總不能把孩子扔給一個保姆,何況還欠保姆兩個月工資來著。老邱死活不肯松口,降低幾個聲調繼續(xù)吼著:“我早就懷疑那孩子不是我的,我一直說要去做個親子鑒定,那爛人死活不愿意,還罵我是王八蛋。”場面一度僵持不下,最后老邱父親拍板,把孩子帶回來做個親子鑒定,是他們老邱家的,留下。老邱父親沒有把如果不是的情況補充完整,逼著老邱默認這個決定。胖子警察臨走時,老邱將一個厚厚的信封遞給胖子警察,說:“這是三萬塊錢,幫我給段姨,也替我向她道個歉吧。”
事情慢慢地朝好的勢頭發(fā)展,段姨心里為那孩子感到高興。只是,臨近送那孩子去金城的日子,段姨卻失眠了。和那孩子朝夕相處的日子,孩子已經(jīng)慢慢融入到她的生活里,已經(jīng)成為她生活的一部分,雖然那孩子話少,和她交流不多,但那孩子身上散發(fā)出童稚的氣息,讓她倍感舒適。這種舒適感無疑驅趕了兩個女兒不在身邊的寂寞感,帶了大半輩子的孩子長大了不在身邊,家里沒有孩子們的氣息,她在不適中度過了很長的一段艱難日子。她和老程已經(jīng)沒有感情了,生活對她來說特別乏味,正好這個孩子的到來填補了她內心的虛無。身邊有了熟悉的氣息,她感覺自己又“活”過來了。她喜歡這種感覺,甚至還想,如果可以,她愿意在他們家做一輩子的保姆,陪著那個喜歡玩怪獸不愛說話的孩子長大。她開始有些擔心那孩子的未來,親媽至今下落不明,老邱先入為主地覺得那孩子不是自己的,哪怕親子鑒定結果圓滿,老邱,或者老邱以后找的伴侶,對那孩子還是會心存疙瘩,對孩子肯定不會太友善。
在段姨失眠的期間,對于誰送孩子去金城,她和老程產生了分歧。老程覺得應該讓警察去送,那燙手山芋警察已經(jīng)接了,應該趕快送出去,只要孩子一上火車,那孩子就跟他們家沒有關系了。對于段姨來說,老程的意見并不重要,更何況,如今她把兩個月工資拿了回來,她在家里挺直腰桿,家庭地位上去了,自然輪不到老程使喚她。她沒有跟老程說老邱多給了兩萬塊錢,但她覺得應該把那多給的兩萬塊錢送回去,自己應該把孩子給老邱送回去。胖子警察堅持要陪同他們一起前往,畢竟他是警察,萬一出現(xiàn)變卦的情況,他處理起來方便一些。對于胖子警察,段姨已經(jīng)感激不盡了。其實兩次前往金城碰壁后,所里已經(jīng)放棄了此事,他可以敷衍對待此事。可是,胖子警察第三次自費帶著一個輔警前往金城,還成功推進了此事,段姨除了感激,還生出內疚。她不打算繼續(xù)麻煩胖子警察了。她已經(jīng)決定一個人帶孩子去金城。
啟程的前一天晚上,段姨在給孩子收拾行李的時候,偷偷躲在房間哭了一陣,主要還是有所不舍吧。他跟孩子說已經(jīng)找到他爸爸了,明天就帶他回家。孩子沒有回答,手里握著怪獸離開了。一件件衣服折好放入一個新買的卡通大箱子里,她還給孩子包了個紅包放在箱子的最底層,第一次矯情地在紅包后面寫上一行字:段姨永遠想你。“想”字有擦拭的痕跡,開始她寫的是“愛”,覺得有些不妥,就將“愛”字改為“想”字。白天的時候,她帶著孩子到派出所和胖子警察告別,進門的時候看見右手墻壁上的工作牌,她才知道胖子警察姓“虞”。段姨讓孩子謝謝虞警官,孩子沒有說話,拿著怪獸在虞警官臉上親了一口,然后跑走了。虞警官的臉上又掛起一條線。
火車哐當哐當?shù)匾宦繁鄙稀6我藤I了一張軟臥車票,和孩子擠在一張床上。夜里她緊緊抱著孩子,抱著抱著,眼角濕潤,孩子睜著眼睛,伸手在她臉上擦拭。隨后,孩子轉身,抱著他的怪獸睡去。
段姨在上車前給老邱發(fā)了一條信息,下車出站時又發(fā)了一條信息,老邱只回了同樣的兩個字:好的。只是,在出站口等了兩個小時,老邱遲遲沒有出現(xiàn)。段姨萬萬沒想到,她把孩子帶到金城,老邱反悔了,不愿意出來。
出站口熙熙攘攘的人群拖著疲憊的身軀擦肩而過,孩子望著那一張張麻木沒有表情的臉,把怪獸舉到眼睛的正前方,用怪獸的眼睛打量人群,打量這個世界。
在段姨撥打七個電話后,老邱才接了電話。
老邱說:“段姨,我知道我是個爛人,我對不起你,但是,我還是不能來見你們,你們回去吧。”
老邱說:“小杰,你就當個好人,收養(yǎng)他吧。實在不行,你就把他……要怪,就怪他媽把他生下來了。”
老邱說:“請你放過我吧,我已經(jīng)破產了,沒有能力養(yǎng)他了。他跟著我,只會受苦……我也是個受害者,我過不了自己那一關。你不知道,我每天都失眠,感覺內心有一頭怪獸在咆哮。”她有些困惑,是不是每個人心里都住著一頭怪獸呢?
老邱最后說:“我給孩子買了一箱各種造型的怪獸,我就寄到小區(qū)物業(yè)那里吧。”她覺得孩子不一定會喜歡,因為她觀察到,那孩子特別喜歡摸那怪獸后背鑲嵌的三顆綠寶石。或許那才是那孩子喜歡那怪獸的原因吧。
老邱在說,段姨在聽,老邱把電話掛了,段姨仍舊把電話掛在耳邊。這個時候,孩子牽著她的衣角,眨著眼睛,指著火車站候車廳的方向說:“段姨,我們回家吧。”
她的眼睛瞬間濕潤,那是他第一次喊她。